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吉自信自己对坏事的预感总是非常准确的。在夏芙明与宋骏辰这件事情上，他更是又一次证明了自己这方面的卓越才能——基本上夏芙明同宋骏辰见面之后不到十分钟，周凡吉便无可奈何地成了两人的跑腿小弟，替这两个带伤抱病的人楼上楼下来回跑了三四趟，又买饮料又买零食，最后还被迫跑去地铁转了三次车，花两个半小时到一家公司取了份资料简介和应征启事，累得几乎全身骨头都散架。他们两个明显说了很多很有用的话，却有意把他排除在外，一点没有听到。
第二次再来那公司，就已经是几天之后，夏芙明身体基本痊愈的时候了——夏芙明说，这是宋骏辰提出的情报，说什么郑丽娇曾被这家公司录取过。照夏芙明分析，郑丽娇最不会放过出风头的机会，大有可能她会顶着风险到这里来露面。
“但……这不根本是艺能公司在招平面模特吗？”周凡吉指指着这家公司那极不起眼的、藏在墙壁涂装之间的公司名字，“当初我来的时候完全没注意，莫非你那朋友是个职业模特？”
“是不是职业的我不知道，不过她确实挺漂亮。”夏芙明读着墙上乱七八糟的宣传资料，那些什么“实力雄厚”、“业界众口交赞”之类的话，她是看过就算的。唯独那句“报酬丰厚”，着实拉住她的视线，一看就不肯挪开眼了。
“在这里蹲点倒是个好差事，就这么一会功夫，我已经看到二三十个很漂亮的姑娘过去了。”周凡吉头也不回，估量着拉拉夏芙明的衣角，“你看，你看，那女孩是不是走T台的？多高啊！线条也……”
“线条怎么了？”夏芙明突然甩开他的手，转到周凡吉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地一仰头，“难道我的身材没线条？”
周凡吉闹不清她哪儿来这么一股攀比精神，不由得重新审视她一番。夏芙明一贯是那万年贫困户的做派，化妆品什么的，是决计没有的。就这么张清水脸，夹在一群来来往往的靓妆丽人之间，实在谈不上多么出眼。
且那身材又实在有些抱歉。个子不高，这就先吃了亏。该瘦的地方固然瘦，但不该瘦的地方也没有多少肉，所谓飞机场、洗衣板，大概不过如是。
“有线条，不过是直线。”周凡吉如实作答，接着就被夏芙明迎面劈一掌，正打在额角上，于是惨叫一声，“你身材不好又不能怪我，打我干什么？”
“你不喜欢无所谓，说不定人家会觉得我身材很好呢！”夏芙明走到电梯那里，借着门上反光，前前后后打量着自己，然而终究越看越是没信心。恰好又碰到电梯上楼，两扇门一开，满电梯的人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莫名其妙摆了个模特造型站在门口，一时全都呆住了。
夏芙明自己也尴尬得不得了。偷着瞥一眼周凡吉，发现他已经假装不认识自己，躲到一边去做出准备看笑话架势。没办法，她厚着脸皮硬撑着说了句：“人怎么这么多，我不上楼了。”
说完立刻闪人，一头扎进模特公司里，低头从一群亮丽姑娘中间挤过去，在柜台上取了报名表格。
再出来时，只见周凡吉仍是坐在那飘窗前，一个一个打量来往进出的美女。
“喂，有笔没？借给我用用。”夏芙明用胳膊肘碰他一下。
不料他好像压根没听到夏芙明说什么，仍是盯着在走廊另一头填表格的美女，顺手把夏芙明的脑袋扳过去，让她也看到那个美女。
“你看那个女孩，眼熟不眼熟？我好像在电视上看到……”
夏芙明根本不想听他说完。不慌不忙提高声音大喊一声：“喂，那边的长腿妹妹，有人偷看你裙底！”
她这么一喊，那美女固然是立刻转身，周凡吉也是被迫当即扭过脸，假装自己并没有在看。借着玻璃窗的反光，他看到那姑娘快步避到公司里面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冲这边翻了两次白眼。
“这也太狠了吧？”周凡吉背对着满走廊的鄙视目光，对着玻璃窗轻声低语，“我只是觉得她好像某个明星。叫你这么一喊，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色狼了。”
“你刚才不也是看我的笑话来着。”夏芙明面不改色，“把笔借我用用好吗？”
“你该不会真打算要做模特？”周凡吉看着她手里的表格，一股报复心油然而生，“我看你省省吧，别自取其辱了。回头再被招聘的人刻薄两句，那才真是丢脸。”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行？”夏芙明下笔如飞，“我刚刚看过资料，这次是给一个音乐网站做平面广告，一次招十多人，怎知一定挑不中我？”话说完，自己也觉得底气略有不足，于是又补上一句，“人总要做各种尝试么。听说至少也有几百块报酬的。”
“才几百块？”周凡吉几乎笑出声，“你的面子还真不值钱。”
