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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8-25 19:484,871

   铜矿内分为几个区域,张阿四一行仔细检查过了最外层的每个角落——至少他们以为自己检查得十分细致,绝无遗漏——而最深处岔道最多的一小块区域则是由张老大亲自搜索的,连每一条废弃的矿道都没有放过,自然也不会存在漏网之鱼,所以,接下来这三队“猎人”便自然而然地将精力放到了剩下的广大区域中了。

   尤其在时不时还会发现一具似乎被最初下矿的几名看守追上杀死的矿奴尸体时,他们便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惜如此大的矿井,道路错综复杂,他们竟然一直没有遇上那几个似乎无所不在,却又始终没有现身的同伴。

   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途经一片眼熟的碎石堆的时候,突然有人疑惑地“哎”了一声,叫住了领头的人:“老大等等,那石头堆里是不是有东西?”

   ——确实有东西,而且是几具尸体,原本应当正在持刀追杀矿奴的看守的尸体!

   所有追兵都悚然而惊。

   如果那些看守已经死在了这里,那么沿途杀人的又是谁?

   张老大脸色突变,厉声大喝:“快回去!不要再搜了,直接炸掉入口!快!”

   可惜晚了。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如同被饵料引诱的呆头驴一样在矿井底下不停兜圈子,一厢情愿地以为根本不必炸毁矿洞,只要再多一点时间马上就能追上目标的时候,外面的形势已经天翻地覆。

   而他们刚刚一路狂奔跑回矿洞入口,便迎上了数十名披甲官兵手中雪亮的刀锋。

   ……

   不过一天工夫,有了铜矿和矿洞中幸存的数十名被掳掠来的奴工为证,整个采石场都被官府干脆利落地彻底封禁,其中姓张的一串管事也被一网打尽,除了小半动作快的在被捕之前就已服毒自尽,剩下的全都被捆成了粽子,与他们安排在码头边的眼线一齐押回了县里。

   整件事中唯一可惜的是,那个神秘的“张东家”再一次逃掉了,据说早在第二次派人进入铜矿时,他就带着账本独自溜走了,连他的心腹都不知他的去处。这个人就如同一尾最狡猾的游鱼,悄然逃离了不停收紧的罗网,直到最后,留给官府的也只有一张东拼西凑出来的戴着面具的画像。

   江珑县衙中,江十一静静坐在内宅里,长久地盯着那张平凡的画像。

   画中人看起来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与体态也同样透露不出任何特殊之处,她十分确定,这是他故意伪造出来的模样,就算这个人现在就以本来面目出现在她眼前,她多半也无法将他与这幅画像联系起来。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愈发意识到,这个张东家必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黑心矿场监工头子,他定然还有着更重要的作用与身份。

   内室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咳嗽,江十一被这声音惊动,蓦地回过神来,从画像上收回了目光,这才察觉到天色已经大亮。

   她吹熄桌上燃了一夜的油灯,稍微舒展了下手脚,慢慢走向床边。

   自从叶持在矿洞里昏睡过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整天,可这一天的休息不仅没有让他的气色好转分毫,反而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除了两颊因为高热泛起一丝潮红以外,他苍白的皮肤上几乎再看不到半点血色,紧蹙的眉间更是笼罩着一种久病之人才会有的灰败之气。

   江十一沉默地打量着他,似乎在估量他的病情,半晌,突然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啊,这江珑县的风水果真不怎么样。”

   叶持刚刚苏醒,就差点被这话噎得再一次晕过去。

   江十一垂眸笑了笑,没再继续气人,回身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头,淡淡道:“王老大夫瞧过你的伤,确实是伤到了肺,好在不算太重。”说到这,她伸手按住叶持的肩膀:“别急着起来,我话还没完呢。大夫说了,这次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你早年间受过伤,本就有旧疾在身,这段时间又折腾得太狠,从脉象上来看已经不太妙,所以得好好休养一阵子才行。”

   叶持仰面躺在床上,漠然看着床顶,片刻后,翻身起来:“矿场那边情形如何了?救出来的人呢?”

   江十一疑惑地瞅着他,见他已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实在没忍住道:“你是真不要命啦?”

   叶持刚要说话,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咳喘渐渐平息下去,他扶着床柱缓了缓:“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江十一伸手挡在他前面:“你清楚个鬼!”

   她平日里总是懒懒散散的,此时却毫无预兆地沉了脸色,冷冷道:“上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已经让我亲手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你想去接她的班?”

