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一晃如流水,东逝匆匆不复返。
韩锦图本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薄田几亩,一年到头全交了税子,日子越过越紧,家里却是又添一男丁,一家三口,家徒四壁。
韩锦图饱读诗书,为子取名‘竞’,取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因世道荒凉人人难活,愿子韩竞自食其力,在宽洪世界里丰衣足食。
韩竞今年已然十三岁了,却始终不开口讲话,周围邻居早给他盖棺定论——出生就不会哭,必是个哑儿无疑了,韩锦图要他去私塾读书,他始终摇头不去,每日只在家里发呆,偶尔也会替韩氏做些力气活,韩锦图起初叹他朽木难雕,后来发现韩竞竟对书本无师自通,心里自然百般高兴,日后却也不再勉强他去私塾读书了。
待韩竞十五岁这年,已然长成一个俊郎,虽是个乡村少年,但身上却兀自养成一股儒雅气质,连他父亲韩锦图整日混在笔墨也不及他身上一半的书卷气,脾气不温不火,不言不笑,但对韩锦图夫妇却也孝顺。
一日,韩锦图早去私塾教书,只留韩竞与韩氏在家里,韩氏织布,韩竞幼时学会些编筐、糊灯笼的手艺,母子两个在家相安无事,日上三竿时,一老妇满目笑意,蹑手蹑脚来访,正逢韩竞在院子里为灯笼配画,老妇上前,拍了下韩竞的肩膀,笑道“竞儿,你娘呢?”
韩竞抬头,一看她笑色下贱,复低头画画,全不理她,老妇一脸尴尬,却不再开口,转身便奔着屋里走去,进屋不久,韩竞在外面便听见那老妇‘高谈阔论’,一副破锣嗓子怕是十里之外也听得真切,韩竞听得仔细,那里面老妇道“韩嫂子,你家竞儿生的好俊!虽是个农村娃儿,容貌却比城里的王孙公子还秀气,看别家的小子黑得似土,再看他!白得似玉,哈哈哈……”
韩竞不禁心里一阵好笑:这便是‘夸人’?难不成夸人是非得贬着一个才算好听?我本是幽冥界白面判官,天生如此,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了?
比起那老妇的高嗓子,换韩氏开口时韩竞在外面却什么也听不见了,须臾,又听那老妇高嗓笑道“这个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我来是专门给你韩家报喜的,周家千金若雨你可识得?”
原来是给韩竞做媒的。
后面韩竞便爱听不听了,只见里面聊了多时,那老妇方才离开,走时趁韩竞不备,使劲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那一下登时给韩竞唬得一愣!韩竞抬头看她,那老妇回头笑了一下便走了,韩竞气得够呛,把未画完的灯笼往地上一摔,心里暗忖:如此人家果真混沌!我今年才十五岁,还得与这群凡人相处几十年!还得受他们几十年的侮辱!我堂堂幽冥界执笔判官,竟沦落到被一个老婆子调戏的地步!阎王老爷,您当真是罚我!
韩竞正在院子里生气,却听见韩氏在门口叫他“竞儿,你过来。”
韩竞知必不是好事,却也只好过去。
一进屋内,韩氏便跟他道“竞儿,你可想过要成家?”
韩竞本来面露愠色,此时脸上更是拉得老长,他不开口,便摇了摇头。
韩氏道“竞儿,你要听话,你看看这家里,你们父子一个教书一个做灯,为娘织布,没一个吃白饭的,但日子却越过越穷,你可知道为何?”
韩竞摇头。
韩氏道“只因我们都是草民,无权无势,每年赚得钱都不够交税子,你看见你父亲如今的头发上,白发早比黑法多,如今城里一个乡绅周家相中了你,要把他家唯一的女儿许配与你,那小姐虽比你大四岁,但周家势力雄厚,你入赘她家,衣食无忧,家里日后也不必为为你婚事操心了。”
韩竞比划两下,示意父亲还未回来,此事容后再议。
韩氏道“不行,竞儿,你父亲虽太惯着你,但我看得出来,你是想等他回来一起反驳我。是不是?”