“几百块不是钱？”夏芙明狠狠瞪他一眼，拎着那填好的表格，大步走进公司去了。
报名之后，夏芙明被带去一个大房间，与一群燕瘦环肥的年轻女子一起，被一个三十岁上下戴眼镜的男人总体审视一遍，随手挑拣十几个明显外貌条件杰出的，声称她们可以留下。而其他人，则是“并不适合这次的要求，十分遗憾，也许下次还有合作机会”，客客气气地被全请出来了。
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夏芙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公司大堂，第一眼便看到周凡吉挂着一脸该死的嘲讽微笑，翘着腿坐在橘红色的待客椅子上看着她。眼角眉梢，尽是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神色。
“你笑什么啊？”夏芙明没好气地走过去，“我不过是没赚到这几百块钱而已。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多来几趟，我不信我就始终赚不到。”
“你还记得你的本意是来找郑丽娇，不是来当模特的吧？”
“我……”夏芙明被说中心思，一时哽住，挣扎半天才吐出一句，“用你管？我才没忘了。”
大概是她这句话声音大了些，引得在大堂另一端低声交谈的一对男女下意识地朝这边张望。一望之下，竟大有一种“喜出望外”的神色，一边小声说话，又一边连连看个不休。到最后，那女子索性扬手朝他们招呼，笑吟吟地说：“你来应聘当模特吗？请过来一下，让我看看。”
夏芙明一选不中，本来是完全死心了，没想到竟另有转机。这个女子一身笔挺的西装，举止沉稳有度，大概在公司里不是小角色。看她前后神色变化，大概还是很有点欣赏自己的。
一喜之间，夏芙明连忙点头应了，一边还不忘回头朝周凡吉挤眼睛，那神情分明是“让你瞧不起我，这不有人看中我了”的意思。
周凡吉大概也没想到她事到如今还能翻盘，一番讥讽揶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吞回去。眼看夏芙明用眼神挖苦自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对表情，就那么呆在那里。
不料，夏芙明一路走到人家桌子旁边，那女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把你的朋友也请过来好吗？”
夏芙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未说话，那女子又接着说：“我们今天急着用人，最多半天功夫，不耽误太久的。麻烦你跟他说说？”
夏芙明这才明白过来，人家压根看中的就不是自己，刹那间如同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然而也不过一刹那，她换个角度一想，倒又喜笑颜开。
“他今天有急事呢。”夏芙明故作姿态地往周凡吉那边瞄一眼，“他陪我来的，原本没打算呆太久。您看下次成吗？”
“你去跟他说说看。”那女子看透她的心思似的，又叹又笑，轻推夏芙明一下，“今天情况特殊，咱们有一个约好的模特临时不来了，偏偏厂商又催得急。我看你那朋友不论高矮还是面孔都挺合适，麻烦他来帮个忙——若是确实能成，厂商那面我们来应付，当然报酬绝对不会亏待。”
夏芙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到对方终于透了口风，当然不再拿捏，当场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奔周凡吉那边去了。
“我才不愿意！我以前的理想可是要做武打龙套，扮演匪兵甲之类的，我可不想拍什么广告！”
“你这是什么价值观？拍广告怎么能跟做龙套相比？”夏芙明气急，一巴掌拍在周凡吉额上。打过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换了副更温和的口吻，“好好，哪怕你将来想做龙套，那也不妨碍你今天帮人家拍个广告。我拜托你啦，你看人家现在真需要帮忙，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报酬也不少，至少有三千块呢。”
“可是，这太丢脸了！除非保证绝对没人看得到，我倒还可以考虑……”
“广告拍出来不给人看，那还叫广告吗？多好的机会，助人为乐又有钱赚，你还有什么不满？”
“废话，这是男用化妆品广告！”周凡吉拎着那策划简介，在夏芙明眼前一个劲儿地抖动，“你就算要做自主张，也该挑个好点的，怎么偏偏就替我答应这种？”
