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彦之2025-07-03 14:417,247

很难有人在地图上一下找到白城。这个位于三省交界处的北方边陲小镇最为人称道的是曾有过足够辉煌的流放清单,皇亲国戚一品大员穷凶恶犯在这里度过残喘余生。当然,那会儿这不叫白城,所以就算是熟读历史的人也无法在地图上将记忆和现实画上等号。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从什么时候起叫了白城,老街、破墙,城外的沙漠丘陵白杨林,统统冠上了“白”字。事实上,它们一点都不白,也不干净,可以说,很脏,天空和大地灰蒙蒙混为一谈,风是一年四季的吹,夹着沙尘石粒,扑面而来。在街上可不敢轻易和谁打招呼,说不了两句话,嘴里就灌满了沙子。白城人说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说这话的人总还留在了白城。

所以,好吧,请记住,这里是白城。

阿梅

1、

“预计从明日下午四时起,沙暴将到达白城。此次沙暴伴随七级以上大风将持续七十二小时,望各单位和居民做好预防准备。”

我看了一眼电视,在里头正襟危坐的男人我认识,昨天晚上还来按过脚,戴着帽子和口罩,压低声音问有没有特殊服务。我说,先生,我们这是正规按摩店。他笑,隔着口罩我都能看出讥讽来。我手上加了劲儿,他吃不住痛,哎呦一声。我说先生,你肾是不是不太好啊?他不再开口。其实我想建议他先把左边眉毛下的痣去了,或者带个眼镜,不然还是会被认出来。但这话我没说。关我屁事呢。

“真辞了?想好了吗?”丽姐坐在吧台后头,脸有点红,看这意思茶缸子里的酒最多剩一半,眼神也往电视上瞟。男人说,“据气象专家预测,这将是建国五十年来白城最严重的一次沙暴。希望广大市民做好预防,减少损失。”

建国五十年,即将迈入新世纪,可明天和昨天会有什么不同?

“打算去哪儿啊?”丽姐把生花生嚼出白沫,醋泡花生,她唯一的下酒菜,据说有强身健体的效果,又一口,茶缸子里的酒见底儿了。

“老家学校来信了,答应让丫头转过去插班,再晚了,孩子上初中麻烦。”我解了丽姐的心宽,她怕我去对街新开的足疗店,这半个月,过去了三个小妹,年轻,有回头客。丽姐站马路牙子上骂了三场。

半新不旧的五百块摆在台面上,我来的时候交的押金,丽姐还是仗义,按说这会儿店里缺人,我又是临时起意,不退没毛病。

丽姐从酒桶里倒出半缸白酒,门外天刚擦黑,她眼角的皱纹密了几分,眼神也是浑浊的。其实她还不到四十。我听人说,丽姐男人以前跑大车拉长途,头几年在路上遇到劫道儿的,为了半车烧鸡,被人一刀攮成了残废。躺在床上的人气儿都不顺,连打带骂,往丽姐脸上吐吐沫,说她是个克夫的扫把星,最好有多远死多远。丽姐雇了个乡下男人伺候着,自个儿住在店里,赚来的钱都花在残废身上了。偶尔回去看一眼,残废说你就是盼着我早死吧。干脆不回去。有事打电话。丽姐说他活一天,她管一天。她上辈子欠他的。她不修今生修来世。劝丽姐离婚的人都闭了嘴。

男人还在电视里絮絮叨叨,“今日清晨,市民王某在垃圾场发现被焚烧过的尸体残骸,警方迅速出警,全面展开调查,并发布悬赏,希望广大市民积极配合,如有准确信息,请拨打屏幕下方电话……”地方电视台有点好处,人少,一个人能干好几个栏目,一会儿给老百姓讲养生也是他,召集人去当现场观众,一人一次可以领四个鸡蛋。

“让丫头好好念书,将来别像咱们似的,一辈子白活。”丽姐看着我,扯出一脸苦笑。

估摸丽姐是合计我身边有丫头才这么痛快的拿钱出来。我领情。

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街上风挺大,落叶和塑料袋追着往人头上砸和套,有的人跑,没用,跑不出风去,套得更准。

