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场选在一处皇家避暑山庄里。苟嫌环视一圈,发现半个扇面环绕的都是茂密的树林,如果藏人很不容易发现,就职业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会儿。
“哎!”钟川一胳膊肘拐在苟嫌的腰眼上,“一会儿咱们这队你也上,我爹不是夸你体力好吗?”
钟川今天为了跑动方便,头发全编成了小细辫儿,在头顶盘成两个团子,看起来粉嘟嘟的,就和年画上的鲤鱼娃娃一样。
苟嫌心想,蹴鞠这种近距离身体接触的项目,如果场上混进一两个刺客,不近身保护是很麻烦的;或者万一树上有杀手放冷箭,自己若是站在场外,飞身扑救也来不及。于是一点头说:“成。”
钟川满眼是笑,兴奋地搓手手,“得嘞!一会儿让他们瞧瞧我的秘密武器。”他扭过脸对书盛说:“你就别上了,我看你跑起来也挺累的,玩不到半场就喘成狗了。”
书盛急了:“别呀,那宝安还上场呢,他还不如我。再说咱们上次,我不是还进了两个?昨天我和宝安都打赌了,我赌我这次能进三个。”
“宝安也不上,你俩正好场下做伴儿,重新赌点别的吧,让书嘉上。”钟川一搂书嘉肩膀,“前几次场上都有赫连老四那个大傻子,我怕他对书嘉玩儿阴的,才没让书嘉上,书嘉玩得比你和宝安都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书盛委委屈屈看苟嫌一眼,“苟哥,你以前玩过吗?分得清哪个是自家鞠门吗?你可别反攻了自家城池。”
苟嫌只挑了挑眉毛。
钟川说:“行了你别瞎操心了,他扎蛤/蟆那准头儿你没见过?快过来给我捏捏肩。哎快看赫连老三那边添新丁了嗨!”
苟嫌心说你懂不懂添新丁是什么意思,抬头一看,对面走来一盘番茄炒蛋。
打头的人十五六岁的样子,束着发,穿着件金黄的窄袖褂子,腰间缠了条黑色盘龙大带,下面是条秋香色的散脚裤。后面跟来的人一水儿红裤子红袄,其中几个虎体猿臂,彪腹狼腰,一看就是练家子,苟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三殿下早哇!”钟川一秒变回混不吝的德性,懒塌塌说道:“招新人了?这几位看着眼生。”
赫连昭扯扯嘴角,快速溜了苟嫌一眼,这才冲钟川一点头,“有日子没见,世子近来好?前儿个听父皇说起,北边儿来了大捷战报,钟伯伯班师回朝,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这倒是个大新闻,府里事先一点儿也没听说。钟川立刻来了精神,站直身子问:“当真?不是哄我?”
赫连昭笑了一声,“我吃饱了闲的,编故事哄你高兴?不信一会儿羊袤来了你问他。”
钟川吃惊道:“他也知道?”随后咬着后槽牙说:“狗东西昨儿一点儿口风都不露,待会儿收拾他。”
正说着,狗东西带着几个仆役从后面气喘吁吁跑过来,“都到了啊?我来晚了。”又笑嘻嘻一点头,“三殿下早,世子爷早。”
赫连昭一挑嘴角,“国舅爷近来架子大得很,倒要本王和世子候着你。”赫连昭前不久封了肃王,在西城新开了府。
羊袤跑得满头是汗,“都是我爹那个怪老头,今天不去上朝,一个劲在我身上找事儿,一会儿让我带护膝,一会儿让我穿护甲,我就纳闷儿了,我蹴个鞠又不是上战场,还能摔断肋骨怎么着?”
苟嫌听了心里一咯噔。
钟川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一把扯过羊袤,“听说我父王要回来?”
羊袤“啧”地一声白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轻点儿!别还没上场呢,你再把我给整残了。啊,对啊,打了胜仗,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钟川兴奋地右拳击左掌,又回手当胸给了羊袤一拳,“你昨天不说?!”
羊袤含着胸苦着脸,“我爹他老人家可真有先见之明,不穿护甲就被你一拳捣死了。提前告诉你干什么?你知道了接下来这几天还不急疯了?到时候王爷回来你不就知道了?快别废话了,咱队都有谁上你安排了吗?三殿下那队可添了好几个高手。
钟川瞄了苟嫌一眼,得意地说:“放心好了,一会儿给你个大惊喜。”
上了场苟嫌才发现防范难度比预想大得多。
钟川队的进攻方向背对着树林,这对苟嫌的视野范围非常不利。
比赛开始前他悄悄对钟川说:“世子你能不能专门盯防三殿下啊?最好贴身防守那种。”
钟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说:“我是先锋官,是主要得分队员,防什么守?”他反过来布置苟嫌,“待会儿你使劲抢,抢到蹋鞠就带着往对面跑,得着机会就传给我,要记得配合,明白吗?”
比赛一开始,苟嫌就紧贴着钟川,始终保持在他斜前方一步距离内,这样能留出一只眼睛注意后侧。
没跑几步钟川就烦了,瞪着苟嫌说:“你老挡着我的路干什么?你倒是往前冲啊?蹋鞠在赫连昭那边呢,你过去抢下来。”
刚说完,对面一个大脚,把蹋鞠直接开到钟川脚底下。钟川喜出望外,盘过蹋鞠,带着就往对面攻。对方几个人“呼啦”全跑过来了,以钟川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圈。
苟嫌一看情势不对,抢前一步把鞠踢飞,这时一个小红袄倒地做了个铲鞠动作,脚底径直冲着钟川的腿去了。
苟嫌蹴鞠的那只脚还没收回,想踢开小红袄已经来不及,只好顺势往钟川侧面一滚,后背硬生生吃了小红袄一脚。
钟川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拉起来,“你还行不行了?拼着摔倒也要断我的鞠,你到底是哪头的?”
