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夏建华原来考上了。成绩单上出现的那几个令多数高考生羡慕、漂亮的数字，足以使他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了。
他将成绩单慢慢拿起，双手捧着，像捧一件心爱的贴身宝贝。这是高中三年凝聚了自己多少个日日月月努力的成功结果。他是欣慰的。此刻，目光静静地停留在上面，一股令之舒畅的墨香味儿倏地流进鼻孔，沁了心田，使心脏饶有激情地在左胸口肋骨间失去节奏的剧烈跳动，“砰砰”作响。
现在，他难掩激动，但很快，感到这张薄薄、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纸片，随着脑海浮现出今天家里发生讨债事件时出现的各个画面，它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沉得他的手被压得发颤。
夏建华把成绩单连同望远镜放进坑里，重新埋上土，垒还原小土堆，站起来的那一刻，有一种类似人忍痛割爱后而发生的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但眼前晃过爸妈那两张因长期*劳过度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的脸时，他咬了咬牙，忍住了这种难受。又对着姐的坟墓，哽咽了几下，双唇间发出这样一个埋藏在心底无奈但坚强的声音：“姐，可，可我不想读了，我看不得爸妈为了我再那样子辛苦下去，我想出来做事，家里经济有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是的，家里经济有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他爸夏明城自从废了一条腿后，不仅欠人家借去治腿的大笔钱，还从此失去了外出打工的能力，只能在村口的路边搭个不起眼的小棚子帮人家修理自行车，靠不稳定的微薄收入勉强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他妈夏菊在他爸瘸了腿之后见家里的经济渐渐捉襟见肘，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亲朋好友一有什么红白喜事，就不得不厚着脸皮四处借钱——便坐不住了，不再当家庭主妇，而到镇上找了一份扫大街的工作，做起了清洁工来。当然，所获得的收入也不多。再说，他这么多年读书的费用也是经济重担。所以，家里到现在依然负债累累，也因为这样，遭人白眼，亲友冷看。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有些偏移，不知不觉自己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
这时候，肚子因饥饿叫得频。
回去吧，他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咽了咽口水想。但又想到，爸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他可不想去撞火枪口，便走下到山脚，心情坠铅般沉重，泻下一层厚厚的阴影，低头，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建华！——”突然，一喊叫自己名字，听得出紧张的熟悉声音传来。
夏建华寻声而去，扭头一看，竟是他妈。
“呼呼….跑，跑这儿来了，害，害妈一阵好找！…..”夏菊跑到儿子面前，连连喘着说，她的额头流了细密的汗珠，每一颗似乎熠熠闪光，在欢快地跳动，黏湿紧贴了撒落的那几缕细黄的凌乱发丝。
“妈，你咋来了？……”夏建华看到他妈的出现，有些吃惊。
“妈来找你回家吃饭去。”夏菊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往后抹了抹湿发。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妈，你先回去吃吧，爸还生我气呢，我晚点再回去。”
夏菊的嘴角勾了勾涩笑，一把拉起儿子的手，说：“回去吧，你爸那牛脾气刚刚消了，是他让我出来叫你回去的呢……….”就急急忙忙地将他拉了回去………….。
回了家，来到饭桌前，再次见到他爸，见其姿势端正地坐在饭桌旁，脸色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算是恢复常态。但夏建华仍感到，他爸双眼盯着自己时，目光里时刻好像要喷挤出一种叫做恼怒，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东西。
