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帝奢靡无度,每一年圣寿,都会令各地搜罗珍宝作为寿礼,满载车船运入京中,充盈内库。
谁都知道,以当今这位陛下刚愎又寡恩的脾性,岂会容许旁人觊觎自己囊中珍宝,贼人敢对贡船下手,无疑是狠狠拔了根虎须,胆量十分惊人。
但话说回来,这件事的手段也确实异常精妙,事发当日,数十登高的官民都亲眼瞧见了贡船自河上驶来,也同样亲眼见证了它们的离奇失踪,偏偏派人去调查时,却发现当地林间与岸边都找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更不见任何漂浮或沉没的船只残骸,甚至连总共数十名船工都杳然无踪。
这整件事情简直就像是闹了鬼。
……又或者是闹了长生道。
江十一听完前因后果,忍不住这么嘀咕了一句,把忧心忡忡的叶持给逗笑了,但他又立刻收起笑意:“运河上船只淤塞,乱得厉害,我这几天都得在码头那边主持,怕是不常回来。对了,你刚刚来找我有事?”
确实有事,但他既这样说了,江十一便不打算再给他添麻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就不能回来看看你么?”
叶持一怔,没说话,但脸却慢慢地红了。
他连忙转开头去,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那我走了。”
江十一笑眯眯地挥手:“过几天我去码头卖艺,顺便看你呀。”
叶持顿时走得更快了,仿佛落荒而逃。
而他走后,江十一抓紧时间回房提前补了个觉,当晚子时一过便独自出了门。
一连几天,她在鬼市中都是只看不买,除了混了个脸熟以外,看似毫无进展。钱捕头有一次忍不住问了几句,她也只是懒洋洋地抛下一句“等机会”便一个字也不再多说了。
谁也不知道对她来说,什么才算是机会,而她又要用这种撞大运似的机会做什么。
幸好她运气不错,仅仅十来天之后,苦等的合适时机就出现了。
江珑县城中最近出了件蹊跷事。
已经连续好几次,打更人在夜间巡视的时候总会突然撞见一个黑影。
那影子不知是人是鬼,出现得猝不及防,消失也悄无声息,最初时,打更人以为那只是深夜因故出门的普通百姓,可不知为什么,那黑影竟像是在故意躲着人,每次都仅在目击者的视野中出现一瞬便飞快地消失了,如此一来,便不由得引起了打更人的注意。
可惜正赶上叶持近来鲜少回县衙,这桩莫名其妙的事情报到衙门里也无人能够做主,便只能按照往年的惯例先增加一批城中巡夜的人手未雨绸缪。
而巡夜的人多了,鬼市这种地方,自然也难免受到影响。
江十一便在这个时候再次来到了鬼市。
深夜的集市热闹得超乎人的想象,令人不敢相信平日里萧条的城中竟然能攒出这么多人来。其中大多人都一脸苦相地贩卖着粗劣的糕点、打了补丁的旧衣,但也有一些人将面目隐藏在了灯影之下,贱价兜售着似乎很贵重的金玉和字画,与买家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贪欲的对赌。
江十一慢慢地走在市集上,逛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快要收市的时候,终于选定了一个卖女子首饰的摊贩。
她这些日子每次来时都能见到这个人,虽然他的装束不停变化,容貌也掩藏得不错,但身形轮廓和习惯的动作语气却始终没有办法完全改变。
小贩挑起眼皮瞅了新来的客人一眼——不止一次见过的熟面孔,从没生过事,年纪很轻,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来他的摊子上买东西非常合情合理。
江十一任他打量,不遮不掩,像任何一个抱着捡便宜心态的买主一样,饶有兴致地挑挑拣拣了许久,最终才在小贩隐晦的视线示意下瞧见并选定了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那两支钗一大一小,相映成趣,除去金子上面细微的沙石划痕以外,整体做工极为精美,又隐隐透着一种古朴气,似乎在流落此地之前已被原主人珍藏过许多年了。
小贩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摊子上精巧的物件不少,但哪一件都比不上这个的万一。
毕竟将这东西卖给他的人曾经隐晦透露过,这对金钗最初的卖主好似与二十多年前磬王就藩时随行的某个宫女太监有些牵扯。
而且,若再往深想一想,谁知道传言是真是假呢,又或许,有牵扯的未必是宫人,而是……
总而言之,这是个烫手山芋,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贝。
江十一似乎对小贩的审视浑然不觉,笑吟吟地与他讨价还价了一番,以一个险些掏空荷包的价钱拿下了首饰,然后慢吞吞地低下头开始翻找银钱。
旁边还有别的客人,但按着鬼市的规矩,两人交易时,其他人是不能胡乱开口的,小贩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圈,眼中倏然闪过一丝精光,在将两支金钗放进匣中的时候,手微妙地抖动了一下,而后便若无其事地将匣子递了过来。
这个时候,江十一也终于数出了足够的钱。
可变故就发生在两人的手同时搭在匣子上的一瞬间!
