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没有耽搁时间,在万义县衙稍作休整,翌日一早就带人来到了昨夜提到的湖泊处。
随行的还有朱归仓促征召而来的一行民夫,虽然眼下已是初冬,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堪比寻常两三年收入的赏金足以让这些水性极佳的好手忽略冰寒刺骨的湖水所带来的不适。
尚未冻实的冰面已经被凿开,岸边各处都生起了篝火,火堆旁边,被雇来的民夫们已脱去衣物,开始舒展筋骨,往腰间系上长长的绳索,做下水前最后的准备。
周蕴默然盯着湖心漂浮的碎冰,神色肃然。
江十一走过来:“世子还在想谭王的事情?”
周蕴依旧沉默。
怎么能不想呢……
湖面上,靠近中心浮冰的位置,一个刚刚入水的民夫重新冒了头出来,脸色隐隐发白,显然被冷水冻得够呛,冲着岸边摆了摆手,表示尚未找到沉船,缓了缓,便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水花声中,周蕴忽然低低开口:“我祖父本是仁宗皇帝的嫡长子,是先帝的兄长,若非他老人家自幼体弱多病,或许……”
江十一没接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周蕴仍旧盯着水面,声音更低:“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想过那些事,不止一次地想过。”
“但是呢?”江十一笑了下,“——通常来说,这里应该要接一句‘但是’了。”
周蕴低头看着她,片刻后,也忍不住笑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如果代价是烽烟四起,那我宁可不争。”
刚说完这句话,远处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下水的几个民夫同时钻了上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抓着块断口参差的木条,上面漆色仍旧崭新,无疑正是从沉船某处掰下来的。但几人脸上却丝毫不见发现目标的喜悦,反而全都脸色煞白,比刚刚受冻的时候更加难看,仿佛见了鬼。
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他们拖了上来。
江十一喃喃道:“看来是发现尸体了,恭喜世子,谭王并非磬王的同党。”
虽然说着恭喜,但面对着那么多无辜船工遇难的噩耗,谁也没办法真正开心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催马向前,慢慢穿过覆盖浅淡白霜的荒草地,向着在湖边指挥的叶持和朱归走过去。
叶持正在询问出水的民夫:“船内有多少尸体?”
那几个民夫披着毡毯围到了生起的火堆边,仰头连灌几口烧酒,精神总算恢复了些,可听到这话,脸色立即又开始发白:“大人……你,你是咋知道水里有死人的?”
叶持还没回答,旁边的衙役已连忙道:“不该问的别瞎问,大人查案,问啥你们就说啥!”
几个民夫惊慌地对视一眼,七嘴八舌地给出了答案。
“少说也得有十五六个吧?”
“……不,我看起码得有二十多!”
“哪止二十多,搞不好得翻倍!你们没瞧见吗?离岸近的那艘船,舱底漏水的地方都快让尸体堆满了……”
叶持便转向刚过来的周蕴:“这个数目,若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谭王船上的所有侍卫和船工了。”
周蕴默然一瞬,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劳烦朱大人召集人手,将沉船打捞上来了。那些罹难之人……好生抚恤安葬了吧!”
……
“发,现,了?”
阴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每个字之间都刻意地顿了顿,似乎在给对面之人留出反应的时间,又或者是想要借此让对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压抑着的怒火。
与那个声音同样阴沉的大殿中,门边的影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明明是正午时分,可灯火未燃的殿中昏暗森然得宛如某种巨大蛇类盘踞的洞窟,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几个磬王府的侍女端着食盒走来,还没到门前,便被这气息震慑,连忙惊慌失措地跪了下去,深深将头埋低,不敢出声,更不敢稍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那个声音忽然轻飘飘地笑了起来,带着股轻柔舒缓的疯狂意味。
俊美而苍白的年轻藩王慢慢走到门前,衣袍在地面拖出沙沙轻响,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略微眯了眯眼,露出一丝厌恶神色。
突然,他表情猛地狰狞起来,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向垂首站在门边的长史程延,力道之猛,竟将这瘦削的小老头给踹飞出去,重重摔倒在门前石阶上!