我紧了紧外套,钻进风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还能用的磁卡电话,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次沙暴。这跟我也没关系,我拨了110,举报对街新开的那家足疗店提供色情服务,严重影响市容市貌助长歪风邪气,留名热心市民。挂了电话,我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2、

丫头按说该读三年级,可她只上了一年半学,会写名字,背锄禾日当午,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不耽误我怕她。她看我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发虚,跟客人那儿省下的贱笑都给了她。她不笑,皱眉,拉着脸,心事重重。有几次我想跟她聊聊,毕竟就我们俩,相依为命,给个好脸算是本分,有啥事说出来,咱们一起扛。再说,好歹我还养活着她呢。没等我开口,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何果的照片,跑到照相馆里放大了,挂在墙上。她的意思我懂,是提醒我别忘了答应过何果什么。

“我一定替你报仇。”这是半年前我得到何果死讯的时候说的话。

何果是我男人,我十八岁跑出家,二十二岁跟了他,跟了十年。他脾气不好,一点不顺心就会冲我大吼,脸色铁青怒发冲冠,我以为下一秒他蒲扇大的巴掌就会落到我身上,并没有,他吼着问我知不知道错,我赶紧点头,他说你错哪儿了?我哪儿都错了,不该顶嘴,不该冷笑,不该翻白眼表示不屑,总之不该有任何情绪,哪怕是赞同。何果觉得我的赞同是嘲讽。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不敢掉眼泪,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掉眼泪等于不服气,我爸就是这么说的,哭,你还有脸哭,你有啥不服气,你是想咒我死。接着操起手边的东西抽我,手边找不到,脱下鞋抽我的脸。我上学的时候脸总是肿的。所以我不哭,我认错,我改。所以何果没打过我。我以为我能跟他一辈子。

他坐过牢,喜欢打牌和打架,没有正经工作,但隔三差五会拿钱给我,让我吃好的穿好的。他挣的比上班多多了。我从来不打听,问多了在心里是个病,倒不如不知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那又怎么样?这世道当好人也不是都有好报。当然,做坏人更没有,所以他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好像是一批货出了麻烦,他扛不住,所以让我带着丫头先到白城来等着他,然后带着我们偷渡去外蒙,再从外蒙去俄罗斯,再从俄罗斯去欧洲或南美。我说行,听你的。我去哪儿都行,只要有他在,有饭吃,别的事我不用操心。可是他死了。我想我失去了唯一的爱人。我是在他死之后才觉得我爱他的。之前是过日子,说不上爱不爱。大家不都得过日子吗?

那会儿丫头只会哭。她哭,我就不能哭,只剩我们俩,眼泪顶不了饭。我去找了活儿,干什么都不丢人,总比带着丫头要饭强。那段日子丫头算懂事,给我等门,帮我热饭,有次还打落碗烫伤了脚,皱眉笑说,不疼,没事。我想我得打起精神弄点钱,白城靠边境,兴许我也能带丫头走,过上何果曾经许诺的日子。

直到三个月前,焦宇来了,一切都变了。

焦宇是我的客人。实话,我的回头客不多,我长的不算漂亮,也不年轻。丽姐说阿梅你要不化化妆?好歹也是服务业。丽姐送了我一瓶用了一半的粉底液。我用了两次,嫌烦,扔在更衣柜里,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我不想让人多看哪怕一眼。一般都是其他女孩上了钟,没得挑了,客人才会勉为其难点头用我。我的手法不够专业,一共培训了半天,老师说劲儿大点,话跟上,出徒。我不怎么用劲儿,我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一个新闻,不专业的脚部按摩会把血管里的血栓揉开,本来人家好好的待在脚指头里,兴许十年八年不动,兴许自己溶解,可揉开了,顺着血管乱跑,跑到心脏就是心梗,因此死了人。我不想按死人,少赚几个无所谓。焦宇第三次点我,丽姐说,你俩之前认识?我摇头,真没,我记性好,别看学习不行,看字儿头疼,但有人只要在眼前晃过,一准儿记得住。有几次我看人眼熟,果然是来找麻烦的,告诉何果,他好有所防备。焦宇,眉眼跟刀切似的,脸上有戾气,我不可能记不住。确实没有。可他说,你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我不想去,我说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呢。他说那去你家吃。我说我不会做饭。我没撒谎。我真不会。何果说我做的东西狗都不吃。他骂完进厨房,我跟着打下手,在他指挥下洗菜切菜擦灶台。焦宇说那我点好了带着你想吃什么?我没拒绝。我自认没这么大魅力,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出现,无缘无故的靠近,无缘无故赏一顿晚餐。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焦宇没打算让我费心思猜。饭吃到一半,他拿出了何果的钱夹。他说他遇见了一起交通肇事,何果临死前把钱夹给了他,让他来到白城来找我和丫头。他说何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带着丫头好好活着。就是这句话漏了底,何果早就说过,要是他出事了,让我把丫头送到老家交给他姑姑。何果爸妈死得早,他最亲近的就是姑姑,老姑娘,在丝绸厂上班,休息日在庙里给师父们做饭。我爱滚去哪儿去哪儿,他不管。

