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狗,是……是你呀!”爸表情吃惊地见到刘六狗的到来。
也难怪,这家伙子从父业,在村里的皮条生意做得相当红火,与那时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自从前几个月村里的扫黄活动抓得严,此人便销声匿迹了。
据村里某些知情人说,刘六狗上城里做生意去了。做啥生意?有人说,在那开了一间发廊,找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明里给客人理发按摩,暗里做那些不干不净的勾当;有人说,跟黑道上的人混在一块了,在酒吧、游戏厅、浴足城等娱乐场所贩卖毒品;也有人说,搞了个地下场,偷偷摸摸地制造假烟假酒……………总之,说法不一,千奇百怪,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刘六狗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那是相当的美滋。要不,你看他今晚突然出现在家里所穿戴的这身派头便知道了————脚下是黑中发亮、亮中透香的名牌皮鞋;身上是一整套叫不上名字,但估计价格不菲的西装;头发喷了什么水,被梳得服服帖帖地直往后脑勺去;胸前挂一大块铜钱形状的深绿玉佩;手脖子围条金光灿灿的链子;左手无名指还套了个镶翡翠的、粗粗的白金戒指————典型的一副爆发富模样。
“呵呵,夏明城,见到我很意外是吧!”刘六狗脸一侧,斜了爸一眼后,很是得意地笑了笑说,然后,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突然发出贼似的目光,从客厅一直扫射至姐敞开的那间房,在那停了一下后,才有些不舍的慢慢收回来。
“嗯嗯。”爸点了点头,同时,目光瞄了一下那此刻脸上露出慈祥微笑的陌生老头。
刘六狗注意到了,头一转,用嘴朝身边老头努了努,向爸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城里来的。”
“喔!”爸一听说来家里的老头是城里人,那种作为农村人的低人一等的心理立即作了祟,神态显得受宠若惊,走到椅子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有点激动的连连对他们说:“来来来,坐,坐!喝茶,喝茶!……..”又盯了一眼因喝水喝撑了肚而仰着脸、摸着脖子,像早上公鸡打鸣模样的他,小声、低沉地说了一句:“起来!让客人坐!”
他只能白了白眼,在椅子上不情愿地抬臀、立脚,跳下来退到一边去。
“我煮水去…….”妈抹了一下两湿眼眶,赶紧收拾沉重的心情说。
“不用了,我忙着呢,没时间喝茶。”刘六狗看了一眼家中那陈旧的茶具,立即摇头摆手,不屑地说,也没有与那老头坐下。
“那…..六…..六狗,你这么忙还来我们家,难不成有事?”爸问。
“那是当然,我刘六狗无事不登三宝殿!”刘六狗挑眉翘嘴角地说。
“有啥事呢?”妈感到奇怪,问。
刘六狗“嗯嗯”几声,清了清嗓子,口气平和,显得诚恳地说:“今晚呢,我来,是要替你们女儿撮合门亲事。”
爸一听,脸色霎时阴沉且黑,又慢慢变得仿佛流尽颜色的猪尿泡,灰白灰白的模样。
“六狗,你的好意,我们家,心领了”爸顿了顿极其伤感的语气,说:“可惜,你来迟了,那……那丫头已经不在了………”爸说后半句的时候,脖子一下子就软了,无力到撑不起那黑皮紧贴瘦骨的头颅。
“这我知道。”刘六狗没啥表情,回答得相当平淡,好像听见别人说吃饭拉屎一样,再正常不过。
“那,那你还……….”妈很是不解地说,但话没说完,刘六狗抢了先,神态如若地解释:“我就是知道这事才来的…嗯……我是来说阴亲的。”
“阴….阴亲?!…………”妈听完张口结舌,十分惊讶。
“是的,我朋友的儿子,前几天不幸出了车祸,年轻轻轻,未婚娶就撒手人寰,他爸一想他到了下面一个人孤独无依,很是担心,便想找个年龄与之相仿、同样去世不久的女孩来成阴亲,这样两人到了下面也好有个照应。”刘六狗指了指旁边的那个老头,神情迅速变了,说得口吻伤感、语句动情,还比手画脚的。
而老头配合着,显出被提到伤心事难受、欲哭的表情,点着头。
“六狗,这……这………..”爸知道阴亲的事,但没料到刘六狗是来说这个的,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露出慌张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六狗见接下来爸妈犹犹豫豫、支支唔唔没回答,有些着急的将他们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们还犹豫什么?这可是天掉下大馅饼一般的好事呀!”
