女艺人揣好钱,一抬头就瞧见了站在巷子口、脸色黑如锅底的叶持。
“啊,你不就是……”她想了想,“那个特别大方的客人?”
叶持:“……”
特别大方的客人?你是想说待宰的肥羊吧!
他面色愈发冷淡,往对方刚收起来的钱袋瞥了一眼,讥讽道:“不敢当,比不上刚才那位辛辛苦苦替你做嫁衣裳的‘贵客’!”
女艺人与卖艺的时候全然不同,看起来懒洋洋的,闻言也不生气,只摆摆手,语气十分四平八稳:“别客气嘛,嫁衣上面总有几根金线是你的功劳。”
说完,径直从叶持身边走过:“劳驾让一让,别挡路。”
叶持简直要气笑了。
他也懒得与这种黑吃黑的骗子继续废话,就当自己那一角银子喂了狗,只冷笑一声便扭头大步回了驿馆。
被他甩在巷子里的女艺人脚步顿了下,捏着钱袋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但随即就又恢复了淡定。
磬州有运河直通京城,而这隶属于磬州的洪山县也距离运河不远,一条自西北而来的大河在城外分为两支,其中一条支流在汇入大运河之前正好穿城而过,将县城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南北两半。
靠近县衙的北边多是商铺酒楼和有头有脸的人家,而另半座城则越往西南就越凋敝,到了城墙根附近,就连客栈都比城北低矮了好几分,一进屋子更是一股陈年潮腐的霉味,令人忍不住掩鼻。
女艺人轻车熟路地进了最里间的“天字号”客房——其实就是个比马厩大不了多少的小屋子,好在比旁处干净些,而且有扇朝阳的窗户罢了——而她刚一进屋,死气沉沉的粗布床帐里面就忽然传出了一点声音,像是午夜时分颤颤巍巍的鬼哭,一声声唤着:“十一,十一……”
那声音又低又弱,吐字含糊不清,每一个音里都带出胸腔里风箱似的喘息。
女艺人眸光黯了黯,却立刻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来:“嗯,我回来了。今天收成不错。”她一手撩开床帐,晃了晃钱袋,让里面银锞子和铜钱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回头等时候到了,正好买你前几天看上的那口棺材。”
床上的是个枯黄色的老妇人,衣裳是枯黄的,蓬乱的头发也是,就连面容都带着衰草的色泽。其实单论年纪的话,兴许她还不到五十岁,但此时看起来,模样却已经比耄耋之年的老人还要干瘪衰弱几分。
她听到回话,浑浊的双眼转过来,口中“啊啊”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
叫做十一的女艺人便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听着呢。”
老妇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目不转睛地盯着十一,张开嘴先是呵呵地笑,但很快,两行眼泪就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再次开始含糊地念叨:“十一啊……”
十一习以为常地继续答应着,一边扶着老妇人坐起身,将她单薄枯瘦的身体小心翼翼挪到了窗边,推开窗子:“看看吧,当年来过这里么?”
老妇人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呆愣地向窗外看去。
穿城的河流又分了几条岔,流到客栈下面的这一条已不足五尺宽,像是条寒酸的水沟,许多贫家女正三两成群地聚在河边洗菜,橘红的夕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极长,透出一种安稳平静的人间烟火气。
老妇人便怔怔地看着那些女人,好一会,在其中一人起身要回家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指向那人的背影,大叫道:“阿秀!”
这定然不是河边那女人的名字,因为那人并未回头,可老妇人却魔怔了似的,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干瘪的身体摇摇欲坠地挂在窗上,还在拼命伸手向前抓:“阿秀!阿秀你回来!你给我说清楚——”
十一正在桌边捣腾一个油纸包,见状连忙过来:“云姨,你清醒一点!”她抓住老妇人的手,将她从窗边拽回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是景宁二十一年,已经没有阿秀了——早就没有了!”
云娘子挣动了几下,仍不依不饶地要扑向窗口,但十一再三强调的那些字眼终究还是传入了她的心里,忽然,她木愣的眼珠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喃喃道:“景宁二十一年……已经景宁二十一年了?”
十一面上滑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云娘子一下子呆住,浑身力气尽失,捂着脸颓然跌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在一瞬间就又缩小了许多。过了许久,嘶哑而苍老的声音才从指缝中传出:“十一,我刚才是不是又发疯了?”
