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搬回了学生宿舍。
高三下半学期,学校开放了通宵自习教室,很多学生都退了在外面租的房子回了学校,毕竟在外头租房是笔不小的开销。
衣服和日常用品可以再买,但一些参考书和重要的东西不得不去拿回来。
算准了他不在家才上楼。
阿姨开门看到他,还嘀咕了好一阵,话里话外埋怨他怎么好端端地搬走了,住这里和小笙两个人作伴多好。
他不在的几天,小笙病了一茬又一茬,也不知道是这天太冷还是这孩子体质太弱,感冒咳嗽总不见好,他来得很不巧,他刚出门买药去了。
沈珏一改往常,没和阿姨嬉皮笑脸地开玩笑打趣,而是手脚麻利地快速将自己的东西都整理好,他得趁他回来前离开。
倒不是怕碰面,而是觉得没必要再见罢了。
他的参考书还有空白的寒假作业在回家过年前丢在了书房里。
袁笙性子温吞,手脚也不麻利,不大会收拾东西,书房里什么都有,摊得到处都是,一片凌乱。
沈珏找了很久才找齐了所有参考书作业本,刚要离开,视线被一摞高得离谱的物理参考书吸引。
当初他还笑话他,买这么一大堆参考书用来烤火取暖吗?没成想他还真就考进了物理班……
视线下移,落在厚厚一摞书底下的一本土黄色本子上。
那是袁笙的素描本。
他还记得他们为了这本素描本争执过,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那样懦弱的一个人,也有拒绝自己的时候。
素描本?
沈珏眼角带着冷意,随手拿起。
“你到底,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天气在一天天变暖,可袁笙的病却反反复复一直不肯好。
病根是在沈珏的家乡小镇落下的。
五点才来的第一班车,他从午夜就开始等,也没想到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就这么生拉硬扛,被深夜里的寒风吹了一晚上,差一点就冻死在那儿。
从小镇回来之后,他的感冒咳嗽升级成了支气管炎,在医院挂了一个星期的吊水才终于止住了接连不断的咳嗽。
咳嗽好了差不多,却一直发着低烧,吃药没什么用,每天一大壶热水的喝着也不见效果。
原本病得不算严重,拖着也没什么要紧,可过两天就要开学,新学期带着一身的病气进教室,会让别人觉得触霉头。
他这才穿着厚厚的衣服出门,打算去离家不远的药店再买盒不同牌子的感冒药试试。
谁知刚走到一半就想起刚才换鞋时把钱包落在了鞋柜上。
只好又退回来。
一打开家门,就看到门口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鞋。
是他用上学期的奖学金买的篮球鞋。
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不算便宜,牌子的名字是他最喜欢的一位球星。
他当时买的时候犹豫了很久,拿起又放下了好几回。他说他怕别人在背后指责自己领着学校的补助去买名牌篮球鞋。
袁笙知道他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把这双鞋捧到他面前,不止是鞋,只要是他喜欢的任何东西,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想帮他得到。
可他也明白,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最怕也最厌恶的就是来自金钱上的帮助和怜悯,特别是曾经为了钱遭受过别人白眼的沈珏,必定对这方面更为敏感。
好在最后沈珏用苦难的人生需要一点精神支柱冠冕堂皇地说服了自己,要不然他那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恐怕真能让袁笙不顾一切地买下捧到他眼前。
他当初要是真这么做,也许两人之间的友谊早在那时候就得彻底断了。
在袁笙苦难的人生中,沈珏便是他的那点精神支柱,哪怕一点点两人之间相处的回忆,都凝结成了心口的一点朱砂,红艳如血,却也痛彻心扉。
呆愣在原地一时忘关了门,一阵冷风猛地袭来,冻得袁笙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来,嗓子口一痒,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已经及时捂住了嘴巴,可还是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他听到电脑椅撞上书桌的碰撞声。
阿姨做好晚饭后就回去了,这一来一回的动静,打破了家里原有的寂静。
如果不是看到门口的鞋,袁笙可能就直接拿了钱包出门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更是像在等自己……
袁笙敛起慌乱的心神,走到书房门口,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阿珏,你、你来了?”
沈珏好像没听到他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现在住哪儿?”
袁笙还不知道沈珏搬回学校的事,他以为他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住。
沈珏背对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正在翻看什么东西,不咸不淡地反问:“我住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吃了晚饭再走吗?我看到阿姨今天烧了你爱吃的……”
平时如果有人对他说话阴阳怪气,袁笙早就先逃了,特别是眼前这个人,他是那么害怕从他的嘴里说出让自己难受的话。
只要一想起他寒着脸,冷漠无情地说出“你不配”三个字时,他就感觉自己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依然不曾忘了那天他的表情和那一个晚上远郊小镇上的寒冷。
果然是十几年难遇的寒冬,对于袁笙来说,何尝不是他十几年人生中最冷的一个冬天呢!
当他决定离开小镇时,就已经明白对于过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离开是他唯一可以减轻所有人痛苦的方式。
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放下,就像控制自己的病情,总有对抗的方法,总能找到对症的药,不过是拖得时间长一点,如果真拖到了死那也算是解脱。
可当他再次见到这个人,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放下。能放下的一定不是倾尽所有镌刻在心口的人!
所以他现在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只知道不管他会对自己说出什么话来,他都不想轻易放他走!
“阿珏,我有话想对你说。”
沈珏没有直接拒绝他,这让袁笙稍稍有了点底气。
“阿珏,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不配说这些,当我知道所有的事,心里的震惊并不比你少,我一直以为我爸做的那些事和我没有关系,即使有,这么多年……我也、也算是已经‘父债子偿’。可原来……我根本没有能力偿还什么……阿珏,我没法让一切重来,我也恨我爸恨我自己。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找一个折中的办法解决呢?”
袁笙第一次长篇大论,尽量以两人只是在解决问题的口吻和他交谈。
他必须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需要斟酌,因为他怕自己说错一个字而惹恼他,让他马上夺门而出根本不听自己的解释。
他怕错失了今天的机会,就再也……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近他的机会了……
沈珏并没有反驳袁笙,他的沉默和镇定,让袁笙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他稳住心神,期待地开口:“我没办法让时光倒流,让所有事情都不发生,但我可以尽我最大的能力来……来弥补。”
沈珏终于肯回过头看他。
他看见袁笙站在书房门口,身体倚靠着门框,也就几天时间,这人好像又瘦了一圈。
袁笙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傍晚逆光的房间里,好像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