丫头眼里有刀,“就是他,杀了何果的就是他。”丫头看见了,我也看见了,焦宇带着何果从不离身的观音坠。他不小心弄脏了外套,清理的时候露出来的。后来我琢磨他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都没有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鬼画符一样,不会符合半点旁人的猜测。那又何必猜,看表象就好。省了烦心。

何果的照片就是在焦宇离开后挂上的。我摘了下来,她再挂,我再摘,折腾三天。她说,“你啥时候给何果报仇?”我说,“杀人这么容易?不用偿命?”她阴着脸,眼里是恨,死盯着我。我忽然想起何果,他以前也曾经这样看我,在我惹他心烦,违背他的命令,或者仅仅是他自己气不顺的时候。我最好乖一点,除非我找打。他说,你是不是找打?我赶紧摇头,然后顺从。然后习惯了顺从,再不提问,也不会流露出哪怕一点点质疑。我觉得男人大概都这样。养家活口已经耗尽了他们的耐心,女人要做的仅仅是听话而已。不难。

所以我答应丫头,我一定会报仇,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毕竟是杀一个大活人。何况,真的是他吗?我不确定。我可不会告诉丫头这些,我也不会告诉她我不敢杀人。我会对某些人动手,在他们触怒我的时候,但他们都是陌生人,距离我的世界十万八千里,就算动了手,我也不会承担任何后果。熟人可不同,他们会随时毁了我的世界。我不疼的安稳的极易破碎的世界。

我要承受丫头无处不在的眼神,我躲不掉。她说你对得起何果吗?你就不怕他变成鬼来找你?丫头还不到十岁,我不知道她怎么能说出这么阴冷的话。我说我会的,我在找机会,杀人后还能活命的机会。我说你别急。

风刮得人乱七八糟的,我心里也乱七八糟,唯一确定的是,今天,只能是今天。跟沙暴无关,因为今天下午焦宇来电话说他准备离开白城,我说明儿再走,最后吃顿饭,来家里,我给你做。他应了。

所以,只能是今天。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了。至于沙暴,关我屁事呢。

焦宇

1、

我是个逃犯。

我打算离开白城,在沙暴来临之前。其实我早该走,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个地方待上三个月,逃犯不应该在任何地方久留,更不该和其他人发生关系。我每天在挂历上画红叉,每次落笔的时候想明儿就走。明儿了八十八天,我还在白城。我一定是疯了。

