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寒笙举杯敬宋云。
“多谢宋科长给这个机会,‘周记’一定不会让省厂失望。”
放下酒杯,她想起一事,状若随意地问。
“对了宋科长,冒昧问一句,贵厂的何松明何厂长最近身体还好吗?我听说他肠胃不太好?我有认识的肠胃病老中医,需要的话可以介绍给何厂长帮忙调理肠胃。”
说起来她前世和省食品厂还有些渊源。
前世省食品厂的何厂长是昆临省人,对她这位小老乡颇为照拂,曾在她的研究项目遇到困难时仗义执言。
只可惜后来听人说他积劳成疾,身体一直不好,没过几年就因病早逝了。
如今既有可能与省食品厂建立联系,她便想找机会去探望一下,或许能提醒他早些注意身体。
然而,宋云闻言却露出了明显的错愕神情。
她放下筷子疑惑地看向许寒笙。
“何松明?许厂长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省食品厂领导班子里,从厂长、副厂长到各个科室的负责人,都没有一个叫何松明的同志啊。”
……
直到送了宋云上车离开,许寒笙脑袋都还是嗡嗡的。
宋云那句斩钉截铁的“从来没有一个叫何松明的同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许寒笙沸腾的心,留下一个细小却深不见底的孔洞,让某种支撑着她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泄掉了。
她是个重情义的人,仇人或许会忘,可对她有恩的人,她绝对不会记错。
省食品厂的厂长就是何松明,没有第二个名字,也没有别的食品厂。
可是,怎么能没有这个人呢……
接下来的半个月,许寒笙几乎是凭借本能运转。她把自己焊死在厂里,核对单据、巡视车间、调整配方、应对突发状况,甚至亲自上手调试新到的搅拌机。
动作精准,指令清晰,效率高得让赵明辉和孙梅暗自咋舌,不愧是年纪小小就当厂长的人!
她不允许自己有空隙,仿佛只要一停下来,那个被宋云无意间凿开的黑洞就会扩张,将她吞噬。
她旁敲侧击,通过李国栋、通过王经理甚至通过来往的司机,多方打听省食品厂乃至更大范围内的消息。
得到的反馈零碎而模糊,却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事实:许多她记忆中理应存在的人、发生过的事,轨迹都发生了偏移,或干脆消失无踪。
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了。
深夜,厂长办公室。
窗外淅沥的冷雨下个不停,许寒笙刚刚核完最后一张报表,钢笔从指尖滑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巨大的孤独和惶恐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她像一个拿着过期地图的旅人,奋力奔跑,却可能从一开始就彻底迷失了方向。
“周至樵……”
思念来得凶猛而具体。她想念他掌心的温度,想念他低沉的声音,想念他看她时眼里不容错辨的专注与爱意。
她拉开抽屉,拿出那叠很少使用的信纸。钢笔吸饱了墨水,笔尖落下,千言万语拥堵在心口,最终化作纸上一行行笨拙却滚烫的字句。
没有提及世界的异样,没有诉说内心的惶惑,只写窗外的雨,写新腌的鸭蛋开始冒油,写机器运转的轰鸣像不像他离开那天的火车声……字字句句,缠绕的都是最朴素的思念。
“至樵,我很想你。”
最后一行字落下,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天刚蒙蒙亮,周父已经起床在厂里散步巡逻。
许寒笙简单跟他交代几句就径直去了农机站。
杨小虎刚打着哈欠拉开站门,就看到许寒笙站在湿漉漉的晨雾里。
“嫂、嫂子?”
“小虎,帮我买张最快去京都的火车票。”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已经去过火车站了,除了后天半夜有一趟去往京都的火车之外,别的车次票都卖完了。
火车站的售票员不愿在她身上多费时间。
但她知道杨小虎肯定有法子。
“嫂子,这、这么急?出啥事了?”
杨小虎吓了一跳。
“去找周至樵。”
许寒笙没有多解释。
“现在就走。”
……
京城。
军区家属院环境简单整洁,无形中透着一股肃穆。
最里面一栋独栋小楼的花园里,周至樵站在茶桌前,对面是一位穿着旧式军装、肩章已然卸下却依旧坐姿笔挺、不怒自威的老者,
老人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周至樵提交的报告,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至樵。”
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你的分析很透彻,建议也提得准,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子。当初你说家里有事,假期不够,我批你退伍条子。”
他放下报告,目光锐利地看向周至樵。
“现在情况不同,部队需要像你这样有实战经验、脑子又清醒的人。回来吧,那把枪还该握在你手里。”
周至樵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着。
傅叔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心坎上。
那身军装,那份使命,曾是他骨血里的一部分。
傅叔没有逼他,只摆摆手。
“不急着答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拒绝了师母让他在家里吃饭的邀请,周至樵回了他在京城一个临时落脚点。
这也是他在京城买的一个小房子,如果当初没有退伍回乡找许寒笙,这里就是他常住的家。
一路陪他从昆临回来的战友老张走了进来,递给周至樵一根烟,自己也点上,深吸了一口。
“头儿,傅老的话在理。”
老张声音压得低,带着兄弟间的恳切。
“我知道你惦记嫂子,想回去陪着,但你想过没有,回去了也就是帮嫂子看守那厂子,不是我看不起个体户,可这世道光有钱不行,还得有势。嫂子是能干,可你看上次,一个局小科长就敢把她往死里卡!你要是穿上在部队这套衣服,手里有点实权,站得高了,那种杂碎连近她身的机会都没有!待在部队,你更能护着她,让她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周至樵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
他们不是假公济私的人,但世道就是这样,不同的身份待遇就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