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拍完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下班时间。周凡吉一走进公司大堂,便看到夏芙明缩在一张圆形红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翻看各色杂志。见到周凡吉出来,她立刻丢下杂志站起来,冲着他笑了。
“辛苦你了,花这么多时间。还算顺利吗?”夏芙明赶上来,仔细看看他的脸。周凡吉之前已经很细心地洗过脸,反复好几次,确信绝无任何脂粉残留,这才勇敢走出来的。此刻被夏芙明盯着看,他倒又觉得很没把握,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不知道算不算顺利,我反正是拍完就立刻跑了。”
“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想跟你说呢……”夏芙明用脚尖磨着地板,原本准备好要道歉的,事到临头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说才妥当,刚开头就继续不下去了。
“你还想说什么?”周凡吉满不耐烦地扭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夏芙明,“你看,这是契约书。回头把帐户资料填好,就可以领钱了。”
“真的?”被那张几乎等于是钞票的契约在眼前一晃,夏芙明刹那间便将道歉的念头丢至九霄云外,劈手将那张纸夺过,笑吟吟地一点头,“多谢你,那我就收下了!”
“谁说要给你的!”周凡吉立刻拉住她,“你这脸皮怎么这么厚啊?事先说好,你既然只肯给我十分之一,那我也就只分你十分之一!”
“凭什么?”夏芙明两道柳眉一挑,“精神损失费、中介费、好心费、面子补偿费……加在一起才十分之一?”
“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名目?”
“你想啦,本来是我来应征的,结果反而是你中选。我身为女孩子,连个男的都比不过,难道我心里不会觉得难过?这是面子补偿和精神损失。另一方面,若不是我好心退让,又花了那么多口舌劝你,你只会眼睁睁看着这笔钱跑掉,所以该给我好心费啊!”
“你根本是抢劫啊!我懒得跟你嚼舌,把契约书给我交出来!”周凡吉死拉着夏芙明的手,不准她将契约放进口袋里,不知是否对金钱的执着激发了夏芙明的潜能,他两手齐上,竟然还完全拉不动,“你这个家伙,害得我经历过地狱般的好几个小时,我可不能做白工……”
“我会分成给你的,一定分给你很多……五五分好不好?”
两个人争执之间,忽然地,一个人推开公司大玻璃门走进来。夏芙明正好面朝着门口方向,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她两手同时一松。收力不及的周凡吉当场向后仰倒,踉跄几步,正好撞在那个人身上,被对方稳稳托住。
“哟,在这儿搞什么呢?”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长着张鹅蛋脸,原本应该留着好莱坞黑白片时期的经典胡子,此时却长得有些乱了,下巴上冒出一片短髭。长长的眼睛斜睨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
不知道是否周凡吉的错觉,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刻,他分明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如闪电般上下将自己彻底扫描了一遍,大有一种来者不善意味。
“戚……戚伟平?”夏芙明忽然喊出一声,径直冲上去抓住那大叔的手,用力摇撼两下,“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那时候又怎么会突然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跟郑丽娇还因为你大吵一架呢。真是委屈死我了。”
“是吗,是吗?”戚伟平回应着夏芙明的摇撼,眼角眉梢却有一种懒散怠慢的意思,“那时候我也出了一点事情,俗务缠身。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夏芙明虽这样说,脸上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倒是没半分消减,“最近这一向,我可是惨透了。今天你有空吗?好久没见,很多话想跟你聊聊。”
“今天只怕不方便,我正有事呢。”
“别瞎说了,怎么我一碰到你,你就有事?”夏芙明虽是笑着,嘴上却丝毫不让,“反正你的‘事’也不过是跟在漂亮姑娘屁股后面,缠着要约人家吃饭打屁,人家还不见得愿意理你。与其这样,还不如拿出点时间来陪我呢。”
“你……”戚伟平呆了一刻,终究是无可奈何地一笑,“真拿你没办法,这么难缠。”
“那你是答应了?”夏芙明立刻转身朝周凡吉望去,“周凡吉,要不要一起来?我虽没钱请你,但今天可以让大叔请客。”
“喂,你也太不客气了……”
“不不,我看你们大概有些重要的话要说,我在恐怕不太合适。”周凡吉赶紧摇头。趁夏芙明这一时分神,未能想起那契约书的事情,他先一步将契约塞进自己口袋里,倒退着一步步朝门口蹭去,“我还是先回家去,你忙完以后自己回来好了。”
他不等夏芙明提出不同意见,立刻逃之夭夭。
夜风吹过公园人工湖,白天的燠热全被池水吸尽了,这时候泛起一丝丝凉意。湖中漾起的微波倒映灯光,一条一条,亮闪闪的,像是装了满池的银绦。亮的地方太亮了,黑的地方却又完全看不见,更显得池子深不见底,很有几分神秘。
夏芙明将手中的咖啡罐放在栏杆上。惨白的路灯像一个个小月亮,从四面八方将这座湖围起来。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简易码头上停着的两支天鹅人力船随着微风偶尔相互碰一下,发出通通的轻响。