“你这纯粹是刻板偏见！”夏芙明接过来重新看一遍，满面不解，“这不挺好的设计吗？又有钱赚。”
“真过分！”周凡吉索性也大发作起来，“你脑子里就只有钱吗？不知道尊重别人的意愿，做事又蛮横，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
“你以为我只为自己是吧？”夏芙明也被激火了，“我真只为自己，压根就不会替你答应这桩事，直接给推了，还比较有面子呢！因为我想这是个好机会，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倒让你说成这样！说到头，你答应不答应的，我有什么好处？”
“你这话说得还真对，”周凡吉冷笑着顶回一句，“你这个人，我还真不知道除了钱以外能有什么东西驱动你？”
“难道就不许我做点好事？”夏芙明狠狠一跺脚，嘴唇动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她这样子，周凡吉倒楞住了。以他眼光看来，夏芙明与自己之间不过是相互挟持、相互利用的关系，哪里有什么真为对方打算的心？他本来以为夏芙明不过是自己丢了面子，心理不平衡，故意找件事情来作弄人。但看夏芙明那气鼓鼓的样子，又有点可疑——若她真是好意，反而被自己冤枉，那未免可怜了。
周凡吉这样想着，眼睛里已经流露出几分歉然的的味道。
他们站着的地方，正是走廊尽头观景窗前一个拐角处。应征忙完了，走廊里也就没什么人进出。两个人正相对默然，只见那负责的经理踩着高跟鞋一路走过来，笑吟吟地分别朝他们点点头：“谈不拢吗？难道也是价钱？三万已经跟我们那全职模特一个价，还不满意？”
此言一出，周凡吉顿时只觉得自己好像全身石化。慢慢地回头转向夏芙明，满目都是凶光。而夏芙明，也再不能维持原先那理直气壮地怒容，转成一脸尴尬，两根指头相互勾着，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不是价钱的问题，我们是在说别的事情。再让我们单独谈十五分钟好吗？”夏芙明轻轻推推她，“十五分钟之后，一定给一个准信。”
“那好吧……我还在公司大堂里等你们，就十五分钟。”经理也发觉气氛不太对，仿佛自己一句话倒起了负面作用。脸上笑容变了点意味，转身便走了。
经理一消失，周凡吉立刻一连串地发作起来：“还说你不是为了钱！还说你是好心？三万你跟我说成是三千，中间那两万七你是打算独吞吧？你钻到钱眼里了，还是一辈子没见过钱？枉费我刚刚还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以为你其实还是有些义气的，没想到你还是……”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夏芙明被戳中痛处，索性耍起赖来，“我反正本来就是最爱钱，也最在乎钱的，不然何必追着郑丽娇不放，一直到这里？现在赚钱的机会摆在眼前我都放过，还对得起自己吗？我肯分给你三千块，已经是我平生大度的一次了。这还不够看出我的诚意？”
“扯什么歪理，有你这样的‘大度’吗？”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对钱有多少感情？”
一句话说完，夏芙明自己先脸红了。爱钱爱到这种地步，连站在自己这边的人都要骗，实在有些不堪——若有可能，她也不想这样。然而，偏偏是钱，恰恰关乎到她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一段经历，无法忘记，也不能掩饰。
刹那间，她的心情悲凉起来。
“……对不起，是我不对。”夏芙明把脸转向一边。阳光从侧面到映入她眼底，亮闪闪的一层，仿佛是泫然了。
周凡吉本来是做好准备要跟她拼死吵到底的。怎料自己还未正式发难，夏芙明倒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副含泪欲泣的样子，干脆放弃抵抗，缴械投降了——周凡吉怎么也想不通，前后这番对话里究竟哪句话这么有力量，竟让夏芙明如此的难过？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很平常的吵架，以夏芙明的脸皮厚度，哪里至于真伤到？
眼看夏芙明要哭似的，周凡吉反而不好意思再对她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他自言自语嘟囔一句：“……拍就拍嘛。真会耍赖，理亏了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