“爸。”他站直了身，声音小小地叫了一声，心里虚虚的，眼神一阵游离，头低了下去。
夏明城鼻翼一皱一皱的，“嗯”了一声，语气明显不高兴，嘴里说着：“到外头吸空气吸饱了，不用回来吃饭了是不？！”却把早已盛好，现在变得微微凉的满满一碗白饭推到儿子桌前。
夏建华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他爸站起来，拿了筷子，向前倾身，弯腰，将好些菜往他碗里垒，垒得高高的，后瞪了他一眼，说：“还愣站着干什么？还不吃，要不待会把你饿趴了！”
似乎刚才打了儿子，夏明城现在有些心疼，便以这样一种即体现关爱又不乏威严的方式来补偿。
夏建华看到爸为他做的这一切，感到一股暖意浓浓袭来，心里忍不住涌起了感动的泪水，嘴唇抿了抿，鼻子抽了抽，酸酸的。
他想自己该说点啥，可话到嘴边却被一团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堵住了，说不出，只能点了点头，坐了下去。
拿起筷子，端上碗，一股饭菜香强行入鼻，他的胃一阵激动地痉挛，饥饿使之忍不住忘情地扒了起来。
一顿饭，从未像现在吃得这样，带着难以言语的苦涩，咀嚼出亲情的芳香。
“算了，爸不*你，你说说，不读书了，你想干啥去？”一会儿后，夏明城看着儿子，心情渐渐低落，他只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去，干抽着烟，很是无奈地问。
干啥？这个问题让他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这么多年来，他过的几乎是三点一线的学习生活，现在走出这种生活，此刻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想，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别的很多事情都不会。
“还，还没想到………”他沮丧地说，嘴里含着的一小口饭，涩得怎么也通不过方还顺畅滑溜的喉咙。
夏明城眉头紧皱，拿下嘴上的烟，一只食指将之弹了弹，往地上抖了抖烟灰，脸上一下子布满愁云。
就在这当儿，家门被人轻轻地敲了敲，“咚咚咚”的响声瞬间吸引了父子俩的注意，暂忘了之间的话题。
“谁呀？”夏菊问着，起身走出去开门。
随后，传来一欢喜的响亮声音：“呀！小花，是你呀！快，进来坐，进来坐！”
站在夏菊面前的是一叫马小花的漂亮女孩。
这女孩脸成杏花颜色，留着柔顺黑亮的长发，两只黑珍珠似的圆大眼睛，水灵灵，目光流动，仿佛会说话。
马小花是以前老邻居马高的女儿，年龄与她儿子一样，是跟她儿子从小玩到大的。那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好得像两块天天爱粘在一起的牛皮糖。
后来，马小花家搬到镇上去住，两家人中间断了好一阵联系。不过，这两孩子有缘分，竟在镇上读上了同一所初中、高中，还都是在同一个班。于是，他们俩的关系又密切起来。
马小花经常来他们家串门，也不嫌脏累，爱帮忙干些乱七八糟的家务活儿，喜得夏菊与丈夫都把她当半个亲生女儿看待。
“阿姨！”马小花亲切地喊了夏菊一声，笑容甜甜，仿佛抹了蜜，却隐约之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呵呵，进来，进来！吃了吧？没吃要是不嫌弃的话，在阿姨这儿吃！”夏菊热情地将马小花揽了进来，又朝正在吃饭的儿子高声喊道：“建华！小花找你来了！”两人便走进了厨房。
“小花，你来啦。”夏明城见到马小花的到来，方才郁闷的心情，愁苦的表情一下子有了起色，似乎惨淡的乌云泄下的阴影让希翼的暖和光芒瞬间驱散，他面带微笑地说：“还没吃吧，来，陪叔一起吃！”便起身要去搬来一张凳子。
“叔叔，不用了，不用，我吃好了！”马小花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将夏明城扶坐回去，目光却温柔地转向夏建华，花瓣似的红唇启了启，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却碍于他爸妈在场不好意思开口。
夏建华停止了扒饭，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与马小花的目光交织，意识到了，脖子一梗，咽下，打了打饱嗝后，从一旁抽了张面巾纸擦了擦嘴，说：“小花，走，咱们到我房里聊去。”就领着她到他的房间。