这是夏芙明熟悉的景色。当年,她与郑丽娇尚未翻脸,她们两个,还有戚伟平,便经常在这样的夜里,到这座公园来纳凉。戚伟平那段日子不知为什么,过得很是窘迫,只能买些罐装咖啡、关东煮之类的东西给她们。夏芙明自然是不嫌弃的,难得骄奢成性的郑丽娇也并不嫌弃。三个人谈天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却总是很开心。
郑丽娇怎样想的,夏芙明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真心喜欢那段日子。以至于后来戚伟平不辞而别,一夜之间从那所便宜公寓搬走,她还为之大哭了一场。对她来说,与戚伟平在一起的时光,始终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意义——其中的缘故,她对谁也没有讲过。
“……就是这样,现在我暂时住在周凡吉家里。”夏芙明一口气将自己这一段的经历说完了,又狠狠喝下一大口咖啡,“你呢,最近过得好不好?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忽然走了,我一直担心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伙子?”戚伟平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我看他倒挺帅的,你在那里多住些日子也无妨嘛。”
“你别胡说了,我跟他根本八字不合。”夏芙明涨红脸,“亏我还叫你一声大叔。我关心你,你倒拿我开玩笑?”
“你跟郑丽娇真是完全不一样,随便打趣一句,你还会脸红。”戚伟平低下头去窃笑,“别摆出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好歹活了几十年,还用不到你这小孩来操心。”
“可你哪里像个大人的样子?”夏芙明越发急了,直盯着他的眼睛,“又不做正经工作,又没有老婆孩子,每天都只是喝酒、打牌、追妹妹,我都怀疑你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喂喂!”戚伟平也抬起头来,“越说越嚣张了,这是小孩子跟大人说话的语气吗?”
“我不是小孩子了。”夏芙明挺起腰来,寸步不让,“我已经会规划自己的生活,也有很明确的目标。我还攒了一笔钱,若是没有被偷走,大概也足够用来解决一些麻烦。我……我本来是想跟你说,若是你遇到些什么事,尽可以来找我帮忙的。”
戚伟平几乎没有察觉,那快烧到头的香烟已从嘴里掉下来。像听到什么极震撼的话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夏芙明,直到她低下头去,用足尖将他面前的烟头轻轻捻灭了,他才如梦初醒般,“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戚伟平笑着连连摇头,“你这个小气鬼,也说得出‘帮忙’这样的话。我有那么狼狈吗,竟然要一个小女孩来同情?”
“我不是那意思。”夏芙明气鼓鼓地扭过头去,“我只是觉得……谁又知道你会惹出什么麻烦?当初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不也是,你不知怎样欠了人家一大笔,不得不搬到我们那个破公寓住着?”
“是是是,难为你还记得。”戚伟平渐渐收起笑容,“但你怎么只记些我的糗事,不记些我威风的时候?”
“反正你也从没威风到哪儿去,这些事又有什么糗的?”夏芙明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对,于是慌忙补缀,“我只是想,若你也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而我又刚好可以为你出点力,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吧?”
“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戚伟平从超市袋子里摸出两罐仍然有些凉意的啤酒,递给夏芙明一罐,自己拉开一罐,“我看,眼下你还是先管你自己。我是知道你的,没有钱,你觉都睡不安稳。”
夏芙明没有接话,默默地将那罐啤酒放到栏杆上。慢慢背过身去,她双手扭着那空塑料袋,一会儿拧成麻花,一会儿又展开,刷拉刷拉地响。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一笑,倏然转身:“老实告诉我,你去模特公司,是去找谁的?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平常总不忘不把胡子修整齐,只有在特别心烦着急或没办法回家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满脸胡渣就跑出来。”
被夏芙明这么一说,戚伟平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下巴,苦笑:“真没想到,你的眼神还挺不错。”
“你教我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观察衣着、神态、小动作,推测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和心情。”夏芙明缓缓摇头,“你瞒不过我的。”
“恭喜你,出师了。”戚伟平正待用几句俏皮话将这话题含混过去,然而一看夏芙明那殷切的眼神,便立刻打消这个念头,“算了,跟你说实话,我是去找郑丽娇的。你知道,我离开之后不久,你们不是放暑假了?郑丽娇也是在那时候从你隔壁搬走的吧?”