可能从撞死何果那会儿我正式发疯,也可能是更早以前,比如我五岁,我妈领着我从白城坐长途汽车又转火车又转汽车又搭上了一段拖拉机回到南方她的老家。我听不懂他们说的鸟一样的话,吃不惯那些软又黏的米,蚊子和燥热夹击,蟑螂在眼前飞过,我整夜睡不着,我想回到白城,我跑了,跑到村口的坟地里,我发誓我看见鬼,绿莹莹飘来飘去。我妈说你疯了吗?说完让我赶紧滚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给我煮了一碗热汤面,加了两个鸡蛋。我想那些鬼呢,他们白天会在哪里?比如我十五岁,被选到体校学打拳,队友说听说你爸是被警察打死的,啥事?强奸还是杀人?他们哈哈笑,我打断了其中一人的鼻梁。教练开除我的时候说你疯了吗?你知道为了不让你坐牢,你妈给人家磕了多少头?我回到家,看到我妈额头上的结痂,我们都没吭声。教练不知道,我妈那会儿有了一个男人,也因为这件事,男人跑了。我妈不知道,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报答她。再比如我二十岁,跟着朋友跑出去喝酒,我妈加班踩缝纫机扎枕套的时候死在家里,应该是心梗或者脑溢血,我喝醉了回来,连她最后一句话都没听到。我不让他们拉走我妈,他们说这小子是疯了吗?活着不孝死了孝。没你你妈能死这么早?早干什么去了?我干什么去了,我去跟人学生意,我想挣钱,我妈踩缝纫机,腰都要累折了。我没说,我跟他们说不着。我砸碎了家里的玻璃窗,赶走了所有人,他们从来没给过我妈好脸,十五年,他们没帮过我家半个忙。他们现在出来充长辈,是为了家里这两间破房。我姥爷留给我妈,我妈留给我。破房。我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可能我是真疯了。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东南西北,四处打零工,学乱七八糟的手艺,修车,颠勺,理发,还跟着一个马戏团跑了几天码头,能让狗熊作揖,让猴子钻火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交女朋友,处不太长,一般到她们家里知道她找了我这种货色后,都会强制要求她必须分手,他们说你是不是疯了?他们也会找人来和我谈,要不就直接跟我打工地方的老板谈,让我赶紧离开。我没遇见至死不渝非要跟着我浪迹天涯的姑娘,有两个说要跟我走,我说我没钱没地方去甚至可能没有饭吃,她们哭着说,那你早点回来。我拎着行李奔赴下一个地点,兴许就是火车的下一站,兴许远点,全看当时我身上的钱够买什么样的车票。

半年前我在S城外的汽修厂干活,老板黑,在公路上撒钉子,活多的干不完。有些车主必须要过夜才能提车,老板娘开了一家旅馆,提供吃住和女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女人,皮糙肉厚,有些司机挑食,也有人生冷不忌。忙到后半夜,老板给的夜宵是冷馒头配咸菜疙瘩,我实在吃不动,开着车出来想找口热汤面,没想到撞死了人。

死的人叫何果。我翻出了他的钱包,听见他说了两个字白城,说完他就咽气了。我看见钱包里有一张合影,应该是全家福。照片里的女人不算漂亮,眉眼里有种让我觉得莫名熟悉的东西。

接着就是我的逃亡,我辗转在地图上最小的黑点,某镇,某村,某个临时招工的林场,我赚日薪,管吃住,几十块钱够我买廉价的白酒,喝完之后才好睡觉。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丢了裤子鞋或者是搪瓷饭盒。工棚里人来人往,不乏逃犯,小偷小摸江洋大盗杀人强奸,个个眼神都写着故事。丢东西只能自认倒霉,想找事儿就嚷,我亲眼看见有个小子丢了二十块钱,骂骂咧咧,晚上让人用螺丝刀扎穿了胃。我不想找事,到门外旧衣摊买一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我晃了两个多月,累了,不是没地方去,实在是不想继续游荡,我拿出钱夹,看看照片,我想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我可能真是个疯子,我去了白城。

2、

她叫阿梅,本人比照片还要瘦,黑,显老。我本来打算见到人扔下钱包就走。我不想吃牢饭。可第一次见她,她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到暗巷子里,捡起砖头砸了男人脑袋。她说下次别跟谁都动手动脚。我也在暗处,笑了。我突然想也没那么急,她是个有趣的女人,看着弱不经风,实则发起火来不管不顾。

我在足疗店斜对面的烧烤店找到工作,负责守着炉子烤串,活脏,碳灰满头满脸,钟点长,大半夜来客人也得招待,钱少,谈的工资不少,不过扣钱的地方多,连碳用得快都要算我头上。听说我前头小伙忍不了,偷了店里钱跑了。老板上下打量我,拿着身份证对了又对。身份证是假的,五十块钱做的,属于那种吃不准真假的品相。要不是真找不到人,他准不会用我。我说老板,我练过,要是有人捣乱,我一个顶八个。老板斜眼看我,正好有客人找茬,说肉味不对。我进去,往桌边一站,那人乖乖结账了。我回头看老板,我说工钱一天一结。

