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刘凤阁奉命到磬州时,路上耗费了一月有余。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寻常,只是对于当年事情的陈述而已,但此时此刻,却不会有谁如此天真。
以他的身份,不适宜直接评判长辈的作为,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传递自己的心思。
——磬王确实没料到他会在短短十余日内就赶到磬州,也绝不希望他这般迅速赶来,所以在听到风声时,才会指使王谋暗中阻拦。
这样一来,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
正如江十一怀疑的那样,恐怕在磬王原本的计划里,周蕴与叶持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碰面的机会。而对于位高权重的磬王来说,若是多给他二十天的时间,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一个不过区区七品的新任县令,完成他的报复了。
江十一默默地抿住嘴唇,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的嘴角被绷得平直,琥珀色的眼睛略微眯了起来,倒映着桌边轻纱罩内颤动的烛火光,明暗不定。
整件事里,从皇帝到磬王,再到州衙的官员,甚至还有洪山县令王谋,每一个人全都有着各自的盘算,全都想要通过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细小变动来掌握更多筹码,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好处,却没有一个人真的顾念过无辜被卷入的这场算计的叶持。
哪怕他是刚刚尽心竭力解决了江珑县无数隐患的功臣。
江十一双手猛地收紧,差一点就掰断了手里乌木镶银的筷子。
人心之恶她从不陌生,蝇头小利尚且有人汲汲营营地谋求,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引人垂涎的利益。但即便心里无比清楚这个道理,即便刚刚向周蕴问出那句话,就是因为她早已对答案有了预感,可在猜测得到肯定的那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还是无法遏制地从心底里升腾而起。
她极力地克制着这种过于鲜明的愤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只是放任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又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
气氛愈发凝滞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弹响。
叶持在茶杯边缘轻弹了一下,用这声音打断了江十一纷杂的思绪。
他眉梢微微挑起,带着一贯的讥诮之色,见另外两人回过神向他看过来,哂道:“这不是好事么?”
另两人全都一愣。
“好事?”
叶持似乎对自己差一点遭受的厄运并不在意,冷静地说道:“贡船案的最大疑点不外乎那么几个——谁做的,如何做,贡品流向了哪里。”
他突然又把话题转回了案子上面,其他人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便听他淡淡道:“江姑娘刚才的推测提醒了我。磬王确实是想让我查案,却又不想让我查案。”
周蕴奇道:“此言何意?”
叶持道:“我过去以为,磬王出于报复心才准备逼我查案,查清了,是他将功补过,而一旦查不出真相,便可以推我出去顶罪,无论如何,都对他有利无害,但是——”
他看向周蕴,表情有些奇怪:“敢问世子,去过案发现场之后,你有何感想?若没有我从旁协助,你可有把握查清案子?”
周蕴:“……”
莫名其妙地,他觉得脸上有点疼。
他克制自己不去思考叶持是不是在嘲讽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任何思路。
叶持打量着他的表情,从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上察觉出了端倪:“叶某可否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磬王刻意岔开世子与我调查此案的时间,会不会根本就是为了让此案无法水落石出呢?”
话音刚落,江十一便抽了口气,只觉背后隐隐发冷。
周蕴也将整件事串了起来,同样露出了一种错愕至极的神情。
他只觉难以置信,脑筋飞快地转动,又将整个朝廷中以断案闻名的官员名单重新回想了一遍,赫然发现,其中果然没有任何一个在磬州地界任职。
——除了刚刚崭露头角的叶持。
周蕴心头猛地一沉。突然意识到,如果靠他自己的能力真的不足以调查出贡船案的真相,那么,叶持很有可能是他唯一可以倚赖的帮手。假如磬王先一步将叶持引来磬州城,随便安插个罪名杀掉他的话……
贡船失踪案极有可能会成为一起永远查不出真相的悬案!
这种可能性是如此离奇而不可思议,但同时又如此环环相扣,简直无懈可击,让周蕴连呼吸都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在震惊之余,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渐渐浮现出来,一点点充满了他的内心。
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一言可决万民生死。
如此沉溺于阴谋小道,肆无忌惮玩弄权术、残害忠良的磬王……配得上那个位置吗?
他呢?若是他的话,又担得起这份重担么?
周蕴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感到心脏的位置像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不停鼓胀,让他一阵阵烦躁,可在那种烦躁之中,却又隐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亢奋。
或许那天在马车上,江十一说的那番话还是令他动了心。
周蕴猛地抽了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思绪压回心底。
他狠狠地捏了下眉心,借着些微的刺痛让自己清醒过来,字斟句酌地再度确认道:“叶兄的意思是,磬王叔在刻意掩盖贡船案的真相?”
叶持瞟了江十一一眼,果然瞧见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仿佛连目光都透出灼热的愤怒。他手指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安抚她一下,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五指慢慢地在膝上收拢起来,略显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又停顿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回到周蕴的问题上:“很有可能。所以我才说这是好事,若此事真的是磬王自编自演,那么案子最重要的几个谜团就解开了大半。”
是谁干的——磬王。
贡品流向何处——自然是回到了磬王的手中。
至于案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叶持在刚刚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对面周蕴的反应,那位晋王世子身体明显地绷了起来,牙关也已咬紧,但直到最后,也没有试图粉饰太平,为磬王寻找借口开脱。
他便继续道:“若此案只是寻常匪徒谋划的劫案,手法确实匪夷所思,但若是与磬王有关,那么可能性反而变得多了不少,至少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对船内贡品动手脚,押运的兵士和船上的船工也可以提前替换成合适的人选。这些可能性,都可以变成我们将来查案的切入点。“
周蕴:“……“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不,三个人,一个是秉公办案的钦差,在不偏不倚地思考着真相,而另两个则一边渴望着藉由此案获得更多的权力,一边又站在亲人和晚辈的立场上不愿相信皇家血脉竟然糜烂至此……
“如果……”
他声音干涩地开口,可刚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像是不知该如何继续,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重新起了个头:“叶兄今日之言,我会好好想一想。若是在现场有所发现,恐怕还要劳烦叶兄和江姑娘帮我一起参详。”
匆匆说完这几句,他勉强笑了声:“不说这个了。先吃饭。”
桌上的菜肴还没有冷透,但他还是叫来小二,又重新加了几道菜。
借着这个机会,他也平复了一下心情,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笑意:“对了,那个小厮阿晨的事情,不知两位有何打算?”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
但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一样了,正如江十一之前所说,阿晨的事情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筹码……可以稍微运作一下,让磬王渐渐远离那个位置的筹码。
意识到自己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妄念又开始抬头,周蕴连忙干咳一声,迫使自己转开念头:“我后日一早出发去调查贡船案,明日还在城里,叶兄,江姑娘,若两位打算去探访徐氏提到的那家,我这里倒是有些可用的车马人手。”
叶持立即道:“我明天病休一天。”
江十一:“……?”
她觉得很难把叶持的名字和“病休”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叶持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管你在想什么,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