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川趴在大案上还在研究那张地舆，闻声抬头，扫了一眼前后脚进来的书嘉和苟嫌，双手一撑案子直起身，面沉如水地对书嘉说：“你过来。”
书嘉一溜小跑地凑过去。赫连川伸手扒拉扒拉他的头发，检查有没有伤。
书嘉笑嘻嘻地，“没事，毫发无损。”
赫连川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一把推开书嘉的脑袋，“笨死你得了！挨打都不会躲的吗？”
书嘉涎皮涎脸地说：“圣人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等殿下拿着甘蔗追着我打，我再考虑要不要躲。”
赫连川一个眼刀朝苟嫌飞过来，“你俩还对着哭诉挨打心酸史了？”
苟嫌抿唇一笑，“他小子想抢‘被殿下特别关照第一人’的称号，这我能忍？”
他边说边去到矮案旁，动手收拾铺了满满一案的军情报表，还有赫连川的笔记。
“殿下从早饭后就一直在用脑，现在脑子还清亮？没浑汤吧？要不要出去透口气？一会儿该吃午饭了。”
赫连川舒展两臂，脖子后仰，使劲抻了个懒腰说：“不用了，吃完饭小眯一会儿就行。特训兵都带回来了？看着怎么样？”
书嘉赶紧伸手去给赫连川捏肩，这时也转头看苟嫌，颇感兴趣地等着他回答。
“张和带去安顿了，他是总管，我是教头，分工明确——说起这些娃娃兵，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等殿下得空了，可以去瞧瞧。”
“郭将军的眼光，那能错得了吗？何止百里挑一，根本就是千里挑一好不好？——书嘉你别捏了，手劲真大。——你端饭去吧，我还真有点饿。”
午饭是黍米饭配牛肉汤炖土豆。
赫连川看着三人面前的两大碗土豆和一大碗牛肉：“为什么你们碗里全是土豆，我的碗里全是牛肉？”
书嘉说：“屯长以上的军官才有牛肉，小兵们都是牛肉‘汤’”，他加重了“汤”这个字的语气，“汤炖土豆。”
赫连川从碗里夹了几块牛肉放到苟嫌碗里，又夹了几块放到书嘉碗里说：“我喜欢吃土豆，不喜欢吃牛肉——苟子你碗里的土豆给我两块。”
书嘉忙从自己碗里拨出几块土豆到赫连川碗里。赫连川看了他一眼，他腼腆说道：“我的筷子还没开始用，很干净的。”
赫连川“啧”一声剜他一眼，“没嫌你，快吃吧，不够再去伙房要。”
书嘉高兴地答应一声，“好嘞！”拿起一只空碗，拨出半碗米，又连汤带菜倒进去半碗菜，端起来就往嘴里扒。
赫连川伸出筷子敲了一下书嘉的碗，“慢点吃，你急什么？黍米不好消化，吃这么快，待会儿看再肚子疼。”
书嘉嘴还扣在碗边，从大瓷碗里抬起眼皮，嘴里嚼着饭口齿不清地回答道：“殿下只管吃自己的，管我吃得快慢干什么？我打小就这么吃饭，吃得慢了我吃不痛快。”
赫连川气得直着眼睛说：“要不是知道从前府里的膳食房你随便出入，还以为你在府里受了多大的虐待，连饭也吃不饱呢！你是饿死鬼这世投胎的？”
苟嫌吃了一口米，夹了一块土豆慢慢嚼着，悠悠地说：“不是饿死鬼，他是急死鬼投胎转世。殿下不看他就行，快吃吧。”
书嘉朝赫连川夹了下眼，得意一笑，“张哥夸我吃饭带劲，让人看了有食欲。”
赫连川夹了一筷子米正吃着，听了这话噎了一下，把米用力咽了，才开口说：“给你羊尿脬那个张哥？他也教不出你点好来。”
赫连川躺在床上，书嘉坐在床边给他揉着太阳穴，苟嫌盘腿坐在床脚，给他汇报特训兵的情况。
“这些人里有没有特别出挑、让人过目不忘的？”赫连川闭着眼睛问。
“有一个叫安哥儿的，十七岁，凉州西平郡人，轻功特别好。”
赫连川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记得倒是清楚。”他忽而睁开眼睛向着书嘉一偏头：“你吃大力丸了？你咋那么有劲呢！你再加把劲儿，把我脑浆子挤出来呗？”
书嘉手上动作放得轻柔下来，陪着小心问：“这样呢？有没有好一些？”
赫连川把头正回去，狠狠剜苟嫌一眼，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还有一个叫祢大海的，你猜是哪个？”苟嫌扭了两扭，重新把腿盘了盘。
赫连川瞪他一眼，“你这话问得奇怪，我上哪猜去！是祢小海他哥？”
苟嫌“噗嗤”笑了，在他脚上轻轻打了一下，“你先告诉我祢小海是谁！祢大海，就是昨晚抱着摞盘子，一脑袋撞我身上那个愣头青。”
赫连川撇撇嘴，“哦，他啊。你俩还挺有缘——书嘉别揉了，去睡一会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书嘉手上不停，嘴里说道：“我不困，也不累，我乐意伺候殿下；你们说你们的，我还挺爱听的。”
赫连川又说：“下次去取饭食的时候，记得跟掌勺的说一声，你俩和我吃同样的饭——我不搞特殊归不搞特殊，没理由屯长能和我吃一样的，我的人反倒要和大头兵一个待遇。”
书嘉高兴地答应一声：“得嘞！我晚饭时候就跟掌勺的说去。”
赫连川又阖上眼睛，“给我说说你的训练计划。”