我做了几次足疗。她实在不是个好师傅,要劲儿没劲儿,要话没话,跟我一样糊弄日子的。我想或者是因为死了男人的缘故,当年我妈有段日子也是这样,针扎了不喊疼,不过要是有人说我是没爹的野种,她准炸毛。饶是这样,我们也成了熟人,面熟。她下班晚,来烧烤店打包点东西带回去,她喜欢吃烤辣椒,在店里吃,一串辣椒一串烤馒头,打包带羊肉串和炒饭。她是个疼孩子的人。我很想知道她在家里什么样子。我可能真是个疯子,我去了她家。

我带了菜,都是在外头点的。她兴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下厨弄了一碗热汤面,加了两个鸡蛋,她没撒谎,确实难吃。我想笑,居然有人能把面条煮到狗都嫌弃,也算是本事。她脸红了,低下头,丫头在一边叹气,小大人似的说,还不如我呢,浪费粮食,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吗?我笑了,她好像有些惊恐,眼神躲闪着。我说这很正常,不然要职业厨子干嘛?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特别真诚的把一碗面都吃了,然后用她仅有的鸡蛋辣椒炸了酱,又给她煮了一碗面,炸酱面,我在北方馆子学的,我还会臊子面炝锅面葱油面,我说你要是愿意吃,可以一个月不重样。不过你也得给我做热汤面。她没反应,我以为是我话说多了。好在她也把面吃光了,打包带回来的肉串烤辣椒炒饭,都给了丫头。丫头说她最讨厌吃面。

所以当我拿出钱包,鬼使神差的开口时,并没觉得自己在说谎。真的,我信了,我信自己是个过路的,看见了,特意来送信。之前为啥没说?因为怕你们太难受。俩人四只眼睛盯着我,我手一抖,衣服沾了面汤,我找抹布擦,她们看见了观音坠。我踏实了,我骗自己了,我没骗她。挺好的,到这儿就是终点站了,能交代在她手上比被人攮死在工棚里强。

我以为她会报警,有几天我听见警笛声就放下钳子不管炉子,肉串烤糊了,老板想骂又憋回去,只说扣我的工钱。警车呼啸而去,或者干脆没拐到这趟街上来。我不懂了,想不明白,可心里有点高兴。

后来我常见她,有时候跟在她后头送她回家。有时候弄点丸子炖鱼给她送去。她要吃,丫头也要吃,还是孩子呢。我们不怎么说话,她眼神总躲闪着,我不知道她是怕我还是怕这个世界,我努力微笑,毕竟我和这个世界都没有必要怕。我轻轻勾住她的手指,我能感觉到她渐渐安心,指尖也有了温度。我想我也能好好活着,把这双手好好握紧。

当然我们上了床,就在三天前,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我用了很多工夫才让她燥热起来,她的呼吸变得温润,她喃喃自语似的说,你没有,你没有。我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我才明白我的谎言早就被识破,只是没有被揭穿。她也在骗自己,她想让自己信。我紧紧抱住她,我说,你放心。

我发誓我是真心的,我会补偿她,补偿丫头,我会让她们好好生活,如同何果没有说出口的那样。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长一点,我以为我总还有时间。直到昨天。

昨天夜里十二点还在上客,店里拢共还剩一箱啤酒,送酒的老龚病了,三天没来。老板让我赶紧去老龚家库房拉点回来,别耽误生意。我开着老板的小面包走的,走到瘦河湾,肚子实在难受,就把车停在路边,我只是想方便一下,却看见有人拖着尸体从河湾底走上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我确定我可能不再方便留在白城了。

我蹲在草丛灌木后头,冷风吹出一身鸡皮疙瘩。我知道我得走了。还真不如交代在她手上呢。那会儿我什么都不怕,死活无所谓。现在我想逃命。活着,兴许还有点别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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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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