   叶持:“……”

   他刚短暂地走了个神,就被江十一又按回了床上,本想要挣开,但高烧之下身体却实在没有力气,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躺了下来。

   江十一站在床边没好气地盯着他,突然说:“我之前就想问了,去给孙大吉讨抚恤的时候是这样,在白石村的时候是这样,救柳明安和那些被掳的村民时也是这样,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这样,你这人怎么总像是欠了别人一条命,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的命赔出去还债销账似的?”

   没等叶持回答,她又飞快地说道:“其实这么说起来,最初的时候你帮我也是一样,自己都那么潦倒了,居然还会因为一时恻隐就倾家荡产去帮一个陌生人。难道在你心里,全天下人的难处都是难处,只有你自己的不是?叶大人,你平日里那么聪明,难道就不明白这万丈红尘虽是个大泥潭,可你却从来都不是什么佛祖降世,你普渡不了所有人,你也只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普通人罢了!”

   叶持一怔,他半支起身体,蹙眉看向江十一,似乎从她的反常中觉察到了什么。

   江十一也是一时烦躁才说了这么多,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就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她偏过头避开叶持的审视,脸上少见的冲动神色一点点平复下去,慢慢吸了口气:“抱歉。”

   叶持咳了几声,直截了当地问:“想起你的同伴了?”

   江十一:“……是。”

   她没有否认,这本来也是件无可否认的事情,何况既然要翻案,早晚也得说给对方听,她便自嘲地笑了笑,干巴巴地回忆道:“班主他们虽落魄,但只要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便一定会倾尽所能。五年前我们到洪山县,其实也是因为遇到了疯疯癫癫的云姨,班主可怜她,听她疯疯癫癫嚷着儿子没死,便想着带她回来看看,也算了了念想,可就在进城之前,她却清醒过来,突然扭头跑掉了。那天是个大雨天,班主他们带着许多搭台演出的物件,行动不便,就只能先进城,让我去找云姨,将她劝回来。”

   她说到这,又是一笑,语声听似平淡,其间却又仿佛藏着极深沉的寂寥:“可惜,我回来得太晚了。”

   在她气急败坏地跑进洪山城,准备向班主抱怨那个临阵变卦、死也不肯进城的疯女人时,却愕然发现有许多官兵团团围住了客栈。

   她眼看着班主他们披枷带锁,被人像狗一样牵出来,却还是在狼狈地被推进囚车之前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制止了她冲出人群的脚步。

   那是她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江十一垂下眼,背向床边,低低道:“叶大人,我说这些并不是劝你不要管旁人死活,只是你得先照看好自己。班主他们死了,我不好受,而你要是出了事,也会有人难过,就算你不在意自个儿的命,至少也想想那些在意你的人。”

   叶持默然许久。

   就在江十一以为他多半是又睡过去了的时候,却忽然听他很轻地嗤了声,凉飕飕道:“没有那样的人。”

   江十一不解地转过身:“叶大人?”

   叶持却闭眼不看她,敷衍道:“行了,我卧床休息便是。钱捕头呢?”

   话题岔开得十分生硬,但他不愿多说,江十一也不好刨根问底,只能答道:“昨夜你一直高烧不退,他守了前半夜,后半夜我过来换他回去睡觉了。”

   叶持“嗯”了声:“帮我传个话,让曲光亲自去把五年前钟县令一案的案卷取来。”他顿了顿,又咳嗽几声:“还有,让他再整理一下钟县令死前做过的事情。”

   江十一心头猛地一跳,但回过神来,却摇摇头:“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当年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五六年,要查也不差在这几天。”

   叶持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烦躁道:“那你就让我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人不能动,如果连脑子也不能活动,那和死人还有什么区别!”

   江十一:“……”

   叶持还振振有词地试图讲道理:“我又不是猪,哪能整天睡觉!”

   江十一眼角抽了抽,难得的感伤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不由诚恳地微笑起来:“……叶大人,是你自己睡,还是我把你打晕过去?”

   叶持气闷地瞪她,看起来十分想要治她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江十一毫不在意:“不想睡也行,翻身,把衣服脱了。”

   叶持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

   话没说完,江十一已从旁边架子上取了瓶药油回来,边挽袖子边催促:“别矫情了,昨天在矿洞里还见了那么多打赤膊的呢,不差你一个。王老大夫说了,每天早晚敷药两次,不然回头引发旧伤,你就再多躺半个月!”