“哎,她难道去找你了?”夏芙明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暑假我怎样都找不到她。”
“后来我也找不到她了。当时我们闹些小不愉快,她甩手走掉,也不肯再跟我联络。最近我回来,倒是碰到过她一次。但是接着她又搬家了,怎么都联络不上。我也是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她好像在那家模特公司注册过——前不久你们毕业了吧?可惜我没赶上毕业礼。”
“我怀疑她若是盗用我的银行账号,一定在毕业礼那天。就那天我用学校的电脑登陆帐户,而且她当时也在。一定是趁那个时候复制了我的电子证书。”夏芙明背过身去,一只脚踢踏着,装作不在意似的,“你……还打算要找她?”
“当然了,我还有事要问她呢。”戚伟平斜睨着她,“我若是找到她,一定会帮你把钱要回来,好吧?”
“好是好,”夏芙明的眼神忽然沉重下去,本来爽朗殷切的意味不见了,换成似忧虑又似怨恨的复杂意味,“只是,我看不光是那么单纯吧。”
戚伟平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将喝完了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笑着冲夏芙明摆摆手。这是一副“下次再联络”的架势,夏芙明知道的,这一次偶然的会面即将宣告终止,他要走掉了。
“收手吧!不然我去告发你!”
夏芙明将这句话大声地喊了出来。几乎立刻,戚伟平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回过头看着她,惊骇地,像是突然被她打了一拳。
夏芙明知道这句话的突兀。但这亦是一句不得不说的话,在心里已经埋了太久。这次相逢,原本也是为了这句话。这是她必须要尽的力,无论结果如何。
“我要告发你。”夏芙明小声而坚定地,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告发我什么?”戚伟平的脸色在变化,渐渐抹去了惊异,又将变成平常那淡然的微笑。
“你是个骗子。”夏芙明说得笃定,抓住他动摇的最后一丝缝隙,将自己的牌一口气打出去,“虽然当时不明白,但事后慢慢想,就算是我也能想清楚了。你教给我和郑丽娇的事,分辨珠宝好次,购买贵重物品时注意事项,找别人想不到的事打临时工……看似每一件都是为我们好,实际上只是趁我们践行这些知识时,给你的骗术做一个侧面的掩护。”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就在我们照你的吩咐,去珠宝店、画廊、个人卖家那里交易的时候,你就趁机用别的方法得手了!我跟郑丽娇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帮了你的忙!”
夏芙明死盯着他的脸。他在笑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又回来了。夏芙明知道自己的“重拳”大致已经全部落空,本来以为会直击要害的言辞,统统对他没有效果。也许他早已经料到夏芙明会发觉这些?夏芙明也不知道。
因此只有按照自己的逻辑,努力地说下去,说下去。
“当初我去你说的那家珠宝店,有一条最惹眼的复古项链。自从我去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了!你让我们去做临时工的公司,后来也消失不见了!还有许多许多!还需要我一样样列举出来吗?一次两次也许巧合,但,这几乎是每一次!”
“你为什么去找郑丽娇?还说什么‘甩手走掉’、‘再也联络不上’!她根本不可能故意躲着你,一定是你想拖她下水,成功后不告而别!现在又要找她?”
“……怪不得今天一见面你就热情得反常,非缠着我不可。原来是为了说这些无聊话。”戚伟平“呵呵呵”地笑起来。在夏芙明又要开口之前,他硬生生将话题一转,“你有证据吗?”
“那珠宝店……”
“珠宝店老板跟你说他是被人骗走了珠宝?还是那家公司的人宣称被骗破产了?”
这一句话,将夏芙明后面所有的指控统统憋了回去。
珠宝店的老板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只是提起那件珠宝时神色异常。那家公司消失无踪之后,自然更找不到什么人。夏芙明是没有证据的,但她心里有一份直觉,告诉她这些都跟戚伟平有关。她没办法说服别人,但她自己相信这份直觉。
“我不相信一次次都是巧合。凡是跟你有关系的地方和人,最后都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我不希望你……你……”夏芙明涨红了脸,愤怒和其他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塞住了她的喉咙。其中最要紧的理由已经到了口边,被她硬生生忍住了。这些不能说出给戚伟平听,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你说的那些‘受害者’,他们自己都没去报警,也用不着你替他们操心。”戚伟平拍了拍她的头顶,像对待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当初我出钱出力让你们两个去见见世面,增加点人生阅历,现在倒被这么说,我也好委屈啊!”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我会找到证据的。只要你继续做这种事,就一定会被我抓住。”最后的最后,夏芙明吐出这句话。
戚伟平没有理会她。他冲她摆摆手,快步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