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王七,是三姨太娘家的亲戚,凭借表兄妹这一层关系,他在华府一手遮天、狐假虎威,对下人颐指气使、非打即骂。华府上下,早已对他恨之入骨。大家给他取了一个难听的外号:“王八他哥”。
如今,对华老爷一向呵卵捧脬、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王八他哥”,突然失宠,突然遭到华老爷的嫌弃,不仅要撤他的职,而且,还要他的命。这,完全出乎华府上下、各色人等的意料,不知道华老爷为何要做得如此绝情?但是,那些受过“王八他哥”欺负过的、积怨已久的家丁、杂役、园丁、厨子、丫环、老妈子,全都乐见其成,暗中拍手称快。都睁大着眼睛,等待着“头七”那天,亲眼见证,作恶多端的“王八他哥”,小命归天,大快人心。
对于丫环珍珠,阖府上下,大家的感情除了痛惜,还是痛惜。珍珠的性格,像绵羊一样的纯善,待人真心赤诚,从不多言多语,也不惹是生非。虽然,她是大小姐跟前的人,比其他的丫环和老妈子,地位要高出不少,可是,她从不在别人面前,摆架子、耍威风。在路上遇见有人,面对面走来,她总是羞涩地一笑,然后,低着头,让开道,请别人先走,从不考虑,此人的年龄大小、地位高低。可以说:谦卑,为她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眼看丫环无辜落难,华府的下人,暗暗同情,却不敢流露,也无能为力。只是,偷偷聚在一起,发一发感慨:
“珍珠这女子,真是命苦得很哪!‘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
“她进华府来当丫环,大约有十年了吧?”
“嗯,掐指一算,刚好十年。”
“咳,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又遭厄运。这回呀,肯定小命不保。”
“唉,她呀,她真是‘黄连树下长苦参——苦苗苗一根’哪!”
“哎,珍珠是怎么进华府的,有谁知道吗?”一位进府不久的杂役问。
老厨娘回答:“我知道!我给你们说一说!”
于是,众人围坐在一起,他们的眼前,重现了如此凄惨的一幕:
珍珠八岁那年,跟随父母逃水荒,来到了上海郊区。水淹之处,疫病猖獗。珍珠的父亲,感染疟疾,没过多久,就溘然而逝。闭眼之前,叮嘱珍珠她娘,他死了之后,不用土葬,“水葬”就行:把尸体扔进水里,顺水漂流,到哪儿算哪。珍珠他妈不忍心把枕边人的骸骨,随便丢弃。有人指点,让她到当地首富“华大善人”华致远的府门前求告,恳求“华大善人”施舍一具棺木,安葬丈夫。
那天一大清早,管家王七拉开府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瘦瘦精精的小女孩,跪在府门口的雪地里,身上早已落满了雪花,猛一看,还以为是,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呢!中年妇女的嘴唇,冻得发乌;小女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管家王七以为是乞讨要饭的叫花子,恶狠狠地呵斥道:“他娘的,晦气!别人是开门见喜!老子是开门见‘乞’!滚开,滚开!你们俩,给老子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
不久以前,管家王七,用半斗米换进华府当小长工的“半斗米”,急着要去喂牲口,把早餐——两个掺和着野菜的棒子面窝窝头,揣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吃。听见管家王七,正咋咋呼呼、声嘶力竭地骂人,就跑到华府大门口来,看热闹。看见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满脸的泪珠和楚楚可怜的神情,“半斗米”心生恻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窝窝头,塞到了小女孩的手里。然后,胆怯地瞟了管家王七一眼,生怕管家王七责怪。
管家王七倒是没有责怪:反正这女孩是分食“半斗米”的口中食,跟华府无关。他对着跪在地上的母女俩粗声大气地呵斥:“讨到了窝头,快跟老子滚哪!你们他妈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多要?!没了,没了,快滚!”一边骂,一边指使簇拥在身边的家丁,关上府门。
逃荒女赶紧往前跪行了几步,向着管家王七连磕了几个响头,边哭边诉,恳求华府大老爷,施舍一副棺材,安葬亡夫。
“大言不惭!”“痴心妄想!”管家王七咒骂了两句,然后,歪了一下嘴,几个家丁,像得到主子命令的疯狗,冲上前来,对这母女俩拳打脚踢。
“住手!”“且慢!”听见管家王七连喊了两声,众家丁立马像影视剧里的“定格”特效,又像是被武林高手使用了“葵花点穴手”绝技,瞬间,凝固不动。他们只是感到诧异:为何管家王七,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只见管家王七,撩起棉袍的下摆,踩着雪,上前了几步,弓着腰,口气和善地对逃荒女,说了一句:“我看你家这个小囡囡,生得眉清目秀,看上去,还算机灵聪明,拿她来换我府上的一副棺木,把她留在我华府当丫环。你可愿意?”
逃荒女尚在犹豫,小女孩哭喊道:“娘,娘,娘!我不愿意!不愿意!您可别把我卖了!我跟您,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我苦命的儿啊!娘也舍不得卖了你呀!”母女俩抱头痛哭。
管家王七有些不耐烦,道:“两全其美的一件大好事:你家囡囡,进我华府当丫环,有了一条活路,免得饿死在逃荒路上,暴尸街头;你家死鬼,有了一副棺木,免得睡芦席、裹被单,死不瞑目。多么好的喜事啊!你还犹豫不决,真是不知好歹!老子是个大忙人,没空跟你瞎耽误工夫!老子数,一二三。数完了三个字,这桩买卖,作废!你他妈的,想拿女儿换棺材,老子还不换了呢!”
众家丁一听,比吃了兴奋剂,还要兴奋,众口一声,开始数数:“一!二!三……”
三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得逃荒女高声叫道:“愿意,愿意!我愿意!”然后,她把身边,瘦得只剩下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女儿,一把搂在怀里,哭诉道:“儿啊!娘哪里舍得抛弃自己的心头肉哇?娘这是在为你,找一条活路啊!小小年纪,以后,你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为娘,有心帮你,也使不上力了!呜呜……”
“不不不!我不!宁死,我也不跟娘分开!”
小女孩拼命抓住母亲的臂膀,不肯放手,却是无谓的挣扎。管家王七指派师爷,草拟了一份《买卖合同》,抓起逃荒女的手指,强行按了手印。然后,他朝家丁努了一嘴。家丁们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强行掰开小女孩的手指,把她抬进了华府大门。拉扯之间,把逃荒女破旧的夹衣,扯掉了一只衣袖、扯破了一块前襟。事后,好多年,小女孩想起来,一直感到心痛、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