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伯叔叔的家里。
叔叔从农村到城里来读师范,毕业后,留在上海郊县当了个小学老师,娶了个城里女人。从家中摆设看,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董文伯未曾进门心发怵。在门口踯躅了老半天,也不敢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脸庞胀的红红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冷若冰霜的“寡妇脸”,那是上次来叔叔家拜年时,婶婶故意摆出嘴脸,让他看,嫌弃他过年时,带来的礼品太少、太不值钱。他购买礼品时,其实心里盘算了一下:买这些礼品花的钱,与到叔叔家蹭一餐饭,价钱差不多,叔侄之间,相互都没有占便宜。不是他抠门,实在是手头拮据。能省一点是一点,能省一文是一文。
没想到,吃年夜饭时,他万分拘束地夹了一点菜,囫囵吞枣一般,咽下了半碗饭,急匆匆放下筷子的时候,叔叔假意客气了一句:“大侄子,就吃这么一点?身长个大的,还是要多吃点饭哪!看看你,长得像根豆芽菜、瘦得像撇撇,风一吹就倒,这样,可不行啊!”
董文伯强行挤出来一个饱嗝,说:“饱了,我吃饱了。”
婶婶却撇了撇嘴,说:“你跟他小辈客气个啥呀!人家是嫌弃,咱们家菜不好,嫌弃我的手艺不好,菜难吃,是吧?”
董文伯赶紧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不是!婶婶做的菜,味道好极了。……”
婶婶立马怼回:“阎王爷出告示——尽说鬼话!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吃饭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
董文伯赶紧解释:“婶婶您多虑了。我确实是皱了眉头,那是因为,我想到了母亲和妹妹,不知道,她们俩,这大年三十,是在逃荒的路上,餐风露宿?还是在老家,面对冰锅冷灶?”
婶婶毫无同情心,横蛮地说:“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哇,受人滴水之恩,就当涌泉相报。你说你,来我家里蹭饭,不是一回两回了吧?连叫花子讨饭,都晓得说几句吉利的感激的话,你倒好,白吃白喝,这么久。吃完饭,嘴巴一抹,拔腿就走。连一句像样的道谢的话,都没有。真把我这里,当成慈善堂、救济站了?!”
董文伯是因为言辞短、笨嘴拙舌,不爱说虚头巴脑的话,见婶婶挑这个刺、争这个理,赶紧搜索枯肠,把肚子里存着的感激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倒了出来,然后,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了叔叔、婶婶的家门,心里暗暗发誓:“即使我日后讨饭,也不到这户人家来讨!”
可惜,他发的誓,像放屁,没能做到。只能再一次涎着脸皮,登门求告。
上次是过年,董文伯买了两包点心,这次更可怜,空手两手,走进了叔叔的家门,拘束地喊了一声:“叔叔,婶婶!”
叔叔正在批改作业,婶婶在洗菜做饭。
董文伯空手进门,拘束地喊了一声:“叔叔,婶婶!”
婶婶回头,看了一眼董文伯,没有答理。
叔叔放下红笔,转身道:“哟!文伯来了!好久没见了!来,坐。”
董文伯:“学校功课很多,老没时间来看望叔叔、婶婶。”
叔叔:“知道,知道。你呀,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今天你婶婶买了一条鱼,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
董文伯看看婶婶:“这个……”
婶婶用菜刀拍打着砧板,骂道:“嚯嘘!嚯嘘!谁家的野猫哇?一闻到我家有点荤腥味,就跑来偷嘴。还不快滚!嚯嘘!”
董文伯脸一红,道:“不了!我中午要赶回学校去,不在您家里吃饭了。下午还有课呢!呃……叔叔,婶婶,我,无事不登三宝殿,遇到为难事,来向叔叔婶婶求救来了。是,是这样的:学校催我缴学费,已经到最后期限了,再不交,我就要被开除了。没……没办法,想来找叔叔、婶婶借点钱……”
婶婶一听,把切菜的菜刀,弄得“啪啪”作响,嘴里不停地唠叨,“隔着三条弄堂,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穷酸味!你不说,我也知道,黄鼠狼上门,准没好事:不是蹭饭,就是借钱!”
叔叔支支吾吾:“借钱……这个……”
婶婶闭口不谈借钱的事,她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你呀,来得正好!有件事,我得问问你。”
董文伯有些诧异,说:“啥事情哦?您问。”
婶婶坐到了董文伯的身边,扳着指头,计算道:“喏,你听我说!在你们老家,有祖上传下来的一栋老屋,是的吧?你娘和你妹妹住了一半,是的吧?另一半,按理说,应该是我们老二家的,是的吧?这一半你娘租给了福建客商住,是的吧?按说这租金,全部归我们老二家得,也不为过,是的吧?我们没这么贪心!弟兄俩个,租金二一添作五,不算过分吧?!可是五年多了,我们老二家,钱没见着一文,话没听见一句。”
董文伯辩解道:“啊,是这样的。叔叔、婶婶有所不知。老家的房子,确实有一间,短暂地租给了一个福建的客商居住。可是,仅仅只租住了三个月,福建客商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就退租,回老家去了。您们名下的房子,一直空着,哪来的租金啊?”
叔叔有些意外,没有吭声。
婶婶横蛮地说:“那我不管!既然我们名下的房屋,由你娘代管着,那你娘就有责任,把它变出现钱来!既然有人租住了三个月,就说明,这房屋不是租不出去!你说房屋一直空着,红口白牙,谁信呀?!我和你叔叔又不可能跑去看看。房屋租出去了,租金你娘收了,偏偏瞒着我和你叔叔,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黑良心的人啊,我见得多了!”
董文伯气得两手颤抖不已,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否认:“不是,不是您说的这样!您名下的房屋,一直都空着,我娘连在里面堆放一点杂物,都不敢。”
婶婶鼻子里哼了一声,怼道:“口说无凭!你照张照片,给我看看!”
董文伯气愤至极,却还是强压着怒火,轻声回应:“婶婶,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我哪有照相机,照相啊?!”
叔叔不满地朝婶婶瞥了一眼,却又不敢触霉头,只得埋头批改作业。
婶婶不屑地白了董文伯一眼,责怪自己的丈夫,好像没事人儿一样,不表态,于是大声吼道:“死人!你说句话呀!”
叔叔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