夏建华的房间显得十分简陋。里面除了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有些陈旧的书桌、一个矮但宽的书柜和一把严重磨损的靠椅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房间，成了他在学习上默默努力、拼搏的小天地。这里也是他常接待马小花的地方。
马小花对这里十分的熟悉，一进来就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习惯性地坐在床沿，低着头，然后，眼里突然之间填充了无限的落寞。
“小花，咋的啦？”夏建华在她旁边坐下来，见她今日神情显得怪，忙问。平日里她一来可是全身都充满了活跃的细胞，又是心情欢快地说这说那，又是手脚不停地替他做叠被、擦桌、扫地之类的活儿。
“没事。”马小花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抬起来头，看着他，眼里却起了薄薄的水雾。
许久，她咬了咬嘴唇，才颤颤、无力地问：“建华，你，你考上了吧……”
夏建华愣了一下，露出了苦笑，然后，很平静地回答：“没有。”目光就落到地上。
“啊？！——”马小花一听，脸色顿变，目瞪口呆。这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夏建华在班里的成绩好得可是连老师都认为他一定考得上的。
“真的，考不上。”夏建华想隐瞒到底，强调说。一口闷气从胸中重重地呼了出来。
马小花这才相信，心突然“砰砰”直跳，非常激动。这对夏建华来说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但对她来说，却未免不是个好消息。
要知道，她喜欢夏建华很久了。两人打小就认识，一直到现在。小时候，由于两家大人关系不错，加上住得近，这两孩子便常黏糊在一块。
那时，他们俩可亲了：上学时开开心心地牵着手一起去；玩耍时形影不离——马小花总喜欢跟在夏建华的屁股后，像他的一条尾巴；吃饭时两人爱往哪家就往哪家。
记得当时，同伴们每每笑话马小花，说她要给夏建华当媳妇咯，年幼无知的夏建华这时便会站出来，叉着腰对那些笑话他俩的同伴们大声赌气说：“怎样？我以后就是要她当我媳妇！不行吗？！”这话让马小花至今想起，心里头仍热乎乎的。
虽然，后来他们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男女有别，有了羞涩之心，不再如此。但两人感情依旧好着，来往甚密，特别是已住在镇上的马小花不嫌麻烦，老爱往他夏建华家来。而夏建华也没觉不妥，因为，他早已将她当妹妹看待，亲着，爱护着。
本来，马小花是带着颓废与失落而来，因为，她高考落榜了，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想，夏建华会考上的，他一考上便将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读书去，而她将从此很难见到他了，这是她不舍，不愿意看见，却由不得自己的事。一想到后一个原因，在此之前，她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躲在被窝里偷偷的伤心哭泣、抹泪。
正当为这事头上一片乌云时，夏建华现在告诉她的这个消息像突然间出现了曙光，让她一度熄灭了的爱火瞬间重燃，轰地往上窜。
这叫她怎能不兴奋呢，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自私的，可这又有什么呢，爱，有时就是如此的自私。
“愣啥呢？”夏建华见她一时间呆成木头，好像在想着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又强颜欢笑，装成一脸无所谓地说：“考不上就考不上，生活又不是只有上大学这条出路。”这话一出口，他发觉自己的胸口揪痛了那么一下。
“没，没想什么！我只，只是觉得你挺可惜的…..”马小花回过神来，急忙掩饰，安慰他说。
夏建华又是一下苦笑，低了头，看着自己晃动的双脚，想到什么，问她：“你呢？考上了么？”
马小花使劲摇着头，一脸轻松地回答：“我也没考上。”又小心翼翼地问：“要复读吗你？”
夏建华无力地摇了一下头，刹时感到从脚底一直僵硬到了头上。“你呢？”他反问。
“我也不想复读，准备帮家里卖衣服。”马小花说。她家在镇上开了一间服饰店，生意挺不错的。
“你想出来干啥呢？”马小花问。
夏建华目光忧郁，内心有些挣扎，煎熬，他看了看这旧房间暗淡的四壁，眼皮一微低垂，压抑地说：“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