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下雨，天空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往下压。夏芙明把窗户打开一点，便立刻闻到下雨天特有的氤氲气味。
李裕中和安琦娜原本订在今天见面，安琦娜却足足来早了一个半小时。夏芙明开门见到她时，只觉得她的神气跟以前完全不同。那双总是流溢着温暖的双眼忽然暗淡下去，整个人脸上都显得灰蒙蒙的。也不知道是否夏芙明的错觉，仿佛连头发也比以前枯了些。
“我最近情绪好差。”安琦娜默默地进门，落座。直到喝下夏芙明泡的薄荷茶，才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我想了很多事情，经常只睡几个小时便惊醒，然后很长时间都再睡不着。”
“怎么了呢？”夏芙明给她一份甜点，试图表示安慰，“别烦恼，事情再糟都总会有转机的。”
“我喜欢跳舞。”安琦娜不理会夏芙明的话，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的脚不好，惹别人嫌，甚至连我自己都讨厌。但跳舞时我会忘记这些，就好像自己是个健全的人一样。也只有在跳舞时，我才最快乐。”
“我知道，我也喜欢看你跳舞时的样子。”
“所以我不会放弃跳舞。我拿舞蹈当作工作，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安琦娜抬起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好像自己在半空，落不到地面。”
“怎么了？”夏芙明也察觉出今天的气氛很不对，因此措辞更加小心，“能跟我说说吗？”
“回国之后，我到一家很有名的舞蹈学校应征当教师，教一些十五六岁的孩子跳狐步舞。校长原本很欣赏我，最后却拒绝雇用我。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总是含混其词，不肯说明白。”安琦娜流露出忧伤的意思，“这是我遇到你之前的事。当时我就想到恐怕跟李裕中的父亲有关，后来证明确实没错。”
夏芙明点点头。猜想这大概就是李裕中所说的“找麻烦”。好在自己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唯一的一处也已经被开除掉了，所以这一套倒还是不怕的。
“后来我又试了几个地方，发现他们都不愿雇用我。我找不到工作，又没有收入，现在的生活全靠着当初我留学时打工的积蓄，还有华太太和李裕中的帮衬。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想，李裕中肯定会说，他不介意你有没有工作，而且愿意负担你全部的生活。”
“他肯定会这么说。”安琦娜嘴角闪过一丝微笑，又瞬间湮灭，“可是我不能这样。我希望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做一个舞蹈教师。我不想样样都比人差，自己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也许，你给自己的压力有点大。”夏芙明已经知道安琦娜想说什么。出于对李裕中的维护，她理应尽力劝说两句，但看着安琦娜的苦笑，她实在想不出话来虚言安慰，只得沉默。
其实早在她答应李裕中来做这个“中间人”的时候，就预感到他们终究会走到这一天。只是早晚的区别。
“李裕中虽然经常与他父亲争吵，但我知道，他其实非常依恋父亲。我相信他不可能为任何一个女孩子而跟父亲正面抵抗。他只是想在两者之间充当调和剂，试图让两者和平共存。尽管明知道不可能，他还是会不断尝试，直到局面被打破，再无法收拾为止。”安琦娜低声说着，像是在跟自己对话，并不需要夏芙明听见，“他跟我说，小时候他以为父亲是超级英雄，是007。因为父亲总是很少回家，每次回来却都带来一些神奇的旅行见闻和纪念品，几乎世界各地都去过。也因为他的母亲很崇拜自己的丈夫，总是对他说父亲是多么多么的优秀，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将父亲当作骄傲。当时我只觉得是温馨的童年往事，却没想到这个超级英雄的父亲，却原来会成为我的阻碍。”
“你要跟他分手吗？”夏芙明终于忍不住，直接将话题挑明，“你真的要离开他了吗？”
“我的确这样想。但又拿不定主意……我一贯是没有什么主见的。”安琦娜的眼睛里开始汪起泪水，“我觉得离开他是对的吧？除非有奇迹，否则我们连情侣都做不到，更不要提其他。我不能，也不想躲躲藏藏一辈子……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如果他没有那么厉害的父亲就好了，我们会比现在幸福很多。有时候我甚至很恶毒地想，若是他父亲能忽然死去，那该多好……我越来越讨厌自己。”
