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明捧着肚子,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披散的长发朝前搭着,隐约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虽未化妆,眼圈却跟陈依依一样黑。
“我……我刚才听到,你要回去?”夏芙明用那鬼一般的声音嘟囔着,“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想让你留在这儿……”
周凡吉和李裕中被她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周凡吉终究还是明白夏芙明想替自己解围,借机挣开李裕中,一把将夏芙明抱进怀里,恶狠狠地发誓:“我一定不会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说话间,他偷窥李裕中一眼,恰好对方也正盯着他,满面都是漠然,对这一场“苦命鸳鸯”的表演完全无动于衷。
“这位又是谁?”李裕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冷冰冰地问他,“刚刚不是还说,最喜欢的是那位叫陈依依的姑娘,发誓要跟她同在一起,不离不弃么?”
“我叫夏芙明。”不等周凡吉答话,夏芙明自行抢过话头,“他喜欢不喜欢陈依依,我不在乎。这位,我也不问你是谁,我只请你不要与我为难——我真离不开他,请你不要将他带走,好不好?”
“对对对,她若离开我,那一定是会死的。”周凡吉赶紧附和,“所以你不要再纠缠不休,看不到她现在正不舒服吗?”
“真的假的?”李裕中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觉得有些疑心,凭本能就觉得其中必然有诈。
“若我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夏芙明不假思索地伸出三个手指起誓,眼神无比诚挚、虔诚——只因自已一点不觉得有任何对不起良心的地方。之前所说一番话的确并非谎话,只不过表述得含混一些。料想神明有知,也不会为难。“一个女孩子说出这些话,你还不肯相信,还要我怎样?”
“对,对!你就别无理取闹了,快走快走!我要陪她去休息。”周凡吉此时真是开心极了,一手比划着驱赶李裕中,另一只手不由自主更用力些,紧紧揽住夏芙明的腰。
“你别这么抱着我……”夏芙明一阵反胃,虚弱无力地挣扎了两下,“你弄得我更想吐了……我这一下午,大吐好几次,实在快撑不住了。”
夏芙明这一句无心之言,竟起到神奇的作用。本来满腹狐疑的李裕中一下子呆住,跟陈依依一样,他脸色陡然大变,再不多说一句废话,道一句“多保重”,转身便真走了。
周凡吉将床头灯拧暗了些。暖暖的光透过灯罩映在夏芙明脸上,那张惨白的脸被蒙上一层昏黄。
她斜倚在床头上,远远地看着挪去窗台上的那株金鱼草。吃过强效药后,那一阵阵痉挛仿佛平静了些。刚刚她听过周凡吉这一下午的经历,脸上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显然并不十分同情。
“……我在小区的洗手间大吐了一场,吐得昏天黑地。出来又找不到你,只好自己强撑着先回来了。”夏芙明的声音明显透出虚弱,“回来之后不久,一个女孩子就来了,我想一定是你的朋友?她看我病得难受,就一直帮我……”
“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些什么?”周凡吉忽然反应过来,“难怪后来她见到我,火气竟然那么大。”
“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吐得死去活来,我能对他说什么?”夏芙明身体本就不舒服,又被周凡吉怪罪似的语气一激,自然也就不爽起来,“她问我是谁,又问我为什么在这里狂吐?我照实回答,说我住在你这里,呕吐也都是你害的,让她去问你。”
“你……你……你这不是存心的吗?”周凡吉又想到李裕中临去时那脸色,恍然大悟之余,大有一种万劫不复之感,“完了完了,这下子他们两个一定都以为我跟你有什么暧昧关系……我说李裕中为什么走得那么干脆,他准是以为我诱骗少女,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那又怎么样?”夏芙明勉强笑笑,“我在洗手间里听见的。我看若不是他有这层误会,还不会那么爽快地离开呢。”
“是是是,你说得对。”周凡吉终究是受了她的帮助,不敢再跟病中的夏芙明辩嘴,但心里那一阵阵不爽却是忽视不掉,“这次多亏你帮忙,若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客气,我又没损失什么。”夏芙明假装没听懂话里的阴阳怪气,大度地一摆手,“对了,我还没问你呢,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从小学开始,我们就在同一所学校……总之,后来发生一些事情,我不想再理他了。”周凡吉将视线转开。他与李裕中之间,自有一段说不清的纠葛。追溯起来,大概能扯到他尚未出生之前去……这些纷纷扰扰的往事,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愿意去回想,更不曾与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说起过。
“他看上去很有钱似的。”夏芙明回想一下李裕中的衣着,“刚刚吐得昏天黑地,没有看真切,不过那些身衣服好像是货真价实的名牌货?”
