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圣约翰大学校园。
暮色将圣约翰大学的红砖墙,染成陈血的颜色。董文伯穿着蓝色的长衫,缩着脖颈,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拱门。腋下夹着的《国富论》书脊,被汗渍浸出深色的云纹。他攥紧天鹅绒首饰盒的手指关节发白,打开看了看,硕大的珍珠,在丝绸衬垫上滚动,折射出异样的光晕,像一颗凝固的蟾蜍卵。
宿舍楼306室,飘着陈年的霉味,沈秋云正踮脚擦拭着气窗铁栅。斜阳将她鬓角的细汗,染成琥珀色,听见门响转身时,她惊喜又满怀期翼地喊了一声:"文伯!"又问了一句:"借到钱了吗?"
董文伯:“借是借到了……”
沈秋云:“借到了多少?”
董文伯:“五块大洋。”
沈秋云:“瞧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又是空手而归呢!能借到五块钱,就不错了!积少成多嘛!钱呢?交给我,我帮你保管。”
董文伯:“钱……我买了珍珠。”边说,他边迟疑地拿出了一颗珍珠。董文伯喉结滑动,如同里面有一只困兽,他托起了那颗赝品。玻璃窗外掠过灰雀,振翅声惊碎了室内的寂静。
沈秋云一见,喜得眼睛发亮:“哇!五块银元,买了这么大一颗珍珠?!这一转手,我们可就发财了!”
董文伯:“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秋云:“走!咱们赶紧把它卖掉!”
董文伯:“卖不掉……”
沈秋云不解:“卖不掉?为什么?”
董文伯吞吞吐吐:“假……假的。”
沈秋云不相信地:“假的?不会吧?!”
董文伯:“是糖丸。”
“糖丸?!”沈秋云舔了舔,舌尖卷过糖衣的刹那,咸涩漫过齿列——原来,真是泪水混着廉价甜味剂在发酵。她的眸中冰霜渐起,拈起"珍珠"对着残阳,仔细端详,忽然嗤笑出声:“哎哟!还真是糖丸呀!我把你这个书呆子怎么办啊!董少爷,你好阔气呀!五块大洋,就买了一颗水果糖?!五块大洋啊!我……”沈秋云扬起手,欲将糖丸扔掉。被董文伯那枯枝般的手截住。
“哎!别扔,别扔!我要留着做个纪念。”
沈秋云讥讽地:“你还要纪念?挺光彩、挺有意义的吧?!”
董文伯:“吃一堑,长一智。留着它,能让我记住这个教训——贪财的教训!扔掉,也可惜了呀!”
沈秋云:“你还知道可惜?!五块大洋,白白地扔到水里去了!”
董文伯认真地反驳:“不是五块,是四块半。这首饰盒子,至少能值半块大洋吧?!”
沈秋云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书呆子,倒是挺会算账的嘛!你就没有算算这五块大洋,花得值不值?”
董文伯颇感委屈地:“当时我算了,挺划算的。可是……咳!人算不如天算,强中自有强中手哇!”
沈秋云继续唠叨:“人家借来一分多一分,借来一文多一文,你倒好,钱没有借来,先借了一屁股债!”
董文伯:“这就叫:‘屋漏偏遭连阴雨,船漏偏遇顶头风’……”
沈秋云:“人家急得要死,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掉书袋!你……”
董文伯:“好了!别唠叨了,我的沈小姐!快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呀,真的连抢银行的念头都有了!”
沈秋云撇撇嘴:“得了吧!你有这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除了去找你叔叔借钱,再也没路可走了。”
董文伯:“没路可走?那我宁愿去投河、上吊,也不去找叔叔借钱!”
沈秋云恼怒地:“好好好,你去投河、上吊吧,我可不奉陪。”转身就走。
急得董文伯,追着她的背影,高声喊道:“秋云!我去叔叔家试试!去试试还不行吗?”
又过了两天。
上海圣约翰大学校园。
晨雾未散,董文伯贴着墙根往图书馆挪步,腋下夹着《国际法大纲》。梧桐叶上的露水,滴答滴下,打湿了肩头,忽听得一声呵斥:"文伯,站住!"他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沈秋云从晨雾里显形,月白色的短袄,沾着夜露,发间的银簪,随喘息轻颤:"文伯,董文伯!”
这两天,董文伯怕见沈秋云,故意弯路走。今天,还是迎面碰上了沈秋云。“站住!文伯!董文伯!站住!你上哪儿去呀?”
董文伯有些尴尬地:“呃……图……图书馆。”
沈秋云恼怒地责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勒令退学的日子,马上就快要到了!我都急得急火攻心,火蹿上房了,你还有心思,去泡图书馆?”
董文伯一脸无辜地:“不泡图书馆,我能干嘛去呀!”
沈秋云:“找你叔叔借钱去呀!你不是答应我,去试一试的吗?!”
董文伯:“我想了又想,不用试了,肯定借不到的!”
沈秋云:“为什么?”
董文伯诚恳诉苦,试图以此,让女朋友收回成命:“咳!你是不知道我叔叔家的情况。叔叔从乡下,到上海来,读了个师范,留在上海,当了个小学老师,娶了一个上海弄堂里,从良了的妓女当老婆。叔叔呢,怕老婆,怕得出奇,怕得要命。连放个屁,也要先向老婆请示,是该响,还是不该响?是一次放光呢,还是该分成几次放?婶婶呢,不仅脾气暴躁、横蛮霸道,还为人吝啬、小气抠门,比铁公鸡还厉害。找她借钱?没戏!我估计,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自找没趣!”
沈秋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呵斥道:“人家是到了黄河心再死,你呢,还没到黄河呢,心就死了!你是知道的,我爹、我娘,全都死光了。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早已变卖一空。回老家去之前,我曾指望,回家去,挤出一点钱来,交学费,却好似‘八十岁的老奶奶喂奶——挤不出了’!原本我想,‘豆腐泼了架子在’,我们沈家再怎么破落,学费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没曾想,这次,我们沈家不光是‘破落’,而是彻底‘破产’了!我想从家里拿钱,交学费,那是‘寡妇死了独生子——没指望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去叔叔家借点钱,救个急。可是,你却碍于面子,死活不肯去!面子,面子是啥?!不就是两块脸皮吗?能抵钱花,还是能当饭吃?扯下来,扔到阴沟里去,你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沈秋云像放连珠炮一样,“突突突突”,发了一通牢骚。发完,捂着脸,嗷嗷大哭。有很多时候,沈秋云的哭,是假的,只听哭声,不见眼泪。她知道,“眼泪,是女人颇具杀伤力的武器。只要用在恰当的时候,用得恰如其分,可以得到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平常,用撒娇、撒泼、赌狠、寻死,都得不到一哭,就能得到了。。”因此,她善于用假哭,来获取利益,并且,屡获成功。可是,这一次,是真哭。家庭突遭变故,母亲受辱惨死、父亲被人诬陷、暗害,她只是偷偷地哭,在外人面前,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眼下,她对前途,真的是绝望了,绝望透顶。于是,趁此机会,把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悲痛,一次性地释放了出来。她,哭得伤心,哭得哽哽咽咽,梨花带雨,哭得眼泪,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董文伯看着恋人哭得声嘶力竭,他顿时觉得肝肠寸断,心头一软,说道: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