“不不，不要这样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夏芙明匆匆绕到她那边，揽住她的肩膀，“你现在情绪有点乱，不要多想了。先喝点茶，静静心。”
李裕中来的时候，安琦娜已经平静许多，只是有些紧张。两手放在膝盖上，指尖不断颤抖。而李裕中还不知道她想谈什么，只是想逗她开心，问她愿不愿意到南方的小岛去度假？他会邀请好多人，那里还有用椰子壳当衣服的土著姑娘。
夏芙明没有再听下去。在安琦娜开口之前，她悄悄退开，掩上门，将他们两个留在公寓里。
陈依依在周凡吉打工的唱片店附近一家奶茶店等着她——约好了一起在这里喝茶。由夏芙明负责创造机会，出面约周凡吉，然后陈依依假装不经意路过，趁机与周凡吉和解。
夏芙明顶风冒雨跑到约定地点，进门便看到周凡吉，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脸色跟天色一样阴沉。
“我问你一件事情，请你说实话。”夏芙明还没有坐下，他已经抢着开口，“最近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扮演李裕中的女朋友。你不是知道吗？”
“不要装傻了，我知道的。”周凡吉表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最近似乎有人在网上四处散播一篇科普文章，详细地写一个女人如何各处行骗。后来又有一群人，指名道姓地说李淑宁就是这篇文章中所说的骗子，甚至还透露了她的电话号码。有人打电话或发短信去骚扰她，还有一些人扬言要找她本人算账。李淑宁看过之后十分委屈，一直在哭。她已经将电话停了，但那些骚扰还是没有停止。今天我去探望李淑宁的时候，看到科普文章的新内容，评论里就有人做了链接，关联到一个所谓的‘扒皮博客’，里面一个劲儿地把这些事往李淑宁身上扯。照这样下去，不知道哪天就会把她的地址暴露出来——她很害怕。就像当初有人散播关于你的谣言时一样，她也烦恼得睡不着。”
夏芙明睁大眼睛望着他，满面茫然，仿佛不知道这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是你做的吗？”周凡吉压低声音，“是你发的那些东西吗？是你故意纠结起那些人，来骚扰李淑宁的？”
“什么？”夏芙明微笑着看着他，“为什么你这样问我？”
“少装蒜了，我看到的。”周凡吉的眼睛整个阴沉下去。像黑色的石子忽然沉入水底，本来眼中那些清晰明显的情绪变化统统看不见了，只剩下冷漠，“昨天晚上你在电脑上打草稿，正好当时我有事情找你，去敲你的门。你不在，可能是去了盥洗室。我扫了一下你的萤幕，只看到几句话。当时我没在意，今天在李淑宁家看到那篇科普文章更新部分时，我才意识到你是在写什么——文章更新的文字跟你昨天晚上写的一模一样。你怎么解释？”
夏芙明笑起来，连连摇头：“我真没想到你会看到！没错，确实是我做的。不过这又怎么样？”
“什么‘这又怎么样’？”周凡吉几乎跳起来，“你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自己不也是被谣言所累吗，怎么会不理解这种东西有多伤人？上次你还跟我说，你恨死那些背地里搞把戏的人，现在你也做一样的事情！李淑宁她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做？”
“你怎么知道是谣言？”夏芙明盯着他，一字一顿，“如果我写的那些都是真的呢？”
“不可能。”周凡吉不假思索地反驳她，“你根本没有同她见过面，最多不过看过她的照片——而且多半是陈依依给你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她过去的事情？”
“也许我认识她呢？也许我跟她有过什么私人恩怨呢？”夏芙明脸上平静的笑容也消失了，“为什么你先入为主，认定是我不对？我知道她一定在你面前哭着说过些什么，但为什么你会相信她？”
“她没有对我隐瞒过什么。她连父母叫什么名字，小学读什么学校都告诉我了，几乎没把家谱拿出来给我看。”
“如果连这些都是假的呢？”夏芙明穷追不舍，“如果她所告诉你的一切都是谎话，从籍贯、经历、家庭，甚至到她在你面前哭都是装出来的呢？”
“这怎么可能？”周凡吉冷笑，嗤之以鼻，“别趁机改换话题。我只是想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写一篇文章引发一群人散播李淑宁的谣言，你眼睁睁看着也不去澄清，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相信她。”夏芙明只是轻轻摇头，“我也真没想到你会这样生气——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你真正生气的样子，竟然是为了她。”