苟嫌说道：“特训时间暂时定为三个月，每月进行一次考核；训练内容主要分体力、攀援、隐蔽与追踪、格斗四个方面。我让他们自愿结合成二十个队，到时候各队之间竞争比赛，模拟对战什么的；我猜多数可能是以县郡划分组队——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争强好胜，不会愿意给家乡丢脸的；等训练有点儿成效了，殿下去检阅看看？”
赫连川轻轻叹了口气，“以前爹让我好好读书，认真练武，我只顾着贪玩全当作耳旁风，现在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
“现在学也来得及——殿下还想习武吗？孙师傅没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晚上陪殿下练。”
赫连川摇摇头，“时间来不及，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虽然现在咱们还没有能力主动宣战，赫连珠也暂时不敢贸然进攻，但大战在即，拖不了太久，我要尽快把军务、政事都熟悉起来。”
赫连川扯下书嘉的手，不让他再给自己按摩，把书嘉的手指放在自己手里，一根一根慢慢捏着，“军营里武将够多了，不差我一个——苟子你没发现，军中缺少出类拔萃的谋士吗？
以前我爹是和胡人打仗，那些野人只知道蛮打蛮干，我爹一个人的兵韬武略就够用了；以后咱们面对的是自己的族人，朝中能人遍地，不讲兵法战略能行吗？
所以我想把时间挤出来多读书；今天孙师傅说韦茂才不愿意来，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看到国内再起兵火；我不会放弃他的，他一定会来——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我不担心军事力量，我爹留给我一支强大的队伍，我有的是将才：郭伯伯、孙师傅、你、贾逵、张和……将来还会有二百又二百的补充梯队。
但战争最终拼的是财力，战士们吃不饱饭怎么去拼命？我现在急缺的是经济人才和谋臣；换句话说：我有了樊哙，却没有张良、萧何和韩信。”
苟嫌没有想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赫连川能想到这么多问题，还能把问题想得这么深这么透，这还是以前那个只会撒娇耍横的小世子吗？
不是了，这是一条有天分、肯努力，正在快速蜕变成长的潜龙。
特训兵的分组，果然如事先预料，都是同郡县之间组队，实在人数不够的，再补充相邻郡县的人。
二百人成二十排十人纵队，队正打头，队副排在第二位。
西平郡这一队的人格外张扬和显眼，十个队员一水儿黑带抹额，右手腕扎黑绑带，腰间统一配挂焊着银壶嘴的皮水囊。
“我们的队长，是西平城校尉云长天的大公子云昊，队副是西平城大盐商安老爷家的二公子安哥儿。”西平郡队的队员趁着队列没有成形，苟嫌还没有开始讲话之前，洋洋得意地朝着临队炫耀。
西固城虽然叫做城，其实城中没有居住百姓，只是西平郡最前沿的一处驻军关隘，拱卫着相距六十里的郡城西平城；西平城的城防军校尉正是云昊之父云长天。
“艹！一群花尾巴喜鹊一样，咋咋呼呼的。我们队正的爹还是高振铎呢！雍州武都郡的高校尉听说过没有？就是一夜之间率部连挑羯人两个部落的‘高虎子’！我们队正就是高校尉家的公子高世平。”临队排在第二位那个个头不高，一看就鬼灵精怪的小子说。
他是高世平指定的队副关猛。
苟嫌击掌三下，做了个两手下压的手势，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苟嫌清了清喉咙，高声说道：“今天是你们开始训练的第一天，各队都选出了自己的队正队副，昨天布置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在正式训练项目开始之前。我先说一件事。我看云昊队长这一队，统一了装束和配置。以后这类事情，在报批之前都是不允许的，不管你是出于整齐好看，还是提高士气的初衷。
要统一也是二百个人一齐统一，你十个人搞得什么特殊小团体？以后这种花里胡哨的事情要杜绝，有那个想出彩儿的精神头，用在训练争先上面。待会儿解散休息时，把你们身上的带子、水囊什么的，都给我解下来，听到没有？”
底下传来十个人零零散散、有气无力的回答：“听到了。”
苟嫌把脸一沉，声音登时严厉起来：“重新回答！听到没有？！”
云昊队一齐挺胸抬头，高声吼道：“听到了！”
苟嫌扫视一眼面红耳赤的云昊，满不在乎的安哥儿，鄙夷不屑的高世平，幸灾乐祸的关猛，继续说：“今天的训练内容依次是：负重跑步、网绳攀爬、全队协同翻/墙、林中隐蔽与搜索。沙坑边的袋子看到没有？”
二百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刷地看过去，齐声答道：“看到了！”
“一会儿我的讲话结束，你们每人过去拿两个袋子，用沙子装满后绑到腿上，然后绕场地跑二十圈：装沙子的时候也别闲着，队内讨论决定出自己队的竞赛对手，以后所有的训练项目，都以竞赛队的形式进行。大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好，那现在解散，都到沙坑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