他好奇又无聊地悄悄走到他们身后,听到了。
“明城,这,这事你咋看?”妈想了半天,没有主意,定夺不了。
“这事,得想想……想想…….”他看见,爸说这话的时候,那条废腿是一直在抖的。
“还想什么呢?这亲事对你们来说保证有赚无亏!你们想想,你们女儿一旦跟他儿子结了阴亲,你们拿到聘金不说,还省了买棺材、办丧礼的钱,更重要的是,你们女儿将一下子以城里人的身份到下面去!相比农村人,地位肯定提高了很多,再者,嫁给城里人,在下面温饱、经济绝对不是问题!”
刘六狗说得眉飞色舞,听得他仿佛看见了姐嫁了之后,在下面真的生活得那么美好一样。
“也,也是…….”爸听着听着,心动了,左思右想后,觉得刘六狗说得很对,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但妈仍有疑虑,说:“可,可是,六狗,咱女儿手脚可都是残废的,动不了,在下面怎,怎么服侍人家呀…….”
刘六狗“嘿嘿”地笑了笑,解释道:“我跟你说,人在世上不管你死时是什么样的:缺胳膊、断腿、烂脸还是没头,只要一到了下面,可都是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又说:“再说了,到时也用不着你女儿服侍人家,咱们多烧几个纸扎的佣人下去不就得了。”
“是,是呀………”妈豁然开朗。
“这么说你们俩同意给女儿结这门阴亲了?”
爸妈互望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朝刘六狗点着头,齐应道:“同意。”
刘六狗这时有些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呼了一口气,脸色活泛不少,说:“这样太好了。”
但静了一下,很快想起什么来,走近爸妈的身边,脸绷得紧紧,严肃地说:“可,这门亲事成后,你们家得答应一个条件……”
还有条件?!爸妈一听,均愣了一下,心里犯疑。
“啥条件呀?”一会后,妈脸色有点难看,还是问了。
刘六狗略加思索,露出诡异的微笑,语气缓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条件就是,结阴亲后,你们家不能与他们家来往。”
“啥?!”爸感到从刘六狗嘴里出来的话,气流带着电迅速钻进自己的耳朵,传至眼皮,使眼皮无法理解地、频率极高地跳了好一阵。
“呀!不是吧,哪有亲家不来往的……….”妈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条件。
“你们也别想不通。”刘六狗那两道粗眉蹙了蹙,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家那有些不堪入目的天花板后,露出轻蔑的微笑,直白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朋友家还算富裕,在城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到时你们若一往他们家走动,让外人看到的话,可就不好看了……”
爸妈是聪明人,立刻明白刘六狗的意思。
爸显然刚开始对这话充满愤激:直盯着刘六狗,三角眼放出幽幽蓝光,额头的皱纹间距也缩短了,嘴一歪,牙根一咬,腮上的条形肌肉紧绷凸现,犹如强弓拉成了满月;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似乎屈服于一种无形的力量,脸上所有的表现瞬间消失无踪,像一潭被抚平了激起涟漪的湖水,十分平静,只是一时掠过阴郁。
“也罢,不来往就不来往,反正咱这穷村里的人,要是到他们城里家去,始终格格不入,自己越发掉价不说,还会弄脏了人家的门面。”爸看了看自己和妈身上那两套老土的衣服,半咧出黄牙,苦笑一声后,无奈、沉重地叹了口气,有声无力地说。停了一下,补充道:“只要……..只要女儿好就行了,我们做父母的,无….无所谓……”又转头问妈:“菊子,你说呢?”