   叶持还在继续瞪她,但可能是卧床半个月的威胁实在有些可怕,他的气势终究还是慢慢弱了下去,半晌,发现这堪称荒凉的县衙里除了一个还在补眠的钱捕头,似乎真的没人能替代江十一来帮他上药了,便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把脸往被子里一埋,算是默许了。

   江十一只觉哭笑不得,掌心蘸了药油,掀开了他的衣裳。

   紫黑淤痕遍布在整个上背部,看着很是吓人,江十一“嘶”地抽了口气,试探着用手掌轻轻覆住瘀伤最重处。

   叶持顿时不自在地绷紧了身体:“你……”

   他还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江十一的手已经按到了他背上那道陈年的狰狞伤疤附近,他气息猝然一顿,脊背不自觉地弓起,爆发出了一阵无法控制的剧烈咳嗽。

   江十一连忙收力,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王大夫口中已经落下病根的那处旧伤了。

   她之前也曾短暂地瞥见过这道几乎撕开了叶持整个背部的旧伤,而此时仔细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是划伤皮肉那么简单,反倒更像是连脏腑也跟着受损过。她犹豫了下,没有试图追问究竟,只是再次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尽量轻柔地按住那处疤痕,半点力气也不敢多用,只靠着掌心的热度将药油慢慢化开。

   叶持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总算渐渐平息下来,他依旧埋头在被子里,时不时闷咳几声,却又开始嘴硬:“不用那么小心,我死不了。”

   江十一不置可否地笑了声,淡淡道:“都是活着,也有活得好和活得不好的分别。既然难得生在这世上,为什么不尽量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呢。”

   这话莫名触人心肠,叶持不由怔了下,但在沉默许久之后,却低低一哂:“我这辈子,已经好不了了。”

   他生性骄傲,本不是个喜欢向别人诉苦的人,可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生病虚弱,或是对方的语气平和温柔,又或是背上的那点温存的热度太过紧贴心脏,在此时此刻,他竟无端地生出了一丝倾诉的冲动。

   记忆深处的一幕幕景象渐渐涌上心头,他忽然突兀地开口:“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我爹进山采药,失足掉下了山崖,摔在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上,背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而我爹为了下来救我,也……”

   他慢慢收拢手指,攥紧被子一角,声音飘忽得像是梦呓:“我那时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崖上落下来,摔断了脖子。从中午到傍晚,他就一直那样歪着头,死不瞑目地看着我,从他身体流出的血一点点漫过我的手,从滚烫,到冰冷……”

   江十一动作猝然僵住。

   叶持空洞地笑了笑:“那天以后,我娘就疯了,觉得是我害死了我爹,总想勒死我。我有时实在受不了,就骗自己,其实我爹只是出远门卖药材了,再过些日子等他回来,一切都会和过去一样。可没过几年,就连这个念想也没了,我娘也死了,我们一家人,就只剩下我这个最该死的还活着。”

   “所以你……”

   江十一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叶持的性子那么拧巴,明明看似冷硬尖刻一点就炸,可一旦遇到危险却又总是奋不顾身地救护旁人。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活着。

   他想要保护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想要好好生活,却又无法自我宽恕,或许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死在某一次救人的途中,就像是最初的那一刻,他的父亲为了救他而失去生命的时候。

   江十一紧紧抿起嘴唇,将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叶持一向是个聪明人,即便此时提起了旧事,也绝不会想听到什么不痛不痒的安慰,更何况,扎在心里十几年的毒刺也不可能被几句旁观者的言语抚平。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起身洗手,若无其事地将药瓶重新放回了架子上。

   在她背后,叶持微微松了口气,他一时软弱说了本不该说的话,此时心情很是复杂,其实有些怕江十一像当年他的邻人一样,满口都是同情与怜惜,却一转头就将别人的刻骨之痛当作谈资品评,如今她善解人意地转头离开,反倒免去了很多尴尬。

   但他却没想到,就在江十一收好了瓶瓶罐罐,本可以就此离开了的时候,她却偏偏又折了回来。

   叶持不自觉地皱眉:“你还有事?”

   下一刻,廉价而浓郁的甜味猝然在舌尖炸开,他不禁睁大了双眼,错愕地望向床边的人。

   江十一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圆滚滚的糖果,猝不及防地塞进了他的嘴里,淡淡道:“一文钱五颗,觉得日子太苦的时候就吃一颗,心情会好一点。”

   人生从来多悲苦,但只要咬牙活下去,终究会遇到让人觉得一切都值得的那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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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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