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上下打扫一新,张灯结彩,只等着王爷回家。
钟川自从得知王爷班师的消息,早早派出一队人马,在离城百里的必经路口扎营守候,只要看到王爷的车驾,让人立刻飞马来报,钟川好出城三十里迎接。
钟川左手边是糖罐子,右手边是砚台,伏在案子上写字。王爷要回来了,他得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好哄王爷高兴。
天气闷热,苟嫌倚着案子腿儿,伸直两腿坐在地上假寐。
“苟子”。
苟嫌听见钟川喊,睁开眼半转过身子,仰脸看他。
钟川嘴里含着糖,两腮被糖块儿一边儿顶出一个鼓鼓的小圆包,看上去活像个松鼠。
他左手握拳,拳面向下伸过来,冲苟嫌一抬下巴。苟嫌伸出手,摊开掌心。
钟川把拳头放上来,停在他手心里。苟嫌猛地五指一握,钟川咯咯笑着“嗖”地把手抽回去,苟嫌只握住了一颗糖。
苟嫌牵牵嘴角,把糖揣进怀里,回过身调整一下姿势,继续假寐。
钟川以为苟嫌是舍不得吃,又用拳头怼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苟嫌只稍稍侧了侧脸,用询问的眼神斜瞄钟川一眼。
钟川把拳头往苟嫌眼前又伸了伸。这次是满满一把糖,满得糖都要漏出去了。
苟嫌大把接了,又往怀里一揣,接着阖目养神。
“苟~子~”钟川提高音量,拖腔拉慢地喊。
苟嫌刚把脸转过来一半,两块硬硬的甜甜的东西就直接被塞进嘴里。他一抬眼,看见钟川笑得一脸得意。
“甜吗?”钟川趴着案子身子前倾,脸都快怼到苟嫌的脸上了,
苟嫌把头往后一闪,冲他夹了一下眼睛。
“每次给你糖你怎么都不吃?你不爱吃糖啊?”
钟川每次给苟嫌的糖,苟嫌都揣回去收在盒子里。不是他不爱吃糖,他以前没吃过糖。
没吃过的东西无所谓爱不爱,不知道的滋味不会惦记。有些东西一旦尝过,就会忘不掉,会怀念,会想再得到。失去是痛苦的,求而不得也是痛苦的。
“来来了,王王……”书嘉跟头旁立地闯进来,连急加兴奋,结巴得更厉害。
“爷”字没出口,钟川已经一跃而起,袖子差点儿带翻砚台,袖口一片墨汁淋漓。
“走!马备好了没有?”钟川什么也顾不上,闷头就往外冲。苟嫌抓过衣架上挂着的纱笠,赶紧跟上去,替钟川扣在头上。大太阳底下的,不戴纱笠怕不晒脱皮。
“衣服换换。”书嘉追在后面喊。
“换什么换!我比这还邋遢的时候父王也见过。”
跑在城里的路上还好些,因为要顾及世子仪态,还要躲避车马行人,钟川骑得还算中规中矩。出了城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撒了欢儿地狂奔起来。
苟嫌看他猛磕马肚子的那个劲头儿,真怕马儿被他磕得暴躁,再尥蹶子把他掀下来,只好也拼命鞭马跟上。书嘉和其他随从所骑的马匹体力差些,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他们一行直奔出去五十多里,才遥遥望见王爷的车队缓缓而来。
钟川看到猎猎帅旗上斗大的“钟”字,眼眶就忍不住溢出泪来。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喊“爹,爹~”。
对面打头的两骑,快马上前迎住他们,是西固军的军侯程虎、张和,带来钟王爷的口谕让原地等候。
钟川率先下马,朝着车队方向跪拜在地,苟嫌、书嘉他们也都连忙跟着跪了。
车队近前停住,车帘一挑,两个士卒将王爷搀下车来。钟不愆下车站定,把胳膊一张,哈哈大笑道:“川儿过来。”
钟川抬头看了一眼,眼圈立刻又红了。他爬起来快跑几步,把纱笠掀了一丢,猛扑到钟不愆怀里,鼻音浓重地说:“爹,你可回来了。”
钟不愆一只手搂住钟川,另一只大手摩挲着钟川的后脑勺和脖颈,嘴唇在钟川发顶亲了亲。
钟川见王爷身体僵直,不敢走动,不禁有些疑心,于是用手摸着钟不愆,怀疑地问:“爹,你是不是受伤了?”