阶前惊恐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人胆敢发出尖叫。
笼罩在众人头上的暴怒气息如同狂风骤雨,来势汹汹,但在短暂的爆发之后,竟然又毫无预兆地倏然云收雨霁。
磬王在门前站定了片刻,轻轻提起绣着金线的累赘繁复的衣袍,慢吞吞跨过了门槛。他仪态优雅地慢慢走到程延面前一步远处,轻声细语:“程长史,你看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小心?摔疼了没有,要不要孤给你请个大夫瞧一瞧?”
仿佛刚才将对方一脚踢出来的根本不是他本人。
地上静默了好一会,蜷成一团的程长史终于动了动,艰难地把险些散架的老胳膊老腿归拢起来,伏跪着垂下头去,声音颤抖:“……老臣谢王爷责罚。”
磬王也低下了头。
从他的五官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可若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敢于望向昏暗的大殿里面,便会发现,在照出了磬王背影的那面高大的等身黄铜镜里,他白皙的手指正在痉挛一般一张一缩,像是在勉力克制着扼断某人脖子的冲动。
良久,他蓦地又笑了一声,一甩衣袍,将刚才的优雅端庄尽数抛开,毫不顾忌形象地蹲了下来,柔声问:“程长史,你再给孤好好讲一讲,当初你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有人再找到那两艘船么,怎么孤的好皇兄生辰还没过,那两艘贡船就被人从水底下挖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延疼得脸色青白,大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圆形的水痕,他紧紧咬着牙,甚至不敢去多眨一下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尽量伏低身体,恭声道:“回王爷的话,臣找的人手办事并没出什么岔子,但……臣有罪,臣确实小看了那个姓叶的,没想到他运气那么好,仅仅在河边林子里走了一圈,竟然就猜到……”
“运气?”
磬王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程延的下巴,截断了他未说完的话,却又立刻嫌弃他脸上的冷汗似的,将手指在他的衣裳上擦了擦:“程长史,如果孤王那个好侄子自个儿找到了沉船,那是碰运气,可若是叶持——呵,你想想他在州衙里快刀斩乱麻办的那些案子,再想想江珑县的那些事……”
说着,饶有兴致地摇了摇头:“啧啧啧,孤就知道他会是个祸害!”
程延听见这句话,不自觉地绷紧了后背。
在极近的距离下对上磬王那双漂亮却又隐含着疯癫之色的眼瞳,让他的每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了,整个人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小心翼翼地附和:“王爷英明。”
或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无趣,磬王盯着他看了一会便失去了兴致,重新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往寝殿深处走了回去。
程延愣了下,按了按因为摔倒而传来阵阵剧痛的大腿,发觉骨头没有断裂,便伏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凑到门槛前,谨慎地试探道:“王爷,那接下来怎么办……”
磬王脚步没停,哈哈大笑,敷衍地冲身后摆了摆袖子:“什么怎么办?贼人抢了贡船杀了人,孤的好侄子和州衙叶同知一起查清了真相,孤这个丢了贡品的受害者当然要设宴款待,以表感激之情了!”
“这……”程延又是一愣,默默将整件事琢磨了一遍,终于恍然,再次真心实意赞道,“啊呀,王爷果然英明!就算有些人再自以为聪明,还不是被王爷玩弄于股掌之中!”