妈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一张凄苦的瘦小脸朝向姐的房间,魂离躯壳似的,呆呆地看着那里面在床上让被单盖得严严实实的姐,鼻子“哧!——”的猛吸一下气后,才说:“来不来往,我不在乎,但有一点他们家得答应。”
“什么?”刘六狗等不及地问。
“无论如何,我女儿忌日那天,我得上他的坟前祭拜。”妈摊出了底线,说得毫不退让。
“这个没问题。”刘六狗松了一口气。
跟爸妈事情谈妥后,刘六狗回到了老头身边,两人互对着耳边神神秘秘地嘀咕些什么话后,他看见,老头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刘六狗又走回到爸妈这边,说:“我朋友说,他想看看你女儿。”
爸“嗯”了一声,没意见。妈稍有迟疑,但还是同意了,说:“见就见吧,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
于是,他们均进了姐的房间,来到姐的床边。
姐的房间光线有点暗,四周透着凉凉的气,时淡时浓地散着一种雨天后朽木腐叶的味道。
刘六狗闻不惯,掏出一根火腿肠形状、土灰色的烟(那时他并不认识这玩意儿叫做雪茄),点燃,猛吸几口,往周围吐吐烟雾以盖住房内的味道;老头则掏出一小瓶白花油,滴几滴到右手食指,再往鼻孔抹抹,醒醒脑。
“这就是我女儿。”妈声音说得低低的,慢慢掀开盖在姐身上的被单,刹那间,一股淡淡的香味朝众人扑面而来,他立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觉得好闻,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姐的体香还是老鼠药的味道。
当他有些沉醉的时候,突然,听见老头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叹声:“啊!……她还睁着眼呐!”
他张开眼一看,果然,姐睁着两只依旧是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美丽眼睛直盯着房顶;她的嘴唇微微开启,青紫得如被霜冻坏了;一张脸纸般苍白,皮薄得依稀可见里面的肉微黄微黄。
“嘿,这有什么,干嘛大惊小怪的。”刘六狗看来见多了这种事,一点也不觉得新奇,有点不厌烦地催促老头说:“你赶快看吧,时间不早了。”
老头被一提醒,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样,又轻点一下头,随即,打开手中的那个提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来,他一看,竟是一个大大的放大镜!
老头拿着放大镜,朝圆形的玻璃凸镜面吐了吐唾沫,又哈了哈气后用衣角擦擦,这才虾腰、半曲腿地近姐身边。
他看见,老头仿佛是一个资历深的考古学者,用放大镜对着姐,从头到脚,边放大边眯缝着一只眼认真地查看,像在观察研究一具刚刚出土的古尸。过了好一会儿,老头捶着腰,头点着,站起来时,嘴里“啧啧”几声后,说:“这女孩长得不错,真不错!很配我儿子,我很喜欢也很满意。”但话头陡然一转,眼里放着狐疑的光,问爸妈:“可这孩子是处的不?”
爸妈听到这问话,一时懵住,硬是没回过味来是什么意思,倒是刘六狗抢先代之给了回答:“你放心,处,保证处!我们村里的女孩子不像城里的那么开放,她们个个保守得很,非常看重这个的!”
“那就好,就好,今儿个没白跑一趟。儿子知道了,相信他会满意的,他妈也了了一桩心愿。”老头说着,欣慰地收起放大镜,又将刘六狗拉到房门口,从皮包里掏出红红的一叠大钞拿给刘六狗,低声低气地说:“你看着办吧,我先出去了,这地方不是人待的。”便再看了床上的姐一眼后,身子一转,走出了房间。
“夏明城,给,这是聘金。”刘六狗把土灰色烟叼在嘴角,将老头拿给的那叠钞票在左手上旋了一个扇状,从中挑了几张顺眼地揣进自己的口袋,剩下的一把塞到爸的手里。
“六…..六狗,这……这聘金,不….不用这么多……”爸看着那叠钞票,激动得快话不成句了。
