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凡吉都恨自己，为什么不跟夏芙明一样喝过期食品腹泻死掉算了。那栋楼里的保安完全讲不听说不动，认准了他是内衣贼，便拒绝接受其他任何解释，当即将他转送去派出所——这一下子，便直接升级成入室行窃未遂。
周凡吉是个自由职业者，在中古唱片店、修车铺打工，难免认识一些南来北往的人。且又经常给重金属地下乐团打杂，跟着出入“可疑聚会”，看着确实算不上品行优良。但老实说，这样被提溜到警察局派出所的事情还真一次都没有过。也不知道他看上去人品不好或者运气实在差，明明句句实话，奈何讲了半天，警察竟是半句都不肯信，反而说他“态度极其不诚恳”。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还是那个曾发誓“此生再也不要见到”的李裕中，悠悠哉哉磨磨蹭蹭地主动找到警局里，救了他一命。
等到李裕中施施然出现在这狭小阴仄的会客室里时，周凡吉觉得自己已经快被牢房里那股熏鱼般的味道里外熏透，几乎变成周鱼干了。
李裕中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若早些回去，一定不会有今天的事。”
“你快算了吧，总不会这个时候想到要敲我竹杠？”周凡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既然来了，就先把我带出去再说，行不行？”
“难得你这次避不开我，我倒觉得是个机会。”李裕中仍是不紧不慢地，一步都不肯动。周凡吉明明暗中下死劲推他，却好像推到一堵墙，半点没有松动。“我想带你回去，见见父亲。赌气这么久，你也该跟他讲和了。”
“扯什么！”周凡吉一下子暴躁起来，“我说过，我跟那老头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即便你回去，要不肯见父亲，他也不会勉强一定要见你。”李裕中面不改色，“不是我说话难听，他还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斗性子闹着玩呢。”
“那不就结了，”周凡吉略敛怒容，“麻烦你不要多管这档闲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不需要那个老头子来破坏我的心情。”
“是啊，你过得很开心，闲着没事干偷两件内衣，顺便到警察局里溜个弯、喝杯茶，果然自由得很。”
周凡吉就算是傻子，这时候也听出李裕中语气不善，大有借势要挟的意思，一股火自然窜上来。然而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决定暂时装傻，只当没听懂李裕中是在说什么。
“你说我多管闲事，大概说得很对。”李裕中起身整整衣襟，竟是准备要走的样子。临行最后一回头，抛下一句，“既然你宁愿呆在这里‘自由’，也不肯跟我一起回去，我也不该来干涉。你请多保重。”
“等等，你真打算见死不救？”眼看李裕中表明条件，周凡吉很清楚照他的性格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再不敢逞强，“我不是怪你鼓动我回去，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但我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能离开半步。”
“什么事？”李裕中扭过头来看着他，“也许我可以帮忙？”
“这你怎么帮我？”周凡吉头上几乎流下冷汗，仓促之间脱口而出，“是这样的，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她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没人照顾。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他沉吟片刻，决定还是稳妥起见，说了个最能蒙混的名字：“她叫陈依依，就住在我家楼上。你若不信，跟我一起回去，一定能见到她。”
照周凡吉的想法，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十拿九稳。陈依依不知道出于无聊或者真的有所心动，平常总爱露骨地朝自己表示好感。这次虽未事先通风，然而只要见面时自己表现得稍微热情一些，想来陈依依会很乐意同做一台戏，扮一回恩爱情侣给李裕中看看——而李裕中这个人，又是很认死理的。只要证明自己并非说谎，他不会继续刁难。
警察局距离周凡吉家很有一段距离，好不容易回去，业已过了吃饭的时间。远远地，周凡吉就看到自己家的灯大亮着。照常理计算，一定是陈依依又找不到饭吃，下楼来自己家准备混吃混喝。
事实上，他算得倒也不错。至少，他和李裕中一并推开家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沙发上的陈依依。
这天不知道她有过什么计划，脸上浓浓画过一层妆，用眼线勾出夸张的大眼睛，一头染过的金发衬着白里透红的脸，好似一只洋娃娃般，窝在宽大的沙发上——然而她那一双眉毛，此刻却是凶巴巴地高挑着，配上浓黑的眼圈，简直好似发怒的女鬼，看得周凡吉一阵冷颤，不由自主想起“死不瞑目”四个字。
“这、这位便是陈依依……”周凡吉吞口唾液，仍是强装出笑容，伸手要去把陈依依拉起来，“依依，这是李裕中，我跟他是……”
“别碰我！”陈依依突然一巴掌抽过来，直接打开周凡吉的手，“谁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你干什么？”周凡吉甩甩被打疼的手，“怎么突然翻脸了？昨天不还好好的？”
“什么好好的？”陈依依猛地跳起，又一句话直接顶回来，“胡说八道，我啥时候跟你‘好好的’过？根本打从一开始，我就讨厌死你了！我看到你就烦，你最好今后都滚的远远的，再别让我看到！”
“啥？”周凡吉大出意料之外，一时脑筋成了浆糊，伸手抓住要跑走的陈依依的手，“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前几天还说要做我的女朋友……”
“你少臭美，还女朋友，我恨不得见你一次抽你一次！”陈依依下死劲挣扎起来，“放手，你给我放手！信不信我现在就抽你！”
“你明明抽不到！”周凡吉情急之下也耍起蛮来，硬是抓着她不肯放手，“至少讲明白，你发哪门子的火？”
“你干了些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陈依依也不是吃素的，另一只手尖尖的五根指甲竖起来，朝周凡吉脸上狠狠一抓，逼着他惨叫着放了手。正待再说几句难听的话来挖苦他，却忽然听到洗手间传来冲水的声音。她脸色一变，将快出口的话忍回去，只扔下一句：“从今往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说完，转身便跑了。
剩下周凡吉捧着仍在流血的脸腮，跟李裕中两个大眼瞪小眼。
“我看这位陈姑娘简直恨你入骨。”李裕中一把拍在他肩上，“放弃吧。再纠缠不休，保不定哪天我又要到警察局解救你。”
“你当我没事纠缠她？”周凡吉一口气堵上胸口。“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既然恋情破灭，你再留在这里也没用。可以考虑跟我回去了吧？”李裕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要以为已经把你保出来，就可以借机跟我耍赖。”
“你怎么……”周凡吉还未想到该怎么继续抵赖下去，一时无话可说，只有拼命挣扎。他对自己的打架功力尚算有几分自信，奈何李裕中功力更是比他深了不知多少个档次，硬碰硬完全不是对手，没两下子就被扭住，动不了了。
“你究竟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李裕中语气沉重得像是他自己正在被人欺负，“无论如何，我总是想跟你和睦相处的，你又何必每次见到我就好像看到仇人？”
“你拧着我的手的时候，说什么和睦相处！”周凡吉恼羞成怒，大声嚷嚷起来，“为什么我不能生气？我只不过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你们却没完没了地干涉我，现在还问我为什么生气？”
“你们……在这里吵什么？”一缕游丝般的声音飘飘忽忽传来，阴瘆瘆的，一时令两个男人都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