磬王没理他露骨至极的恭维,漫不经心地哼笑了声,温声道:“行了,退下吧——对了,看在她们伺候了孤几年的情分上,你亲自送她们一程。”
最后一句指的是跪在殿外石阶下的几个侍女。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们都听到了磬王与程延之间关于贡船秘密的对话,而在这座王府之中,知道了本不该知晓的秘密的人,往往都只有一个下场。
轻描淡写的话语随着冬日的寒风飘下台阶,却又比风更加冰冷刺骨,话音未落,那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仍带着稚气的脸孔上,惊恐与绝望的颜色一点点浮现出来。
仿若凝固的冰冷气氛中,程延顿了顿,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垂下眼皮,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阶。
……
从湖底打捞出来的两艘贡船仍在水边,由专人轮番看守——时节所限,秋汛时涨起来的临时水道已经干涸,一时半会无法将庞大的船体搬运回去。也正因如此,早有随行的画师与匠人按照沉船的实际状况精心绘制了内外图样,图样边缘又有万义县令朱归与参与打捞的诸多衙役、民夫签字画押,证明与实情相符。
而捞出的尸体,则和图画一起,由周蕴带着回了磬州城。
也不知是因为车队中混进了几十口棺材太显眼,还是磬王早就在沿途派出了人手盯梢,总之钦差一行还慢吞吞在半路耽搁着,通风报信的人就已先一步将消息递到了磬王手中。
直到磬王府角门中运出的整整一车草席卷子已被抛在了乱葬岗上,钦差车驾才刚刚进入磬州城的城门。
王府中气氛压抑得异乎寻常,像是笼罩在沉重而潮湿的阴云之中,让人透不过气来。周蕴从中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原本准备好的话题便临时改成了叔侄之间和乐融融的客套,等到夜里的宴席酒过三巡,便直接提起了回京复命之事。
磬王原本正拈着一只薄得近乎透明的白玉杯,轻轻晃荡着里面碧绿的酒浆,神态慵懒而漫不经心,听到这话,手中突然“咔”的一声脆响,酒液顺着破碎的杯壁流淌下来,滑过他的手指,一滴滴落在桌面上。
他静静地看向周蕴,似乎已被激怒,可细看神情,却又像是早有预料,好一会,抬起手来,慢条斯理地递向旁边,立刻有丰腴的美姬捧起他被酒打湿的手仔细擦拭起来。
他这才勾起嘴角:“怎么这么急着回去?你婶婶还说过几天要亲自下厨给你做几样拿手菜呢。”
不等周蕴回话,就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皇命为重。”随即偏头扫了同样在座的叶持,似笑非笑:“孤就知道,当日向陛下保举叶大人,绝没有看错,叶大人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哪!怎么样,如今案子这么快就查清了,叶大人是不是也该敬孤王几杯酒?”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不能说是轻松愉快,但到了这个时候,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把当日的事情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磬王意图莫测,作陪的程长史、李同知等王府、州府官员审时度势,一起装死,周蕴心中虽有偏向,但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就连叶持自己,听见这句话,也没有理由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他沉默一瞬,看见已有美姬乖巧地斟了酒奉给磬王,便也端起面前始终未动过的酒盏,淡淡道:“确实多亏王爷,才有前几日湖中沉船、腐尸得见天日之事。下官敬王爷。”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之上倏然陷入沉寂。
本在奏乐歌舞的伎人乐师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乐声与歌舞戛然而止。
李同知等人全都垂下了头,像是要将盘子上的花纹刻进脑子里面。
——刚才那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毛病,可稍一细想,简直就是在指着磬王的鼻子骂他才是导致了沉船和几十船工、侍卫丧命的元凶。这姓叶的莫非是嫌自个儿脑袋太沉,觉得砍下来才轻快么?
周蕴心底里叹了口气,也端起杯子,打算打个圆场。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磬王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话孤爱听,”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出叶持那句话的真实含义一般,懒洋洋地笑道,“孤也觉得自己很有识人之明,一直很是看重叶大人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叶大人,以后闲了,不妨常来王府做客,孤可是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呢!”
叶持眉头微蹙,不知为什么,脸色隐隐有些发白,但仍看不出太明显的表情,平静道:“按律藩王不宜结交朝廷命官。”
刚松动些许的气氛再一次凝固。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把这不会说人话的玩意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知磬王还是不生气,笑微微道:“叶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这也无妨,至少王府如果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本王总可以请你来帮忙调查吧?”
叶持平平道:“职责所在,不敢推诿。”
磬王看着他淡漠疏离的神情,笑得更开心了,拍了拍手:“接着奏乐啊,怎么都停了?来人,给叶大人换个大些的杯子,把酒斟满!”
伴着这一声,察言观色的人们彻底松了口气,宴会终于重新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