见她缓过神来了,十一便松开她,继续去捣鼓油纸包,从里面取出一份配好的药:“是,你刚才又发疯了,但只疯了一会,比以前好多了。我去给你熬药。”
“等等!”云娘子摇了摇头,“别熬了,没用了。”
她再次转头看向窗外已然空无一人的河边,低声道:“都说人要死的时候会回光返照……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吃不吃药都就在这几天了,不吃药早点死,你早点解脱,我也早点解脱……”
十一动作一顿,平日里拿捏各种戏法道具都极稳的手罕见地抖了下,但立刻就又恢复了稳定:“还是吃吧,买都买了,不吃就浪费了。”
云娘子愣了愣,盯着那副药许久,突然笑了:“要入秋了,一变天就有人生病,一生病就有人死,再过一阵子死的人多了,说不定棺材墓碑就都要涨价,倒不如浪费了这副药更划算。”
这歪理十一竟然无言以对。
她便只好叹了口气:“行,你想吃就吃,想死就死,全凭你自己做主。”
云娘子便瞅着她又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又有点疯,可眼神却清醒得吓人。
……
翌日清晨,五更鼓刚敲过,十一就早早地出了门。
因为时间太早,城中的商铺大多还没有开门迎客。
十一便捏着半满的钱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家铺子外面等,许久都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半明半暗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持背着行囊经过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
他头皮一麻,简直要怀疑自己一大早又撞了邪了。
而这时十一也看见了他,表情继续放空了片刻,忽然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叶持心里的撞邪之感更加明显了,他抬头确认了下十一身后店铺的牌匾,没错——陈记寿材。
他不由神情古怪起来:“你一大早邀我一起逛棺材铺子?”
十一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只是要买副棺材罢了,用不了多久,不过你要喜欢多逛一会的话也行。”
叶持:???
他一口老血涌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咽了回去,深深地开始反省大概是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太热衷于嘲讽别人,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才遭了报应。
但他还没来得及拂袖而去,十一便懒洋洋地笑了:“不气你了。陪我进去一趟吧,买完棺材寿衣,再雇一辆车,剩下的钱全还给你。”
“什么?”
这回叶持是真的怔住了。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确实是要置办白事用的物件,而这也就意味着,有某个与她亲密的人刚刚离世。
他认真地看向对面年轻的女艺人,在那双茶晶一般的眼眸中,他又看到了当初那种仿佛是在无边荒野上踽踽独行般的平静与孤寂。他就突然生出一种明悟——刚刚死去的那个人恐怕已经是这女艺人在世上最后的亲朋故旧了。
寿材铺子里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赶来的掌柜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卸下了窗户上的挡板,末了,似乎没想到这个时辰就有人等着买货,不禁探出头来迟疑地往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眼。
十一点了点头,便迈步走了进去。
叶持心头仍残留着一丝说不清的古怪感觉,便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后面,可嘴上却不肯承认,仍旧冷冰冰地讥讽:“你连骗子的钱都讹,真舍得还我钱?”
十一耸耸肩:“就是骗子的钱我才讹呢——哦对了,那被骗的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叶持:“……”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犯傻跟进来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棺材铺子的掌柜神色肃穆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悲悯,报价的嘴皮子却一点不含糊:“共计五两三钱,请问客人是用现银还是银票?近日城里银庄有些不妥,要是用银票的话,就还要加一点兑换费用,承惠五两五钱。”
十一平静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她没答话,慢吞吞地扫视了一圈刚选定的东西,又用同样慢吞吞的动作从钱袋里摸出一只、两只……总共四只银锞子,然后是一角三四钱的碎银,接着是七八十枚铜板,最后提着钱袋底,往下抖了抖。
空了。
她脖子好似有些僵,但还是缓慢地转向身旁。
叶持读出了那双眼睛里面暗藏的深意,顿时一激灵,觉得更加胃疼了:“你做梦!”
十一抿了抿嘴唇,幽幽道:“墓碑已经订好刻了字,不能退了,棺木是老人家自己选的,寿衣我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你别瞪我啊,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衣裳总不能不换对吧……最多不租车,我自己拖着棺材去坟地……”
那也得五两银子!
叶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十分有理由怀疑自己跟那个假道士一样,都是被这倒霉玩意讹上了。
可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好半天,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知道对面的女孩子是真的举目无亲也再无人可求,他最终还是心中一软败下阵来,长叹一声,自暴自弃地扶额道:“行行行,还差多少钱?说吧!”
不多不少,恰好耗干了他最后的一点盘缠。
空荡荡的钱袋里还剩下三枚铜板,连吃一碗素面都不够。
叶持觉得江珑县那些翘首以盼的妖怪恶鬼怕是等不到自己去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