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逵把大案上的摆设清干净,把那卷羊皮解了牛皮绳在案上展开,原来是一幅大兴国的疆域地舆。
地舆上用红线勾描出了赫连川辖下的四个州,占整个地舆的不大到三分之一的面积。
贾逵从凉州开始,挨个讲每个郡县的户籍数、驻军数量、相邻两县的距离。赫连川认真听着,用笔在纸上记录,偶尔轻声询问几句。
两人越谈兴致越浓,后来干脆俯着身趴在地域上指指画画,头都快凑到一起去了。
苟嫌走过去倒了两杯茶,放在矮案上凉着,起身看了一眼赫连川,见他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
早上给他穿太多了。
苟嫌拿了块丝帕走到他身旁,轻轻在他额头按了按。赫连川转头看看苟嫌,接过帕子自己胡乱在额上抹了两下,把帕子递还回给他,又把脸转回地舆,只把手朝后挥摆了一下。
苟嫌轻手轻脚地走开,找出把蒲扇,站在赫连川身后稍远点的位置,慢慢给他扇着。
张和在帐外大声求见,赫连川这才直起腰,把矮案上的茶拿起一杯递给贾逵,贾逵诚惶诚恐地接了,口中连声道谢。
赫连川和颜一笑,“贾校尉先喝口水歇歇,待会儿继续。”自己也端起一杯,这才慢慢说道:“进来吧。”
张和进帐后单膝跪地,两手抱拳禀告道:“郭副帅亲自在各地军营挑选出的二百名少年士兵,今天全部到齐,现已集合在城外北树林,请苟教头前去检视。”
赫连川慢慢喝着茶,听到“苟教头”三字时,斜着眼睛看了苟嫌一眼,嘴角抿出一丝笑意。
“行,那苟教头就跟着张军侯出城看看吧,觉得有不合格的只管退回去。快天晌了,午饭前把人都带回来,下午把你的训练计划给本帅说说。”
苟嫌“诺”了一声,跟着张和往帐外走,经过书嘉身边时,偷偷拽了他一把。
书嘉尾随他出了帐,苟嫌压低声音对书嘉说:“在帐里小心伺候着,长点眼力劲,瞧摸着殿下想拿啥想用啥,眼快手快点儿,别等着支使;殿下衣服穿多了,等贾校尉告辞出帐,你伺候殿下把里面的夹衣给脱了。”
书嘉痛痛快快答道:“哎!知道了。苟哥快去吧,殿下交给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城北树林与城南葫芦河之间,有一大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东西两面各用粗桩子架起一张几丈高的大网,营造出一块独立的场地。场地中间有个大沙坑,坑边竖着三堵十几米高的砖墙;其中一面砖墙背着沙坑那面的墙根,堆着一垛碗口粗的长木头;场地外围散落着挂梯、横杠等器械。
两面大网上,猴子一样高高低低挂着几十个小兵;沙坑边围着的也能有几十个,有在比赛谁跳得远的,有在坑里摔跤,滚得满脸沙子的,还有一个不知用的什么法子上了墙,正笑得满脸开花骑坐在墙头上。
其他小兵有吊在横杠上的,有比试拳脚的,有抱着木头桩子呼呼直抡的,就没有一个是老实坐着休息的。
张和掏出个竹哨子“滴”地一吹,二百个毛头小子一齐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和苟嫌。
瞬间场面一片鸡飞狗跳,挂在网子上的手忙脚乱往下退,沙坑里的连滚带爬往外冲;抱木头的跑到半路才想起来冲回去放木头
苟嫌盯着墙头上那位,想看他怎么下来。
那小子在墙头上站了起来,张开两臂,像只展翅的鸟儿一样,脸朝下直直倒下来。
苟嫌心下一惊,凌空一个飞身伸手去接;那小子却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苟嫌身后的沙坑里。
苟嫌回身给了那人一脚,那人也不恼,笑嘻嘻地地对苟嫌说:“我叫安哥儿,哥哥想必就是苟教头?”
苟嫌不搭理他,转身往队伍那边走,安哥儿追在他屁股后头一个劲奉承:“苟教头身手真俊哎!我可得好好跟你学。”
一百九十九人笔管条直地站成个一字长龙,见苟嫌走过来,好像有人喊了口号一样,齐齐地把挺得高高的胸脯又使劲挺了挺。
苟嫌在第一个小兵面前站住,安哥儿“嗖”地一下,插到了那小兵前头,原先站在排头的小兵长得虎背熊腰,使劲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苟嫌装作没有看到,用响亮的声音说:“从第一个开始,报姓名、年龄、籍贯。”
安哥儿大声报道:“安哥儿,十七岁,凉州西平郡人。”
话音刚落,壮小子紧接着粗声大气地喊:“高世平,十八岁,雍州武都郡人。”
苟嫌随着小兵们的自报家门一个一个检视下来,走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跟前,想起来了,是昨晚撞到他的那个愣头青。
那愣头青对上苟嫌的视线,露齿一笑,大声报告说:“祢大海,十五岁,并州雁门郡人。”说完对着苟嫌挤眉弄眼,好像和他很熟似的。
苟嫌冷冷盯着他问:“眼睛怎么回事?”
祢大海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一本正经大声答道:“报告苟教头,眼睛里进汗了!”