韩竞微微笑了一下,指着外面的灯笼,示意要出去做事了,但韩氏不同意,道“不行,你得答应娘,应下了这门亲事,权当孝敬爹娘了。”
韩竞眉头深皱,百般不甘,但到底不好与韩氏顶撞,只推门出去,自顾自地在院子里继续给灯笼配画。
渐至晌午,韩锦图方从私塾回来,一进屋,看见韩氏已把饭菜做好,正与韩竞吃饭,便也上了饭桌,饭没吃几口,韩氏便把周家亲事一事告诉了他,韩锦图听罢,一惊道“周若雨?听闻她曾与齐家公子私奔过,何时回来的?”这句话刚完,韩氏在碰他一下,韩锦图才知失口,又笑道“哦!城里有好多家姓周,这个周若雨听闻通诗词、相貌也极好,能找竞儿,也是我们韩家的幸事了。”
韩竞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他心里只恨这对夫妇竟可为了图利把儿子送人,当初他四岁时,曾见云游僧人到村里化缘,他本想跟着去,边游山玩水,边耗尽寿命,便可再回幽冥界,但念及韩锦图夫妇养育之恩,不舍得抛下他们,恐他们老时孤苦无依,日后无人送终,一时心里起了孝意,便留了下来,岂料,不过几年便后悔了,他发现,原来这凡人当真是烦人!男子易怒,脾气来时暴躁无礼,无情无义;女子无能,遇事只会哭哭啼啼,又喜嚼舌根,吵闹起来不依不饶……
想起那些,韩竞饭也吃不下了,撂下碗筷,继续去院子里做灯笼。
抬起板凳,一坐,便到半夜,韩竞越想越气,自己虽是穷家男儿,但也不能娶一个与人私奔过的女子,而且那女子比自己大四岁!
若不是自杀下幽冥界会被罚,他早自杀了。
韩竞抬头望望天际明月,他早看见那四十里外的白芙山,只是始终放心不下韩锦图夫妇,如今看来,却是此地不宜久留,他们早晚要把自己按斤按两卖了,韩竞对着明月,空叹了一回,细细看了最后一遍自己居住了十五年的家,抬腿便走了。
韩竞走了一天一夜,到底走到了白芙山,看那山,远看时青翠慑人,漫山遍野仓木,高耸入云,周遭无人烟,唯明月大地相偎,着实怡人;近看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里面尽是奇花异草,藤缠藤,枝连枝,草草相诛,花花相食,一步没站稳,怕是就要被千条万绪纠缠了去,尸骨无存。
韩竞照进不误,若能在此山修炼下去,必定无人打扰,百炼百成,若不能,死于非命,倒也提前去了幽冥界,不是更好?
韩竞步步深入,在山中吐纳,混聚当中灵气,与山川大地同辉,日打坐,夜吸灵,任凭山中草木变幻,山涧流水停留,心如止水,不动不惊,光阴流转,一来一回,却已是光阴流转了百年了。
因白芙山草木混淆,所以动物不多,更何况是人?无外界干扰,韩竞静心修行,如今已是一百一十五岁了,虽是满头白发,但脸上、身上却半点皱纹不显,百年来不笑不哭,心中无物,已然是个长寿仙人。
百年来韩竞几乎未生长,只是进山不久后,二十左右,自己方才步入修炼佳境,停止容颜的变化,韩竞眼看现今已是无愁寿命,索性再细心修炼,兴许还可由人化仙。
“救命——”这一声高远打破白芙山与韩竞多年来特有的宁静,韩竞眉头轻皱,撩开挡眼的树藤,发现原来是一个黄袍道士正追着一只蛇妖。
“万般皆有定数。”韩竞依旧似往常打坐。
“仙人救我——”却是那蛇妖已然看见了韩竞,离得老远便开始对着他哀怜。
那黄袍道士见一棵树下坐隐隐坐着个白发之人,以为是妖,便打算先下手为强,韩竞则并未动弹,那道士却是一把桃木匕首飞过来!韩竞一躲,便躲过了,否则定刺他头上!
韩竞虽修炼百年,但到底肉体凡胎,只修炼得长寿之术,还未炼得任何防身之术,因此遇上别人出手,也只得躲来躲去。
那蛇妖与黄袍道士追来追去,却到底追到了韩竞身边,蛇妖干脆缠在韩竞身上,依旧哀求“仙人救我!”
黄袍道士道“大胆蛇妖!你在富阳县连伤五人性命,还敢求救?”
韩竞不动,眼也不睁,照旧打坐。
道士见韩竞临危不乱,也不敢上前造次,只道“你是何人?识相的赶紧走开!”
韩竞故作深沉,道“众生相皆由天生,何苦自相残杀?”
道士用剑直指着韩竞面门,喝道“你休得卖弄!到底何人?”
韩竞依旧纹丝不动,幽幽道“区区贱名,何足道哉。只盼道人放此物一马,而后各归各位,自然相安无事。”
道士见韩竞话里有话,又见韩竞如此震惊,自然不是个好惹的,便打着圆场道“好,那贫道就姑且放此妖一马,来日它再作恶,可怨我不得。”
韩竞微微点头,仍旧不睁眼。
道士远走许久了,韩竞睁开了眼,跟身上依旧缠着的那蛇妖道“你还不下来?”
那蛇妖缓缓从韩竞身上爬下来,兀自幻作人形,却是个女子,在韩竞跟前作了个揖,笑道“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且看那蛇妖幻作何样女子:头插三朵斗红雪,腰佩两把琉璃锁;眉下两明灯,胸前两招摇。举手投足洒蛊惑,一颦一笑勾世人。
韩竞幽幽起身,只略微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那蛇妖见韩竞要走,赶紧伸了手臂拦住韩竞,笑道“仙人,你在如此深山修行,多孤苦寂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