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谷公羊2021-01-17 08:273,570

  这天是安玉京进临都——西固城面圣的日子。

   

  赫连川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大案后面,大案上堆着高高的军报和往来文书——自从赫连川称帝,羊袤、苟嫌他们,再也没有和皇帝同桌吃饭的殊荣,大案也就丧失了大饭桌的功能,成了皇帝专用的御书案。

   

  安玉京被赐了座,悬着半边屁股虚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子回答皇帝的问话——凉州盐矿的经营,市场的物价,百姓的生存状况等等。

   

  安哥儿扒在帐门外,手指将毡帘悄悄揭开一条缝儿;苟嫌站在赫连川身后,眼睛正好向外望过来。

   

  安哥儿朝他勾勾手,苟嫌犹豫了一下,附身在赫连川耳边说了句什么,赫连川随即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看过来,吓得安哥儿赶紧放下帘子,一个“流风回雪”窜出去十几米远。

   

  苟嫌挑帘出帐没看到安哥儿,目光左右一扫,才见他远远地躲在另一处军帐后头。

   

  苟嫌捏了捏眉头走过去,“怎么了?有事?”

   

  “想你了呗!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安哥儿嬉皮笑脸的。

   

  “你就扯吧,什么好几天没见?天天见你在眼皮子底下跳哒。”

   

  “眼皮子底下天天见的那是鼻子——没说上话就等于没见面;苟哥你不是咱们羽林军的头儿吗?怎么当起了甩手掌柜,什么事也不管?也不来营中转转,前几天祢大海还说,他都快记不起你的模样了。”

   

  “放他的屁!他不是也天天在大帐门口伸头探脑的?”

   

  安哥儿叹了口气,“韦丞相一来,规矩真是多,我看陛下都快被那身龙袍捆绑成个小木偶了。原本弟兄们在校场上撒欢儿多么痛快,如今只能天天围着陛下的金銮宝帐转;酒也不让喝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来一次把酒言欢——我的床底下还藏着两瓶酒呢!”

   

  他这样一说,苟嫌就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想收买公冶澹灭帮忙打袖镖,安哥儿拿着两瓶好酒去送,结果公冶不收,两人就找了一棵大树,坐在树下一人一瓶喝了个精光。结果苟嫌去看铁水炉子时引火烧身,把袍子前襟给点着了;安哥儿下午训练的时候,挂在网子上睡着了。

   

  想起旧事,苟嫌的嘴角不由地弯了起来,“以后怕是没有那种机会了,喝酒确实误事,不如你哪天拿去送给公冶吧——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帮祢大海回忆我长什么模样的?”

   

  安哥儿从领口底下拽出个拴着红绳的玉牌,一言不合就往苟嫌的头上套。

   

  “哎!”苟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搞什么?!”

   

  “别乱动!”安哥儿一脸严肃,手腕一翻挣脱了束缚,把红绳套到苟嫌的脖子上,又把玉牌塞进他的领口,用手轻轻拍了拍,“我娘听说开战了,特地去宝竺寺求来的长生牌,法印大师加持过的,说是要贴身戴着,一刻也不可离了人气儿。”

   

  “你娘求来的,你戴到我脖子上干什么?”苟嫌一边说一边往外拽。

   

  “哎~”安哥儿一手按住他,一手从领口下又扯出根红绳,把另一块玉牌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塞了回去,“我也有一块。”

   

  “我不要,”苟嫌到底把玉牌拽了出来,“你送别人吧。”

   

  “哎哎哎!人气儿!”安哥儿把玉牌放到苟嫌手心里,合上他的五指包握住,“不能离了人气儿!不能送别人的,请这玉牌的时候,是在菩萨面前过了名字的!你的这块叫‘苟嫌长生‘,我的这块叫’安哥儿长生‘。”

   

  苟嫌握着玉牌,一时不知怎么处置才好。

   

  “戴着吧,”安哥儿说:“灵不灵的,权当图个吉利吧。”

   

  “呸,呸,呸,你重新好好说——既然请来了,自然是灵的。”

   

  “好!灵!灵灵灵!”安哥儿眉开眼笑,“你说’呸呸呸‘的时候,真象我娘。”

   

  “滚蛋!我象你爹。”苟嫌抬腿踹了安哥儿一脚,“就这事?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耽搁久了,怕陛下会找。”

   

  “陛下陛下,”安哥儿龇牙咧嘴揉着腿,“你又不是陛下的奶妈子——就算是奶妈子,陛下也早该断奶了,哪有一时不见就要找的?”

   

  苟嫌去捂他的嘴,“你收声儿!皮。肉痒了想找廷杖挠挠?虽说这里是兵营,可陛下既然已经登基,大不敬的话就不能乱说,记住了?”

   

  安哥儿扯了扯嘴角,“苟哥你简直……怎么说呢?不了解你的,还以为你是个多谨慎,多谄媚的人呢。”

   

  “谄媚?”苟嫌莫名其妙,“谁?我谄媚?”

   

  “嗯啊!”安哥儿说:“看你在陛下跟前那个小心劲儿!还是那个动不动就拿大脚踹我们的苟教头吗?有一次我和大海说你生来不会笑,你根本就是脸上没长那块笑肌;结果书嘉说:‘屁咧!你们没见苟哥在陛下面前,天天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真是这样吗苟哥?你会笑啊?你笑一个来,让我开开眼。”

   

  “把你们三个闲的!”苟嫌抬腿就走,走了两步回过身,把手里的玉牌戴到脖子上,扯着红绳晃了晃,“谢谢你……”他突然莞尔一笑,“……家令堂。”说完转身欲走。

   

  安哥儿登时愣了,苟哥笑起来是这样的,——就像……就像太阳一下子跳出了云彩,万物生辉。

   

  “哎你!”