“这不是为了谁的问题，而是你不该做这种事情！”周凡吉被她搞得火更大，“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好人，虽然你爱钱爱到疯，但至少你不会用那些卑鄙手段。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也可以这么阴险。”
“我阴险？”夏芙明气到冷笑，“难道你以为那个李淑宁就很单纯？为什么你就不觉得，我之所以做这些事情，都必然有原因？”
“那你说啊，有什么缘故？”周凡吉朝她摊开手，“因为李淑宁以前得罪过你？她怎么得罪你了？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你们两个当面说个明白？”
“若是今天之前你提出这个建议，我倒说不定很愿接受——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她就算想见我，想跟我讲和，我也不要。”夏芙明一把抓起提包，“既然你相信她说的是真的，那你就继续去帮她想办法怎么澄清‘谣言’。等她真有仇家找上门，她就可以考虑跟你坦白，看究竟是谁在说谎？”
“你等一下，”周凡吉捉住她的胳膊，“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很过分的人。以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现在不仅不打算道歉，还试图用这种手段来耍赖。”夏芙明直直地盯着他，“你相信她却不相信我，我也一样失望。本来以为她虽然很有手段，但至少我们有彼此了解的基础，你既然把我当朋友，就不会那么容易被骗。却没想到你笨得够可以——难道因为她比较可爱，比较美，比较讨人喜欢，所以你就先入为主地设想她一定是好人，我就一定是恶人？”
她这番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倾倒出来的，说得那样气势汹汹，将周凡吉说楞的同时，她自己也被话中的一些词语给刺痛了。
因为比较可爱，比较讨人喜欢？
她一生都输在这两项。孤儿院里的小怜是比她可爱，也比她会讨人喜欢的。只是大眼睛眨巴眨巴，一句话都不说，就足够惹起别人的同情。后来的郑丽娇，聪明，大胆，又是另一种讨人喜欢，所以戚伟平一度与她那样亲近，夏芙明拼命捣乱，才拆散他们。
现在又轮到李淑宁。只是哭一哭，便让周凡吉完全站在她那边。他们认识才几天？他就这样相信李淑宁。夏芙明跟他认识已经几个月了，却可以一笔勾销，什么都不算。别人扮演的是白雪公主、灰姑娘，她则被迫要饰演后妈。
“……消气之前，我都不会给你做饭的。你做好准备吃泡面吃到吐！”夏芙明用力甩开他，跑出店去。
外面雨还没有停。她跑过一个路口拐弯，停下来扶着墙休息。刚刚逃得太急，她忘记撑伞。身上被淋湿一层，更觉得好像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够聪明。刚才周凡吉质问到脸上时，她应该心平气和，坚定而明确地告诉他，自己所作的只是在网上写一篇科普文章，是那些受害者自发地相互联系交换信息，最终明确找到李淑宁头上，这一切只能怪李淑宁她真的做过这些事，真的伤害过那些人，而怪不到其他。
可自己刚才是怎样说的？几乎把过错全都认在自己身上，然后硬碰硬跟周凡吉针锋相对。她听见了，心里明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管不住那一阵的情绪，拒绝解释，拒绝示弱。
真是最愚蠢的做法，不能更愚蠢了。
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伤心。以前所有的不幸卷土重来，短时间内在心里过了一圈。本来那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简直等于又输了一场，像个白痴一样，费好大力气，最终证明自己处处不如人——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周凡吉一番话能让她伤心成这样？靠在湿漉漉的石墙上，她胸口堵得厉害，只想抓过什么东西来狠狠揍一顿。
一把伞撑到夏芙明头上。她以为可能是周凡吉，回头看到的却是陈依依。
“你怎么在这里？”陈依依掏出手绢给她，“我到了茶店，没见到你也没见到周凡吉。”
“对了，对了，还有你。”夏芙明接过手帕，没来由地笑起来，“至少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对不对？”
“你说什么呢？你发烧了吗？”
夏芙明将刚刚她和周凡吉的对话大致向陈依依转述，听得陈依依直发愣。
