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2 君心我心
狼小京2021-11-05 13:503,774

  周凡吉走开之后,夏芙明只剩一个人,也懒得另找凉快的地方。就那样倚着一窗阳光,呆呆出神。阳光下,一粒粒尘埃四下里飘荡着。不知不觉地,那一丝丝,一缕缕,零零碎碎的回忆,也随着这些尘埃从心底浮上来,那些她今后都不会再想起的陈年往事,也不问她是否愿意,只是一股脑地往上翻涌着,桩桩件件,硬塞到她眼前来。

  夏芙明曾听孤儿院的韩妈妈说,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便被悄悄送到这里,并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照韩妈妈推测,遗弃大概不外乎未婚、父母年龄太小、没钱养、嫌弃是个女孩子……之类的缘故。反正无论如何,总之是嫌她多余。

  最后这句话韩妈妈自然没有直接说出来,然而夏芙明总还没有笨到体会不出这层意思。生下来连姓都没有,还是韩妈妈替她取了现在的名字,意思是“夏天明艳的芙蓉花”。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想要领养她,她倒也不在乎。反正在她心里,那个孤儿院就等于自己的家。身边都是跟自己一样的孩子们,谁也不会嘲笑谁,哪怕生活艰难一些,没有好看的衣服,也没有太多玩具,却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温馨——她很小,就已懂得什么叫知足长乐。最大的理想并不是做明星或做公主,而是能在这所孤儿院里平平安安地长大,听话,做一个好孩子,勤劳,不吵不闹,不添麻烦。

  谁知就这一点点小愿望,最后还是保不住了。

  夏芙明七岁的时候,孤儿院的经济上出了问题,不得不关门大吉。那些孩子都要被分送出去,转到其他孤儿院,或者被人收养。

  那时的夏芙明,心里只存着一个指望。她知道韩妈妈是无儿无女的,而她又跟自己那么亲近,或者她愿意收养自己——夏芙明以为,这是一个非常合乎实际的打算。韩妈妈就同她自己的亲奶奶差不多,常常揽着自己喊“乖乖”,且韩妈妈也知道自己决计不愿意离开这里,那么,变成真正的一家人,定然没什么难处。所以,那几天她几乎没为自己的事情花多少精力,还一门心思地在那里妄想,如何才能转瞬之间弄来一笔巨款,把孤儿院买下来,自己来当院长,那就谁也不会被赶走了。

  怎料,到最后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天,夏芙明却被告知自己竟在转院的名单里——韩妈妈说,另有一个叫做小怜的女孩子,是比夏芙明更可怜的,她不能扔下她不管。而韩妈妈又很穷,实在无法抚养两个孩子。她相信夏芙明足够坚强,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夏芙明当时什么都没说,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刚刚踏出孤儿院第一步,眼泪就掉下来。

  她实在觉得委屈。自己明明是那样尽力地去做一个好孩子,不论受伤还是被欺负,从来不肯掉眼泪,什么事情都尽量自己做。为了不让韩妈妈担心,她永远做出一副快乐的样子,高烧到四十度,还是硬撑着直嚷嚷“没关系,没关系”,生怕大人们有一点点嫌她麻烦的意思——她明明比那动不动就哭、离了别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小怜省心多了。

  但到了最后,韩妈妈要小怜,不要她。

  这个世界,人人都嫌夏芙明多余。她努力了,可整个世界仍然没人喜欢她。

  往另一家孤儿院去的路上,夏芙明的眼泪没有停过,恨不得将数年间硬生生憋回去的泪水一次倾倒干净。七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复杂的头脑,想不明白世情变化,也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将悲哀默默吞下。她满腔怨念,总觉得有什么辜负了自己,然而怨来怨去,最后也只能怨到钱这种东西上。若不是因为钱,孤儿院怎么会关门,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哭足两个钟头,夏芙明随大家一道下车时,心里已不像最初那样难过。甚至还略略有点期待起来,说不定在新的孤儿院,她会有新的朋友,也说不定会有那么一个老师,像妈妈一样疼爱她。

  这所孤儿院是用小学摒弃不用的教学楼改建的。阴森森的灰色四层楼房,隐身于常青藤中,像一头硕大无朋的野兽,朝来客张开黑幽幽的巨口。因为人数关系,夏芙明又不幸地成了那个“畸零数字”,被单独分配到一个班,同其他熟识的孤儿分离开来。也不知道是她哪里惹了众怒,或者是本班例行传统,那整整一班的女孩联合起来,把夏芙明当成一件新鲜的玩具来戏弄。自早上开始,一整天,夏芙明周遭便不停地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书架上的书掉下来砸了头、刚要进教室偏偏有人推门,半边脸都给撞得青肿、吃午饭时滚烫的水泼到后背上……甚至,还有人趁她不注意,用打火机烧她的头发。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也不知道是谁将一盆洗过厕所的脏水泼到夏芙明床上。宿舍老大带着一群女孩子,气势汹汹包围住她,逼着一定要她裹着那又湿又脏的被子睡觉。