   

  苟嫌闻声回过头,挑眉看着他。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安哥儿呆呆地说:“我没看清,你再做一遍。”

   

  苟嫌看着他那幅傻样子,笑着冲他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安哥儿激动地一脚把路边的一块石头踢飞老远,“苟哥笑起来可真好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在他胸中鼓胀,让他想大喊,想蹦起来,想拉住一个人狠狠捣上几拳。

   

  “嘿!”安哥儿不能自控地跑了起来,“啊!啊啊!”他跳起来接连两个空翻,“啊啊啊啊!为什么这么开心!”

   

  赫连珠派出的西路军,号称十万实则只有两万人,目的是牵制赫连川的西境军不向北境增兵。

   

  西路军主帅杜长乐,人称“粉面郎君”,是司州牧杜回的儿子。赫连珠派这么个臭美公子领军是费心思考量过的:朝中目前唯一称得上能带兵打仗的周原,已秘密安插在北路军,代替傀儡主帅赫连思玉排兵布阵;西路军不过是拉到西线装装样子,一旦赫连川方面有什么动作,马上就能撤回来;就算万不得已需要开战,司州近在咫尺,杜回是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挨揍而坐视不管的。

   

  于是杜公子提笼架鸟,光是私人日常用器就装了两大车,郊游一般带着人马来了。

   

  西路军在距离雍城一百里外的白凤山一带扎营,赫连川除了布置雍城守军增加流动明哨,又派陈方帅领五千人马,在东北方向的麟游城外驻扎。

   

  杜长乐抱定“你不动,我不动;你一动,我就跑”的原则,扎营之后辎重不动,能不卸车的就尽量不卸,随时做好了撤退准备,与陈方的军队隔河对峙。

   

  相安无事几天之后,陈方军突然在夜里鼓噪袭营;西路军睡得迷迷糊糊,摸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只觉得到处都是赤红的身影在晃,哪里还有半分迎战的念头?一窝蜂似的涌向主帐集结,保着杜长乐延西南官道逃奔。

   

  大名鼎鼎的岐山,是进出关中的咽喉要道,有东西二峰,中为缺口,形似箭括;张和带领的两千人马一分为二,事先埋伏在两峰山腰。

   

  西路军仓皇逃窜至此,尚有几分警觉,先派出一支分队在前探路,待平安通过隘口,大队人马这才络绎启程。

   

  刚过去不到一半,忽听一声长哨,两侧山上滚木垒石滚滚而下,西路军顿时人仰马翻,队伍慌乱拥挤成一团,有想往前路冲的,有想往后路退的,人踩马踏,一时间死伤无数。

   

  杜长乐既已过了山口,回头望见队伍被切为两半,顾不得回救,一心只想着保命要紧,恨不能长出两只翅膀,马上飞回爹爹的地盘。

   

  被堵在山口的一万多人马,前无进路,后有追兵,山上箭矢石块倾泻如雨,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损失大半。

   

  已死的再无机会,有命的只求苟活,剩下的西路军士兵扔了武器,抱头趴在地上喊“饶命”;张和的队伍冲下山来,与陈方的队伍兵合一处,俘虏降兵四千多人,缴获粮草辎重无数。

   

  羊袤虽然年纪小,但因为识文断字,是军中不可多得的秀才,因此领了个少府主事的职差,每天跟在已擢升为少府令的周管家身边,学些管理财物府库的本事。

   

  听说陈、张二位将军大胜而回,陛下正在军校场接受献俘和战利品,羊袤跟着一群闲人跑去看热闹。

   

  张和站在观礼台左侧,一眼就看到了人堆里的羊袤,小声跟陈方一番交代,走下台来,拉住羊袤就往人群外面挤。

   

  “你干什么!我要看献俘仪式!”

   

  “俘虏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走,我给你看更好的。”

   

  羊袤不情不愿被张和拖着,嘟嘟囔囔往自己帐房方向走:“你带我去哪儿?再往前走我可就到家了。”

   

  “到家就对了,咱们就是回家,”张和笑嘻嘻地,“我已经派人把东西抬过来了,刚才你不在。”

   

  进帐一看,地当中摆着口藤条箱子。

   

  “看看!”张和兴高采烈地打开箱子,“都是书!这以后你就有书读了。”

   

  羊袤走过去翻检一番,发现除了几本兵书,大多都是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儿。

   

  “哪儿来的?”

   

  “杜长乐那小兔崽子的——也不知是来打仗还是来上学,带这么多书。”

   

  “缴获物资怎么不上交?”羊袤不高兴地说:“拿走。”

   

  “别的都上交了,书这东西,交上去也是堆在库里发霉,还不如拿来给你解闷儿。”

   

  张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纯金八宝薰炉,很宝贝地对羊袤说:“还有这个也给你,”他说着把那两只金球儿倒过来,“你看,不管怎么颠倒,球心里的小炭炉子也不撒,给你留着,藏在袖子里,写字就不冻手了。”

   

  羊袤想骂他田舍汉进金銮殿——没见过世面,拿着香薰当暖手炉,再一看那巴巴等着挨夸奖的小眼神,就使劲忍了忍,把刻薄话咽回肚子里。

   

  “这也是收缴来的?交上去吧,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死人的东西。”

   

  “不是死人的东西——杜长乐腿长跑掉了。”张和哄孩子似的说:“留着吧留着吧!留着暖手,别把手给冻了;手长了冻疮可就不这么细白好看了。”

   

  “铁憨憨。”羊袤嫌弃道,心里却热乎乎地有一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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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个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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