苟嫌面无表情地转向下一个。
二百人自我介绍完毕,苟嫌满意地点点头。郭副帅挑选出来的,果然个个都是龙精虎猛的棒小伙子,年龄最大的,也只有十八岁。
张和站在面向队伍中间位置的一块大石头上,苟嫌走过去,朝他点头示意,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张和把竹哨含在嘴边使劲一吹,两只手掌相对,做了个汇拢的手势。站在两头的士兵快速向中间跑动,一字长龙很快变成十人一排的队列。
“同袍们,”苟嫌向着队伍高声说道:“各位都是郭副帅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送到这里来打磨深造,希望能把你们从一块好铁,变成一把宝刀。
打磨肯定是要受苦的,各位心里最好有所准备。怕累怕疼的,可以到张军侯那里报备一下,随时可以走人——就不必来通知我了,我不想知道我认识的人里,出了个谁,是个软蛋怂包。
训练从明天早练时候开始。一会儿归营解散后,你们都互相认识熟悉一下,十人一队,每队选出一名队长,一名队副;训练每月考评,根据各队成绩以及个人成绩综合考评,队长队副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等到训练结束,你们这些人独立成屯,最终选出屯长一名;各队队长队副,以最后一次考评结果为准。”
底下立刻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让咱们自己选?”
“那我也机会了?可以自己选自己吗?”
“高哥我选你,你肯定行,朝着屯长努力啊……”
年轻的脸孔朝气蓬勃,每个人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谁会甘居人后?谁不想出人头地呢?
苟嫌拍了拍手,队伍马上安静下来。
“不要光想着当队头儿的好处,凡事有权利就有责任。队长队副要带好自己的队伍,全队成绩考核比重高于个人成绩考核;凡队员出错或者全队成绩落后,队长队副均要陪同受罚,明白?”
“明白!”二百人齐声高吼。
午饭时间到了,张和带特训兵回营安置,苟嫌步履匆匆往主帅大帐中赶。
老远就看见书嘉气鼓鼓地坐在帐外那块压帐篷绳的大石头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
走近了一瞧,书嘉正委屈得吧嗒吧嗒掉眼泪,哭得鼻子都红了。
“怎么坐在这儿?”
书嘉听见苟嫌发问,“忽”地站起来,气呼呼地用袖子在眼睛上一抹,“苟哥,你想法子把朝霓和暮云接过来伺候殿下吧,我去喂马或者去伙房帮忙都行,反正殿下这主子我是伺候不了。”
苟嫌摸摸他的头,“怎么了,挨骂了?”
“挨骂?”书嘉嗓门高了一个调,用手扒拉着额角的头发,给苟嫌看他那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的红印子,“何止挨骂,我还挨打了呢!”
苟嫌的内心毫无同情,甚至有一丝想笑。
“苟哥你说殿下是不是转性子了?以前什么事不是由着我们胡闹?现在可倒好,又是嫌我脏又是嫌我笨的,今天更是茶盅子都扔到头上来了。我可真有脸,成了第一个挨殿下打的人。”
苟嫌帮他擦擦眼泪,“行啦,别哭了,这儿兵来将往的,你在这儿给殿下挂幌子呢?回头人家问起来你为啥哭了,好嚷得全军都知道,殿下是个打手下人的坏主子,你是个挨了揍的倒霉蛋?”
书嘉红了脸,声音矮了下去,嗫嚅着说:“没挂幌子,我就在这儿坐会儿,这不是你嘛,要是别人来了我就躲帐里了。”
“到底怎么回事?”
“你走时不是说等贾校尉走了,让我把殿下的夹衣给脱了吗?换衣服的时候,我看殿下恹恹的没精神,就寻思逗他说说话,他心里一舒畅,说不定中午能多吃半碗饭呢。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殿下最爱听我们说王爷的事。所以我就说起离京那天,王爷的兵打仗可真厉害,只损失了几十个人,就把御林军和守城军打得稀里哗啦。
殿下突然就发了脾气,骂我笨手笨脚,把他外袍的带子给系成死结了。
我又说那天王爷带书盛连夜巡城去了,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挺想书盛哥的。
谁知殿下就翻了脸,一个空茶盅子砸过来叫我滚。我做错啥啦?平白无故地要挨一个当头炮?”
钟不愆的离世,是只有赫连川、苟嫌和孙鸣凤三人知道的秘密;到了西固城之后,孙鸣凤也只告诉了郭定邦一个人,也难怪书嘉触了赫连川的痛处还不自知。
苟嫌安慰道:“得啦!别委屈了。殿下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他今天心情不好——早晨孙师傅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哪一件不是糟心事?真要嫌你脏嫌你笨,还会留你在身边?再说第一个挨打的人也不是你,是我——还是拿甘蔗打的,比你这个疼多了。”
书嘉突然来了精神,“真的?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苟嫌想起赫连川气得满屋子乱转,嚷嚷着要找根最粗的棍子打他时的情景,嘴边浮起笑意,“真的。就蹴鞠回去那次。”
书嘉撇撇嘴,“哦,那次啊,那次你的确是该打,连我看了都跟着生气。”
苟嫌不和他计较继续说:“以前在府里,殿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到了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再提王府、王爷,他心里能好受?以后在殿下面前,不要再说这个了。”
书嘉有些羞愧,“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殿下可能爱听,想哄他高兴。”
“跟着殿下到这里的人,像孙师傅、周管家、还有我,哪一个不是一个人顶几个人在用?这是殿下的信任,是殿下给咱们的脸。你不会伺候可以慢慢学,只要把心思放在殿下身上,想殿下所想,急殿下所急,有什么学不会的?现在放着殿下给的脸不要,反倒要喂马、当伙头军去?你去吧,想接你缺儿的人都排队等着呢,你想把这机会让给别人?”
书嘉急忙抢道:“那不能让!苟哥你相信我,我能把殿下伺候好。”
苟嫌点头说道:“嗯,我信。现在去给苟哥展示一下。”
书嘉把脸擦擦干净,深吸一口气,一撩帐帘欢快地喊:“殿下,苟哥回来了!午饭我们三个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