“嘿嘿,头一回听到有人嫌钱多的,你也别婆婆妈妈了,叫你收下就收下,这点钱对我那城里朋友来说,也就是上酒店吃顿饭的开销。”刘六狗说。
“是呀,六狗见过大世面,说得对!咱们就收下吧!”妈这时站了出来,她担心爸那耿直的性子接下来会说糊涂话做糊涂事,赶紧将钞票拿过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好了,既然你们聘金收了,我也得将她带走了。”刘六狗指了指姐,出乎意料地说。
“现,现在?!这么仓促?!”爸没想到这事这么急。
此刻,在旁边看的他,不由得想到了电影上播放的那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情节。”
“这么快就要嫁了,我…..我这做妈的还…..还没给她好好梳妆打…….打扮一番呢……”妈这个时候蹲在姐的床头边,一手拉着姐冰冷的手,一手抚摸姐可触及骨的脸颊,很是不舍地哽咽着说,眼眨得快,红得也快。
“这种事越简单迅速越好,要是让你这么繁琐一下,估计在你这房子,你女儿的身子就快要开始发臭了。”看来刘六狗对这种事情非常有经验。
“你胡说,我姐香得很呐!”他容不得刘六狗说姐的坏话,更看不得这人说这话时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嘿嘿,你这孩子,有趣有趣!”刘六狗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摸了他的头笑着说。
妈则使劲瞪了他一眼,走过来,将他的一只小耳朵拧了一阵发红发热,并警告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
他摸着有水在翻滚、发出“咕咕咚咚”声音的肚子,只能赶紧闭了嘴。
“六,六狗,你说的也是,现,现在你带走就是了………”爸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错了错牙说。
“可怎么带呀?”妈带着猫叫样的哭腔问。
“这简单,我们开车来的,我把她抱出去放在车上载走就行了。”刘六狗干脆地回答。
“那,那你抱吧….”妈放心了,但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得了帕金森病,手脚僵硬且不停地发着震颤。
刘六狗便先将嘴角上吸得快完了的土灰色烟吐到地上,用鞋尖捻灭,后站在姐身边,俯下身,伸出两只粗壮的手臂,一手插进姐的脖颈下,一手托着姐的双腿弯子,就准备将她抱起来。
可怪事发生了,无论刘六狗怎样“呀呀”叫着、使着力气,就是没法抱起姐那瘦小、轻飘飘的身子。好像姐与床、床与地是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
“呼呼………”刘六狗喘着气,累得满头大汗,自言自语地说:“…..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刘六狗不想徒劳无功了,暂时放弃地抽出双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子,转身对爸妈说:“这丫头死不瞑目,看来还有啥事放心不下,你们去劝劝吧!”
就在说话的这间隙中,他们惊讶地看见,姐睁着的两只眼睛里竟流出了红色的血水,血水顺着眼角而下,带着一股腥味儿。
“女儿呀!——呜呜——”妈此时哭叫着姐,情不自禁地扑到姐身上,抓起被单的一角,边擦其眼角的血水边哭哭啼啼地劝说:“呜呜….女儿呀,你安息吧,呜,嗯…..六狗这是要带你到城里去呢,呜咳咳…他在城里帮你找了户好人家,这样你以后在下面就不会孤独无依、不用受苦受累,只管享福好了,呜呜…..”
“吱——吱——”妈哭说到这里的时候,只听见床下发出这样的声音。
蛀虫?!他当时脑子里才蹦出这个猜想,就很快又听见床下发出响亮的“咔!——啪!——”的紧凑两声,随即看见四只床脚突然被什么锯了似的,齐齐断了,断处各飞出了一只灰色、带翅膀的虫子,而姐连同床板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妈则压在了姐身上!