“看不出来,你一副穷酸样子,眼神倒是很犀利——他确实是个有钱的大少爷,跟我不是同一路的人。”
“……看得出来,你们之间发生不少事情。”夏芙明也发现他脸色的变化,“对不起,我无心一问,倒让你尴尬了。”
“怎么忽然这么客气?”周凡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从认识到现在,你一直厚着脸皮百般刁难我。忽然这样客气起来,我倒不习惯。”
“照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无赖似的。”
“我确实有点怀疑。一般女孩子不是该尽量避免到陌生异性家?你反倒赖着不走了,不知道害怕似的。第一次看到我家,就能判断出有几个人居住,今天在那个什么郑丽娇家里,扫过一眼,就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开锁又那么利落——说真的,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夏芙明一时没有回答。起先,她以为周凡吉是在质问她。然而细看他的表情,倒没有任何生气或戒备的神色。只像是问了一个极平常的问题,好奇地等着她回答。
“……我只是个学生。”夏芙明犹豫着,缓缓开口,“前不久毕业了,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谈不上‘做什么’的。”
“你二十多了?”周凡吉略微吃惊,再度细细打量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我跳过好多级。”夏芙明腼腆起来,“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陪我玩,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读书了。后来为拿到奖学金,更是读得用功。其实我想继续读下去呢,只是实在没有钱——我从小打工攒下来的钱,这一次全部被盗走了。我学会那么多奇怪的事情,本来为了怕被别人骗,可是没想到……”
这话一说,倒是令周凡吉无言以对。认识夏芙明以来,他一面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一面跟她生气,全没顾得上想她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故事。更没想到这可恶之极的小无赖,竟然还是有几分可怜的。
“说真的,报警怎么样?”周凡吉问她,“她人都搬走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到处乱找?”
夏芙明低下了头,好一阵没有作声。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她终究是我的朋友。”夏芙明揉搓着双手,“别看我们现在这样,当初我们的确是最好的,只不过后来发生些误会……我想若是能找到她,钱总是能要回来的。”
“什么误会?她要是把你当朋友,就不会这样对你。”周凡吉大有不屑之意,然而回头一想自己和宋骏辰,忽然又有与夏芙明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是碰上了让人无语的朋友。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人,真的。”夏芙明抬起头来,“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见到她,听她亲口解释,再劝她痛改前非。她要是不听,我还可以亲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做决定,不必跟我解释。”周凡吉拍拍她的头,打断她那急切的争辩。他隐约感觉得到,这两个女孩子以前一定有过非常深的过往,像自己跟宋骏辰,或许也像自己跟李裕中,都是说也说不清楚的牵绊。
“你的父母住在哪儿?我可以先把你送回家去,然后你再慢慢讨债。”
“我知道,不该这样连累你。”夏芙明一笑,“不过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
这次周凡吉彻底再找不出合适的台词。此前预想过一堆撵人的话,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且不说她确实是无处可去,就这样把一个还带病的女孩硬生生撵走,他也有点不忍心——他忽然明白“被生活逼成了变态”是什么意思。这好像苦情戏女主角一样身世,没有亲人,又被好朋友欺骗,也难怪会养成这么彪悍的处世风格。他实在有点同情起她来了。
“你让我在这里把病养好,好吗?我刚刚吐得那么厉害,现在还一阵阵犯恶心。”夏芙明拿出万分柔软的态度,恳求地望着他,“我很擅长做家务,厨艺也不坏。只有几天,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还有一份西餐厅的兼差,月底拿到工资,就把生活费和房租付给你。”
“也是,现在让你走,你怕门都出不去。”周凡吉思量着,“你真的很会做菜?”
“当然,我在餐厅端盘子顺便学到好多。”夏芙明微微起身,“那,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那个朋友好不好?就是那个自称要去找郑丽娇的。我们既然目的一样,我想他是不会拒绝给我帮忙的。”
“啥?”周凡吉万没想到夏芙明如此得寸进尺,“那可不行!你不知道那个人有多神经,他就差不多跟你一样,最喜欢强迫别人。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我一定没有活路了!”
“别这么说嘛。”夏芙明仍是维持那笑容,眼底的神色却完全变了,“你说得我这么坏,我会忍不住去做一两件好事。比如说,我可以去去告诉那叫做李裕中的人,他实在是冤枉你了,不过是一场戏……”
“你竟然恐吓我!”周凡吉自床旁跳起来,“别骗我了,你今天就见过他一面而已,就算要告密,你又怎么找得到他?”
“他不是叫做李裕中嘛。”夏芙明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用手机嘛,手机里不是有他的电话号码嘛。”说着,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电话本里一翻,也就找到啦。”
“拿来!”周凡吉劈手将电话夺过来,“你这家伙怎么还会顺手牵羊的?”
“是你自己扔在床上的,你忘了?”夏芙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你把电话夺过去也没有用,我对数字最敏感了,看过一次的电话号就不会忘。不信,要不要我背一遍?”
周凡吉死盯着这蜷在床上,娇娇小小的姑娘,看着她带着三分病容的脸,忽然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