苟嫌顾不上答话,一骨碌爬起来,后背钻心的疼。对方鞋底加了铁钉,这一脚要是蹬在钟川腿上,腿恐怕要折。
苟嫌更加不敢大意,不能再让蹋鞠靠近钟川了,那样对方很容易以蹋鞠为幌子,制造混乱偷袭得手。
要说钟川的奔跑速度也真是没的说,一错眼的工夫又窜出去老远。
苟嫌赛跑一样追上他,正赶上羊袤把蹋鞠传到钟川面前。苟嫌一个箭步冲上前,一个鲤鱼跃龙门,用头把蹋鞠顶飞。
钟川简直气得要死,冲苟嫌大吼道:“你给我死远点儿。”
赫连昭一记大力抽射,蹋鞠来势汹汹直奔钟川面门。苟嫌一个饿虎扑食把钟川扑倒,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滚,蹋鞠应声射进了辕门,红袄队欢呼鹊起。
苟嫌瞅见周围没人,抓紧机会贴在钟川耳边说:“世子小心。”
钟川的眼睛里满是生无可恋的灰烬。他木然地看着苟嫌的脸说:“小心你个失心疯啊。我的脑子让狗啃了,才会让你上场。”
接下来就是钟川追着蹋鞠跑,苟嫌追着钟川跑;每次钟川快要摸到鞠了,苟嫌就横空出世,伸出一脚。由于苟嫌的拼尽全力,钟川全程与蹋鞠无缘,连蹋鞠的皮毛都蹭不到。
没有蹋鞠作掩护,对方也不好显鼻子显眼地靠上来;而且对方似乎只是想借机伤害,没有直取性命的意思。
钟川已经放弃挣扎,连生气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愤欲绝地对苟嫌说:“你是对方派来的奸细吧?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羊袤跑过来问:“累了?还玩不玩了?”
钟川用恨不能杀死他的眼神继续盯着苟嫌说:“累了,心累。我父王从哪儿找来你这么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东西啊?难道是看我前十三年过得太舒服了,专门找来给我添堵的吗?”
羊袤一屁股坐钟川身边,双手垫在脑后躺下来,双目空洞望着天空说:“还真是大惊喜啊,零对十二。”
钟川垂头丧气骑马在前。左后方是苟嫌,右后方是书盛,书嘉和十几个侍卫骑马迤逦跟在后面。钟川不开口,谁也不敢说话,气氛沉重压抑,堪比出殡。
这真是旌旗招展出征去,偃旗息鼓回府来。
书盛幽怨地看苟嫌一眼,张了张嘴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钟川突然“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丢脸。”
他微微向后一侧脸,看着书盛,幽幽地说:“书盛啊,我不该信不过你。”又猛地转过头剜苟嫌一眼,“也不该太相信你。”
苟嫌没忍住笑了。
书盛震惊又悲愤地看着苟嫌说:“虽说输赢平常,但苟哥你一点儿都不内疚吗?你知不知道对方八个人加在一起,都没有你的破坏力大?果然是内部破坏最可怕,你怎么还能笑出来?”
他转头安慰钟川,“世子别烦恼了,这次是苟哥不懂规则,咱们回去多练练,下次赢回来就行了。”
苟嫌赶紧装出沉痛的样子,“对,这次都怪我,下次不会了。”
没想到认错不如不认错,不认错还没事,这一认错,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钟川猛地勒住马,涨红了脸冲着苟嫌吼:“什么下次!美死你还有下次!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上场?父王回府之前,不准你在我身边转悠,别让我看见你。”
吼完他一夹马腹飞奔而去,苟嫌反应倒快,打马就追。
钟川见苟嫌一直只落后半个马身紧咬不放,越发生气扭脸骂道:“滚远点儿!别理我!”
回府后钟川真就不理苟嫌了,还让书盛来传话:几步之内他不管,反正别再让他看到,否则看到一次打一次。
书盛苦笑着安慰,“苟哥,你忍耐几天,别在世子眼前露面;等王爷回来,世子一高兴就好了。”
得在世子三步距离之内,还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苟嫌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常。
他藏身的地方包括但不仅限于屋顶、房梁、树上、草丛、假山后面。有一次钟川故意坐在一览无余的水塘边钓鱼,苟嫌想来想去只能衔着根芦管,在水里呆了一个时辰。
苟嫌很认真地琢磨了两天怎么哄钟川消气。本来小孩是很好哄的,给点好吃的好玩的,一会儿就不记仇了。问题是钟川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什么好玩的没见过?能是一般的小孩吗?
苟嫌把礼物用木盒盛了,趁钟川睡着放在了他的枕边。
钟川早晨醒来发现盒子,没什么情绪地拿起来晃了晃,盒子很轻,里面传出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钟川心想这大概是苟嫌的认罪书,轻蔑地撇嘴一笑,打开盒子把纸片拿出来。
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出来。”
钟川坐在床上没动,四处转着头找人,发现连房梁上也没有后,忍不住皱着眉喊:“苟嫌你搞什么鬼?你给我出来!”
苟嫌倒挂在屋檐下,看着钟川故作镇定地掩饰好奇心。
钟川终于沉不住气了,圾拉着鞋下地,猛地拉开房门。
苟嫌一个翻卷坐上屋脊,把手一扬。
竹鸢上下扇动着翅膀,在院子上空盘旋;尾翼上的哨子发出清越的“嘟~嘟~”声。
钟川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竹鸢上下翻飞,嘴里一个劲嚷:“苟子你快出来吧!我现在原谅你啦!你快给我出来!”
苟嫌坐在屋顶上看着钟川,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