江十一忽然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之前那点青涩而欣喜的神情在霎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贩既熟悉又陌生的表情。
她的手指灵活得令人难以想象,飞快地顺着匣子边缘擦过,竟然没有去接木匣,而是直接探向了小贩的手。她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对方手腕,余下三根手指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正好牵住了他的袖口,轻轻巧巧地一掀一扯,只听“叮”“叮”两声,又一对金钗从他袖中落了下来,平摊在了所有人眼前。
江十一似笑非笑,悠悠道:“这位兄台,胆量不小,敢在你祖宗我的眼皮子底下玩偷梁换柱的把戏!”
小贩猛地僵住,深秋的冷夜里,额头上却倏然见了汗。
鬼市里的猫腻多不胜数,但无论是哪一条,前提都是别被买主当场抓包!
他懵了一会,刚要绞尽脑汁想个说词,突然又是一愣,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收市的时间,周围的摊主和客人都开始渐渐散去,不多时,方圆三丈内就只剩下了他一处摊子。
小贩心中愈发慌张,满脑子都是该如何抵赖如何脱身。
江十一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笑一声,不慌不忙道:“你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了么?”
小贩:“……?”
江十一道:“多谢那个鬼影,城里巡夜的人比以往多了几倍。你猜我如果现在喊上一声,会有什么后果?”
小贩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且不论那位据说相当雷厉风行的新县令会不会因此取缔这处不大见得了光的鬼市,单说他手里的那些货物的来历,若是真追查起来,便足以让他下半辈子吃不了兜着走。
他不愧是个识时务的奸商,语气立刻就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赔上了个扭曲的笑脸:“姑、姑娘,有话好说,我……”他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仍旧讪笑着:“我就是个下三滥的畜生,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这钻进钱眼里王八蛋一般见识,我这摊子上你随便挑,都算我送的好不好?”
江十一却并不买账,只是淡淡盯着他看,过了许久,才冷漠道:“我要你这些破烂做什么?”
她拈起个瓷瓶,又放下,换成了枚戒指,讥讽地弯了弯嘴角:“贝壳磨成的猫儿眼做戒面,前朝的官窑瓶子半月前刚烧好……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都到这个时候还拿我当愣头青唬弄呢?既如此,倒不如咱们一拍两散——”
说着,她眼睛一斜,往鬼市外面大街上瞥去。
天边已经微微发白,巡街的更夫差役还未收工,对于鬼市的假货贩子来说,此刻正是最糟糕的时候。
小贩急忙连声阻拦:“姑娘!姑娘你行行好!这钗子算我白送你的可好?我上有老下有小,还都等着我养活呢,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一码,我给您立长生牌位了!”
江十一没有活成个千年王八的兴趣,自然不指望他的长生牌位,等他求得都快哭出声来,才勉为其难地把真钗子和刚付出去的钱一起揣了起来,淡淡道:“说起来,我突然想起还要找个人,也是在这鬼市里摆过摊子的。”
小贩一惊,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难道是……”
“我如何?”
小贩对上江十一那双若有深意的眼睛,突地打了个寒颤,连忙闭了嘴:“没,没什么……”
……
片刻过后,就在鬼市中的众人彻底散去之前,江十一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那得了县衙贼赃的人,虽然偶尔才鬼鬼祟祟来收一次货,但果然没能逃过鬼市里一众精明假货贩子的注意,甚至连散市后的去向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不出三日,就在叶持终于处理完码头与运河上诸般事务、重新回到县衙的那天夜里,鬼市小贩便按照约定好的法子传来了消息,那名收赃人再次出现了。
而这一次等待那人的,便不再是各个见不得光的途径得来的赃物,而是早已严阵以待的衙门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