  那一刻,夏芙明真的再也犟不下去。掏出口袋里仅剩的钱全交给她们,算是“上了贡”,从此就自动归为宿舍一员——不过是地位最低的一位,供所有人差遣使唤。

  她披着衣服缩在角落里两张拼起来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头上两片窗帘缝隙里,恰好露出一轮明亮的圆月,清冷的月光照着她的脸——明明是与昨日相似的月光,月光下的人,境遇却是完全不同了。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什么“会有好朋友”,什么“会有像妈妈一样温柔和蔼的老师”,她已经明白,那全是自己的妄想。她也不想去思考这一整宿舍不友善的同学,就那么呆呆地躺着,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身上心里,都觉得冷。

  夏芙明也不知道那晚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梦里梦外,看到的都是那轮惨白的月亮。说不出是心上哪一块地方在这场恍惚的梦里被扭曲了,醒来之后,她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异常的吝啬而勤奋。读书之余,总是帮院里做一些有报酬的小零工,大家都以为她是“热心劳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

  她努力工作,是为了远离同学的视线。每日清扫时必从一楼水房接上两桶水,满满地提到需要的楼层去,沿途都把水桶当哑铃用。为老师跑腿,若周遭没人看到,便一定要用兔子跳上楼梯,或跑到心脏都快炸开。最喜欢的是收拾库房,那里面有体育课用的垫子,她可以实实在在地打上一会儿。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一天趁那些宿舍恶霸上厕所的时机,她将她们全堵在里面,泼了她们一人一头冷水。然后揪住那个领头欺负人的,狠狠打了一架,打到她哭着求饶。那女孩狼狈地爬起来,抹着眼泪从兜里掏出钱,一张张数着还给夏芙明,直到把当初抢走的钱全部还清,一分不少。其他几个人被吓住了,只能在旁边看着夏芙明拿着失而复得的钱扬长而去,一声都不敢响。

  很快,这件事偷偷在学生间传遍。夏芙明成了那个“惹不起”的角色,再也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可夏芙明心里却并不觉得开心。

  她还是想要钱。更多更多的钱。她听大人说过,有钱就可以出去了,去读有名的寄宿学校,那里风气好,不会有人欺负人,不需要发狠打架,也不会开除有钱交学费的学生。没有人要也没关系,只要有钱,长大后就可以选择一个好环境,自己一个人过——只要有钱,就不再怕没有人喜欢她。

  那用来存钱的铁饼干盒和那些破破烂烂的零钱、脏兮兮的钢镚,一直陪伴夏芙明到读高中。那一年,她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寄宿学校。又因为念书实在很勤奋,受到校方格外的优待,学杂费几乎全免了。而她也算不负校方厚望,最后高分考进现在的大学,靠积蓄和奖学金,顺利地念到毕业——这算是她人生中第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本以为人生最苦的难关已经过去,今后只会过得越来越好。文凭已经到手,之后再物色个好职业,赚薪金,就可以过跟普通人一样的日子。

  然而谁又会知道,最后她连钱都未能保住?

  夏芙明没有跟周凡吉说过这些。最近这一段,每夜入梦,她总是又梦到那惨白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心底是在害怕的。虽然明知早已经摆脱那折磨了她那么久的孤儿院,不可能再回到那时的惨状,但此时此刻,手里没有钱,心里总是无法控制地涌起一股恐惧的暗潮。就如同当年她被那些女孩子欺负时一样,分分秒秒,提心吊胆。她假装欢笑,只当自己不曾感觉到,一心一意投入讨钱的工作中——全都没有用。那股恐惧总是在那里,无法消弭。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境,眼看着一笔不算少的钱放在眼前,怎么能忍得住不伸出手?

  从这方面来说,夏芙明是觉得自己的动机十足合理。然而……换个角度一想,说到底,这些跟周凡吉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是他欠了自己的钱,也并不是他骗了自己。相反,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自认识以来,他倒是总在帮助夏芙明的。原本不认不识的人能做到这地步,自己又有什么道理去侵吞本该属于他的钱。

  夏芙明缓缓从窗台上站起来,晃晃已经麻木的腿。

  “……这次真是我不好。”夏芙明轻声地对着窗户说。

   

  夏芙明没有听到,在她叹息时,化妆镜前的周凡吉,也正自发出无声长叹。

  镜子周围绕着的灯泡发出强光,又被镜面倒映,聚集在人脸上,照得一片白蒙蒙的,有一种脱离现实的错觉。不知不觉地,他又想起夏芙明那时的双眼。

  他不知道多少年未曾见异性在自己面前哭过?印象中最后一次,倒是他自己的母亲。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母亲让他坐在病床床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嗫嚅半晌,最终却只说出一句:“要开开心心的,不要哭。”

  那时的周凡吉还不到十岁。不能理解母亲的悲哀,茫茫然地傻站着。冷不防被母亲一把抱住,他反倒嫌不好意思,红着脸挣脱开,嘟囔着:“我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

  事后回想起来,那竟然是母子间最后的一刻。

  数天后母亲下葬,他呆呆然看着大人手里捧着的骨灰盒,想起那被他拒绝了的拥抱,不敢相信从此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从那以后,他对女孩子泫然欲泣的表情总是异常地没有抵抗力。特别是在阳光下,忽闪着长睫毛的眼睛,简直就是他的魔咒。明明万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了。

  当化妆师笑嘻嘻地手持粉扑、腮红刷等诸般“凶器”逼近时,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撇开不可理喻的情感因素,单从现实角度来考量,他实在觉得自己这番付出不光不值得,而且十分之冤枉,简直称得上惨烈了。

继续阅读:No.13 意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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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草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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