“周凡吉猜出来是我弄来照片的？”陈依依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这下他要讨厌我了。”
“不用担心，就说是我拜托你去弄的。让她找我算账吧，谅她不敢来见我！”夏芙明轻轻一笑，“相信我，她压根没有办法翻盘。把周凡吉也卷进来，只是最消极的抵抗了。再说周凡吉也不知道其他的事，将来一旦他问起来，你就咬定除了照片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可是，这样对你会不会不太公平？”陈依依牵着她的手，很不忍心的样子，“什么都推给你，周凡吉会觉得你加倍讨厌，难道将来你都不要再跟他做朋友？”
“没关系，他讨厌就让他讨厌好了。他这样不相信我，将来总有一天会做不成朋友，时间早晚罢了。再说本来我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何必一定要他喜欢？”
她这样一说，陈依依反而觉得同情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晃，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在雨中长久地沉默着。
“……至少，会有人一心对你好的。”陈依依本来想说自己便是，然而话到口边又觉得有些拿不定，还是不说得太满了。
“我运气一向不好，”夏芙明苦笑，“也许真有人像你说的那样，但我恐怕碰不到。”
回到公寓时，李裕中和安琦娜都已经走了。留着空空的房子，虚掩着门。房间里还留着安琦娜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她几乎能想象他们在这里进行了一番怎样的谈话。跨进门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气息。
夏芙明放下提包和雨伞，接着就发现手机里有一通未接来电，是宋骏辰打来的——那天跟戚伟平带着金约图纸一起去过古董店，夏芙明事后尽快联络上了宋骏辰，让他帮忙当自己的“眼线”，留心那个古董店的情况，有什么异样就尽快报告给自己。之前给周凡吉面对面“散布谣言”，亏欠夏芙明的情一直没有补偿，宋骏辰心里也有数，这一次便不敢再拒绝，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夏芙明，你在干什么？我刚刚找你来着。”电话一接通，宋骏辰就急不可耐地一叠声叫她，“事情有点不妙，那个古董店，那个金约，已经被别人看上了。”
“金约？我已经还给华夫人了啊！”夏芙明诧异莫名，“哪里又冒出来一个？”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那家古董店有鬼，有什么贵重物品交易就要告诉你吗？我早就发现多了一样挺贵重的东西，让你自己去看，你说让我自己先打听。怎么，你想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最近我忙得焦头烂额……不不，别跑题，究竟出什么事了？”
“古董店老板，前几天拿那种防爆的手提箱，提回来一样东西。我不是听你的，有事没事去盯梢吗？我就去盯了啊，然后这几天就看到老板拿出来给几个客人看过，都说是‘金约’。这是挺贵重的吧？我看着就好像很贵……”
“现在有人看上那个金约了？”眼看他又要跑题，夏芙明赶紧将话头拉回来，“是谁？总不会是华夫人？”
“华夫人是谁？我不认识。不过今天确实有人说定了那个东西，还说准备去筹钱，这两天就要交易。我先声明啊，这一次不是我看见的，是我的一个好哥们，不过他不会骗我的。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去了太多次，老板都认识我了，不好再去，就只能拜托别人，可不是我对你的事不上心……”
宋骏辰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夏芙明的神思却已经飘向了远处。
果然那个古董店有问题。怎么可能那么巧，突然又多了一个金约？多半是那一天的图纸起了作用，老板依样造了一个新的，现在要卖给别人？是诚实交易，摆明车马说只是仿古工艺品？还是真拿来当作古董卖？
“你先等一等，今天看上金约的客人，你的好兄弟有没有告诉你长什么样子？是一个中年男人吗？”
“不是啊。”宋骏辰的语气充满疑惑，“应该是个年轻姑娘，据说戴着墨镜和口罩，脸没看清楚。就是头上包着一块丝巾，挺好看的。”
裹着丝巾？年轻女子？会是她吗？又为什么是她？
夏芙明握着电话，那种内心砰砰乱跳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她有明确的预感，古董店将是一个重要的地点，自己所追寻的答案，将在那里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