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城是钟不愆原来的驻军大本营。
不同于西固城的军营帐篷，北莽城城内建造的都是整齐的青砖房；高高的外城墙，全部由坚硬的花岗岩砌成，浇筑以糯米浆和白灰，当真是牢不可破。
蛮胡军的主帅木原哲，二十来岁年纪，是可汗骨打罕最宠爱的孙子。原以为有大兴国的割让文书，又有大兴国朝廷军的辅助进攻，北莽军必然人心浮动，无心应战，城关接收自然是易如拾芥，所以才求来这个挂帅机会，以便给自己积累日后的政治资本。
哪想到北莽军深沟高垒，据关固守，蛮胡军的骑兵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箭弩射到城墙之上，连个白点都留不下；抛石机盲目往城中抛投的石弹，用不了多长时间，就飞回来落到了蛮胡士兵头上；想要架起云梯硬攻，城墙上浇了水，结着厚厚的冰，滑溜溜的架不牢固，北莽军又在城上居高临下，油泼火攻，箭矢如蝗，蛮胡士兵的尸体在城下铺了一层又一层。
实指望大兴朝廷军能快速推进，过来帮自己一把，谁知那头慢吞吞围着个小小的上艾城，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木原哲无计可施，只得派兵把北莽城重重围住，等待城中粮草断绝，人心自乱。
一到饭点，城中炊烟袅袅，饭菜飘香。北莽兵这时就会在城墙上敲着锣，悠哉悠哉趴在箭垛子上，面朝着蛮胡士兵吃白面饼和熟牛肉；蛮胡兵坐在城下，喝着冰牙的凉水，往嘴里塞着噎人的炒青稞面，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对方大快朵颐。
就在木原哲一筹莫展之际，新上位的归统皇帝，派来和谈的使臣到了。
如同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木原哲仿佛看到一缕希望的曙光——城池久攻不下，如果能在谈判桌上捞到些好处，回去也可以交差了。
使臣是新朝的丞相韦茂才。木原哲虽然年纪小，虽然长在偏远的大草原，这个名字还是听说过的。
那韦茂才果然丰神俊逸，飘飘有仙人之姿，随身只带着一名道童，和……一百头牛，一百只羊。
“天寒地冻，王孙领兵在外半月有余，辛苦了。”韦茂才一落座就谈笑自若地说。
“久闻先生是大兴国最厉害的说客。”木原哲毫不客气地直言相向。
“说客？”韦茂才笑了笑，“王孙抬举了。茂才蜗居鹤鸣山四十年，称作山野之人似乎更贴切些。”
“先生以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让丹夏王退兵的故事我听说过。”
韦茂才摇摇头，“当年丹夏王之所以退兵，进而与大兴国缔结和约，二十年来相安无犯，不是茂才舌头有多么厉害，而是和约条件足够合理，比一场战争更能带给丹夏国利益。”
“那先生此次，带来足够合理的条件了吗？”
韦茂才不接话茬，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王孙在部落时，喝的奶茶也是如此寡淡？”
“怕先生喝不惯酥油茶的膻腻，特地稀释过的。来人，给先生换碗稠的。”
韦茂才探头看了看木原哲的杯，又笑着摇了摇头，“王孙不必隐讳。和谈的首要基础是开诚布公，知道北漠军没有后勤运输，郭大将军托付本相，带来牛、羊各百头，以示友好和慰问。”
见木原哲面有赧色，韦茂才转而说道：“草原人淳朴耿直，重义守约；赫连珠画地为饼，空头许诺割让九城，诱赚北漠替他出兵——九城又不在他手里，这种契约有何意义呢？简直好比我现在就信口雌黄，声称要把他的后宫美人，赠予可汗一样荒谬可笑。
漫说这九城攻不攻得下来，就算能攻下来——老鹰习惯了天空，关进笼子里能行吗？草原人本是逐水草而居，若以死伤族人无数为代价，就算打下一座空城，也好比石田硗地，得而无所用也。”
木原哲两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沉思不语。
“本是伪朝与我新朝之间的内斗，北漠人原可以隔山观虎斗，还或许能有坐收渔利的机会；如今赫连珠仅凭一纸空文，相斗的两虎就变成我军与北漠军，赫连珠大概夜里做梦都会笑醒吧？
如今的草原十六部，内无统纪、各自为政，泰赤乌部俨然有异军突起之势，这才是可汗的心腹之患。弃心腹之疾于不顾，而出兵为他人作嫁衣裳，不亦谬乎？”
韦茂才停顿片刻，注视着木原哲的眼睛。
木原哲挠挠头，“话虽如此，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然领了祖父钧命出征，不拿下此城，是势难回师的。或许先生前来和谈，带了什么合理条件，可以让我收兵回去交差复命的？”
“正是，现今就有一件大功业等着王孙。”
“哦？什么大功业？先生快快请讲。”木原哲明显来了兴致，搬着椅子往韦茂才面前凑了凑。
“与丹夏一样：开放边境集市，盐、铁可以自由买卖；偃兵修好，天灾人祸相互救助。前几年丹夏雪灾，我西城军赈灾赈粮，如今丹夏边境贸易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国力大增，周围小国不敢觊觎。”
木原哲明显有些失望，前倾的身体向后坐回去靠着椅背，“这算什么功业？与我有什么直接关系？”
韦茂才说：“怎么没有直接关系？如果和约缔结成功，和约的益处很快就会显现，说起来缔约代表是王孙和我，我们两个都是要被写进丹青史册的；更不必说和约的长期效果——北漠一方面能腾出手来稳定内部，民计民生又有保证，万一遇到困境，还有我们新朝可以依赖，不是一件利在千秋的美事吗？
王孙是可汗最看重的接班人，北漠的发展与王孙休戚相关。是要一个贫弱凋敝、虎狼在侧的飘摇政权，还是要一个安定繁荣、睦邻友好的强权统治，取舍全在王孙一念之间。”
木原哲犹豫道：“然而兹事体大，我不能做主，要全凭可汗定夺。”
韦茂才坦然说：“无妨，我这里已修好书信一封，请王孙代为转交可汗；事成最好，你我在各自朝堂上，都有面子和资本；不成也无妨，两国继续交兵而已；至少到明年开春，北莽城粮草是足够了。”
木原哲接了书信，送走韦茂才，自己又修书一封，大骂赫连珠的军队隔岸观火，按兵不动，导致自己独力难支进攻受挫。把两封信一起封好，交给传令兵火速送回部落。
骨打罕接到信，先把孙子的军报加牢骚看了，又反复细读了几遍韦茂才的信，越看越是生气，当即派人把当初签署上当条约的达鲁花赤找来，将两封信狠狠摔在他脸上，“好好看看这个！再看看你跟赫连珠签的，那叫什么契约？！肥肉没吃到，倒让钩子钩住了嘴！这次出兵，泰赤乌部出兵多少？兀鲁这匹恶狼我真是忍够了！你把信拿回去，找人商量商量，可行的话就把和约签了，让木原哲把孩子们都带回来。”
达鲁花赤此时哪敢多言，唯唯诺诺拿了书信退下，找来几个心腹一商量，就回禀了骨打罕，又给战地去了信，授权木原哲签署和约，率部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