钟不愆爽朗大笑,“一个不小心,中了奸人暗算,受了点儿皮肉伤,不碍事。正好回家休养些日子,好好陪陪我儿。”
钟川顿时紧张起来,一个劲儿扯钟不愆的衣服,“伤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钟不愆朝他后脑勺轻轻招呼一巴掌,“小兔崽子要当众扒为父衣服?赶紧上车,要看回家看。”
一个士卒上前几步,和钟川一起把王爷扶上车。钟不愆坐好后往一旁挪了挪,一拍坐榻。
钟川麻溜儿爬上去,抱住父王一只胳膊,半个身子倒在钟不愆怀里,紧挨着他坐。马车咯噔咯噔启动了。
王爷卧室里放着一张巨大的铜床,是前几天钟川特地让人换的,床上一水儿崭新的卧具。
那天钟川兴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问苟嫌:“苟子,你看这床的大小,够不够我和父王一起睡?”
苟嫌回答说:“睡我家八口也睡开了。”
如今钟不愆面色青白躺到床上,钟川站在床旁,憋着眼泪看军医给王爷换药。
伤口呈三棱状在左腹部,愈合得并不好,红肿的创面外翻,渗着稀薄的血水和脓液。
换药之初钟不愆不想让钟川看见,半天也没把他撵出去——钟川倔劲儿一上来,真是九头牛拽不动,谁劝也不管用。
换好了药,钟不愆虚虚抬手挥了一下,军医训练有素地应了声“是”,收拾好医药箱退了下去。
钟不愆拍了拍身侧,钟川连忙像只小狗一样凑过去,挨着床边坐了,睫毛湿乎乎的被泪水濡在一块儿,捧起钟不愆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钟不愆眼神温柔盯着钟川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钟川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将父王的手轻轻放回床上,抬起袖子横抹了一把眼睛,咧嘴一笑,“爹是有话要对孩儿说?”
钟不愆开了口,嗓音有些哑,“川儿可愿意搬去军营居住?”
钟川闻言“腾”地站起来,“真的?太好了!终于可以不用跟爹爹分开了。”
他在床头蹲下来,一只胳膊虚虚搂着钟不愆的脖子,脸几乎要贴上钟不愆的眼睛,“父王说话算数?”
钟不愆笑着把他的胳膊拉下来:“算数。你去安排人收拾东西,明天就带苟嫌出发;我还有几件事要跟苟嫌交代,你先下去打点。”
钟川从喜出望外中回过神来,“不用这么急吧?父王的伤不宜来回奔波,等伤养好了咱们再走不行吗?”
钟不愆说:“就因为这伤需要好好养,才要你早早去营里替我照看着些。三军长时间没有主事的还行?你去替父分忧,为父才能踏实留在京城养伤;另外我想让苟嫌训练斥候兵去,早去早开始。”
钟川失望道:“什么啊,你不和我一起走?军中事务我什么都不懂,怎么替父分忧啊?再说,”他扭捏地又贴上去,小声咕哝道:“咱们刚见面呢,我想守着父王。”
钟不愆呵呵笑道:“到了军中,凡事有你郭伯伯帮衬,我儿聪明,定能很快入门;以前舍不得你吃苦,倒把你养成这种娇气粘人的性格,是该出去见见风雨了;我儿记住了:遇事多与心腹人商量,多听建议,才能多角度考虑问题;但是…”
他加重语气:“最终大主意却需自己定夺,要有自己的主见。决策力是主政者最重要的能力。”
他的口气缓和下来,“你去了军营我就去了心事,能静下心来养伤,等伤一好,我就回营,咱爷儿们团聚去。”
钟川犹豫着扭头看看苟嫌,苟嫌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钟川压下一肚子小情绪,在钟不愆脸侧亲了一下,站起身不大乐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