“女儿呀!——你安息吧!——”妈赶紧爬起来,哭叫声更加响亮了。
“我想,我知道她在想啥,还是让我来吧。”
他看见,刘六狗这时诡异地笑了一下说,然后,提了提大腿的裤子,双腿一曲,自信地蹲下在姐的床头边。
“丫头,你怕我刘六狗给你找个模样歪瓜裂枣似的是不?嘿嘿,你大可以放一千个心,我不会让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更不会让只花蝴蝶嫁给屎壳郎的。”刘六狗笑着将结实的胸脯拍出几声闷响后保证着说。然后,有准备的从衣袋里掏出张巴掌大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长得稍显腼腆、秀气、五官端正的男子头像——轻轻地抖了抖后拿给姐看。
他看见,姐的瞳孔映着被缩小了十几倍的该照片上男子的脸,几秒钟后,似乎闪了一下白光,又迸出稍纵即逝的两粒火星子,接着,她的眼睛翻了白,眼皮很神奇,缓缓地闭了下去。
“好了,好了,女儿终于瞑目了。”妈擤了一把清鼻涕抹在床板角上,擦擦眼泪不哭了,放心地说。
刘六狗这才欲收起照片,但一翻一看,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原因是:此时,照片里男子的头像已经不翼而飞,上面只剩下空白白的一片。这实在是件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诡异之事,不过,此人胆量足够大,并未被吓得面容失色,更别说屁滚尿流之类的,只是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几滴冷汗,将照片在裆部“沙沙”地摩擦几下又“呸呸”地吐了吐几口唾沫,后见男子头像慢慢的重新浮现在照片上,舒了一口气,将之若无其事地放回衣袋。
“这下行了,夏菊,你让让!”尔后,刘六狗拨开碍在前面的妈,试图再去抱起姐。
这时,站在一边刚还因发生奇怪的一幕幕而看得出神的他,突然想到姐就要永远地离开家、离开村子,到她生前一直向往的陌生的城里去了,一种比她死去时还要不舍的不舍,如潮似浪,汹涌着冲进他的心湖,激起了那些姐背着自己走街串巷、爬山玩水的快乐画面。
于是,情感的拦坝塌了,碎成粉末,在记忆的空间里飘摇,消失。
“让我背姐出去…..”他忍不住过来了,感觉是在用飘代替走,而嘴唇不受控制地说了这个要送她最后一程的请求,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喉咙里竟然发出跟姐生前一模一样的声音。
爸妈和刘六狗一听,瞠目结舌,差点被吓傻了,他们还没回过神来,便已见他轻而易举地将姐的尸体背了起来。
从未想到,姐的身体是这样的轻,轻得仿佛是一副里面镂空了的脆骨头架子搭了层薄得快透明的凉皮。
他背着她,步子显慢但稳健。出了房门、出了大门,在身后拖着的、姐两条修长腿的脚尖触地发出的“嘶嘶”声中,来到了家门前停放着的那辆前后门均打开的白色小轿车边。
坐在车里面的老头看到这种情形,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赶紧下来从他背上抱过姐,横着放进了车后座。
“啪!”车后门关了,现在,他看不见车里面的姐,只看见玻璃片上灰蒙蒙的一片。
爸妈与刘六狗这时出来了。
“嘿,小鬼,行呀你!”刘六狗笑叫着。
“女儿,女儿呀…..”妈双手搭在车后门,弓腰将脸贴在玻璃上,朝里面叫姐,腔调怪极了,声音令人感到牙碜。
爸则蹲在后面,低着被卤了似的深棕色皱巴脸,两眼无神地看着地上,拿着拐杖,在地上鬼画符似地画着些无规则的图形排解心中那份说不出来的沉重。
“行了行了!哭啥呢,这是带你女儿到城里享福去,你应该高兴才对。”刘六狗站在爸旁边,厌烦地对妈说,又从身上掏出一只土灰色烟,朝下递给爸说:“来,尝尝!”
爸停止手上的动作,仰起脸,痴呆呆地看了一眼后,没心情地摇了摇头,说:“不会抽这种。”
“乡巴佬,不识货。”刘六狗低低的、嘲笑似地说了爸一句,自个儿悠闲地抽起来。
“走吧。”老头此时催着刘六狗说,自己佝偻腰,跨脚的先进了车。
“等等!”他突然叫起来,因为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屁股一转,冲进了家门。
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那个双筒望远镜!
是呀,他说过要送给姐的,他怎么可以将这事儿忘记了呢。
可,门前的那辆白色轿车并没有等他,载着姐已向前走了几十米,他只看见一个闪着红色灯光的车屁股。
“明城,咱这是嫁女儿吗?我怎么觉得咱这是在卖女儿…..”他看见妈此刻坐在爸的旁边,头靠着爸的肩膀,眼里簌簌流出热泪地说。
爸看着面前仍飘着的、那车走时喷出的浓黑烟,无力地说:“都走了,说这干啥呢……….”
“车!车!等等,等等呀!——”而他高声叫着,不死心地追了车去,谁想,因脚丫子向前拉得猛,没几步,脚下夹指拖鞋的“人”字形胶带一断,一滑,整个人跌了个狗吃屎,望远镜长了翅膀似地飞出去几米远,而嘴“咔”地磕到了地,一阵刺痛,张开时,落了两颗带血的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