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
母子俩为夏明城守灵了几天几夜,看着夏明城的尸体入殓。
而今天,是夏明城出殡的日子。
这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太阳从云层中探头,气温回升了些。
夏家门口聚集了两小拨人:一拨是身着白衣蓝裙的中年妇女,这些妇女都是来自左邻右舍,她们边叹息边聊着夏明城生前老实巴交、善待邻居的事情种种;另一拨是身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中年男子,他们大都是夏明城生前聊得来的那些常来修车的三轮车夫,他们抽着烟,间或交谈,摇摇头,表示对夏明城离去的惋惜。
客厅里面。
钉紧盖子的棺材被放在四张结实的长板凳上。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和尚,顶着油亮的光头,穿着宽松陈旧的袈裟,他们有的摇铃、有的敲木鱼、有的捻佛珠,正急急绕着棺材走圈。而棺材旁边,夏菊身着黑衣,一脸湿黏黏的,正与几个妇女跪在火盆前,安静地烧冥币、元宝——她本想边烧边痛哭的,但因为喉咙已经嘶哑到哭不出声音来,只能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丈夫的名字。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和尚们超度完成,退下了。
此时,夏庆喜走过来,面朝门口,大喊一声:“可以了!进来!——”一落音,便见几个刚喝完酒、全身正出汗发热的强壮男人走进来,他们有的肩上套着一大捆手腕粗的麻绳,有的手里拿着一人高、手臂粗的杠子。
这些男人都是花钱从别村雇来当杠子夫的。
杠子夫们见了棺材便将之围住,手脚利索地用*的麻绳将棺材从头到尾套了好几圈,系了死结,死结半米高的地方系了个绳眼,把杠子穿过,杠子两端架在杠子夫的肩膀上——他们是半蹲着的,既像蹲马桶,又像扎马步。
“起!——”夏庆喜又大喊一声,杠子夫们便卯足劲,憋住气,齐喊一声:“哟!——”双手抓住杠子,肩膀往上一顶,棺材就被缓缓地抬了上来,与长板凳脱离了接触。
夏庆喜再大喊一声:“走!——”棺材便被杠子夫们慢慢抬出了门口………………
在出殡的路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请来的西乐队,队伍由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清一色瘦小姑娘组成,她们穿着蓝色乐队服,显得精神抖擞,有敲锣的、有打鼓的、有拉风琴的、还有吹笛子的等等,在头戴缨盔、手持缨枪的指挥者的领导下,正配合着,演奏出一首旋律极快,动感十足的进行曲;乐队后是披麻戴孝的夏建华,他双手捧着灰色香炉,腋下夹着青色柳木哀杖,脚穿白袜但没穿鞋地随乐队走,脸上一直神色暗淡,眼眶红,可见悲伤;接着是小罩,小罩抬着夏明城的神主,神主之后是大罩,大罩抬着夏明城的灵柩;最后是前来送殡的人们,他们排成两长长的纵队,行走的情形仿佛蛇扭头摆尾的缓慢向前移动。
一路上,旗罗伞扇、杂色章幛紧随棺木,而夏菊低着头走,神情麻木,在丈夫的灵柩边举着招魂幡(由多根白纸条结扎成,暗含夏明城的年龄);夏庆喜则走在棺木旁,一手拿燃着的香,一手挎一袋鼓囊囊的小鞭炮,每走一段距离便拿出一小串鞭炮来放——点然引线,迅速脱手,扔往路边——“啪啪啪”的炮响有一阵没一阵。
村里几个淘气的小男孩见送殡热闹,也跟来。他们有的手里拿着装了肥大蚱蜢的透明玻璃瓶,蚱蜢在里面活蹦乱跳;有的用红绳吊着被绑得死死的蛤蟆,蛤蟆鼓了气,像个小圆球;还有的用细长的铁丝绑着小老鼠的尾巴拖着走,小老鼠的双眼被挖,正唧唧叫,露出的血红小洞爬了苍蝇,上面还被下了白白的蝇卵。
这些孩子紧跟在夏庆喜屁股后,夏庆喜一放鞭炮,他们就兴奋得“呀呀”叫,像跳蚤似地跳躲开,等鞭炮声一过,就朝扔鞭炮的地方蜂拥而上,满地抢找未爆开的小红纸炮。找到的人很得意,“嗷嗷”连叫好几声,炫耀一番后赶紧塞进裤袋,怕被抢;找不到的人沮丧万分,但没灰心,继续跟在夏庆喜屁股后等下一次捡。
按照当地风俗,送殡队伍和西乐队再走了约五百米便止步。夏庆喜将放鞭炮的工作交给别人后,便领着他们到刚修葺好的夏姓祠堂前的一大片水泥地那——早已经摆放好了饭桌——吃一顿酒菜。而夏建华和他妈则随棺木前往下葬地。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棺木终于到达了下葬的地点。
这里原本是自家的庄稼地,是村里众多荒地中的一块,当中杂草丛生,蛇、蚁、鼠洞都有,但已于不久前雇人拔尽杂草,填封洞穴,拍实了地面,然后挖好了墓穴,竖立了墓碑。
夏建华走进去,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一个深刻的回忆在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浮现:他记得,那时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常爱跟他爸来这里,坐在旁边的树荫下,看着他爸光着脊背,赤着胳膊,在烈日炎炎之下,对着这块庄稼地,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锄头。
“儿呀,记住,妈走时,就将妈埋在你爸旁边。”夏菊突然站住,望着这连个墓池都砌不成的小土地,叹了叹气后伤感地说,见杠子夫们已把棺材抬至墓穴边,赶紧跑过去。
夏建华听了心情沉重,沉默一下,没说什么,只是表情复杂地跑跟过去。
杠子夫们动作吃力又小心地将棺材慢慢地抬放到墓穴里,棺底紧贴地面后,迅速抽出杠子,然后他们站在墓穴边,“呸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到双手,互搓,再拿已事先放在旁边的铁锹,气喘吁吁,不断的将墓穴旁的土堆一铲紧接一铲地铲到墓穴里。
母子俩此时跪在墓穴边。
夏菊看着丈夫的棺材渐渐被埋,目光涣散,嘴唇哆嗦地说着:“明城走好,明城走好……”
夏建华头重如鼓,低下,没抬起,他死寂一般的静。铁锹插进土堆时发出的“嘶嘶”声和沙土撒向棺材板发出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在他内心无比痛苦之中,逆着时光,慢慢地打捞出这样一个难忘的情景—————。
傍晚,天空浮现火烧云。
他爸——古铜色的脸庞年轻,明亮的双眼深邃,起伏的胸膛结实——正袒着胸、卷着裤管、赤着脚,用一只肌肉条、青筋浮现的强壮手臂抱起他,另一只手攥着锄头柄,面呈怒色地走到不远处一口臭烘烘的粪池边,立定,突然将锄头一把扔下去,粪池发出“咚”的一声响,同时粪水溅到他爸的裤管、脚,但他爸全然不顾,而是扭头对手臂上抱着的、刚刚学会说几句话的儿子,说:“怪不得村里越来越多人不愿意种地了。这样累死累活,日子过得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爸决定了,爸也不种地了,留着力气到外面打工去!”又捏了捏他的下巴,接着说:“建华呀!你长大后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找到工作,日子才好过。要是你像你爸这么没出息,批一身农民衣整天劳累,日子可就黑暗了……..”
…………………………
夏建华想着这些,泪水“吧嗒吧嗒”的直往地上掉,迅速渗进土里。
他用手臂擦了擦,定定神,抬起头来看时,却发现,他爸的棺材已经看不见了,墓穴上隆起了半人高的、被拍实了的圆形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