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白洲听着两人交谈,低头喝粥,并未插话。
“雅安那丫头,在公主府里闹着呢,想让朕解了她的禁足。”
景万重抬眼看儿子,隐隐有些征求意见的意思。
“父皇,午后儿臣去一趟,瞧瞧她,若是诚心悔过了,儿臣再许她出来。”
景白洲无奈,看来一会儿不能回去睡回笼觉了。
景万重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昨夜燕王冒雨出宫了?说是东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事,父皇不用担心。”景白洲不知道该怎么说昨晚的事情。
“朕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但眼下秋收大典还剩半个月的筹备时间,景容那边你别管了,朕另派人去处理王府的事情。”
景白洲想说他能顾得过来,但想想还是没说出口。
“是,多谢父皇。”
饭后,景万重叫了军机大臣在御书房商量正事,提前走了。
华安殿就剩下母子两人。
“母后,赏花宴要不要儿臣派人……”
景白洲想派人暗中护着他母后,毕竟到时候刘贵妃一帮人也会出现在花宴上。
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事,都未可知。
而他是太子,出入后妃宴会不太方便。
“不必,你送来的俩丫头都很好,有她俩跟着,不会有事。”
肃嫔往旁边看了一眼,双胞胎小丫鬟,一个叫春花,一个叫秋月,都是自小习武的。
“明刀易躲,母后,我怕她们又想出什么下作手段,毒物您是沾不得的。”
景白洲还是担心。
“那就让凌芳过来一趟吧,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还是母后思虑周全!”
景白洲笑的灿烂,眸子亮晶晶的看着眼前的母后。
“傻儿子。”
肃嫔一脸宠溺,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发顶。
“我瞧你眼下都有青眼圈了,是不是近日都没歇息好?景珑那边我派人过去,你不必跑一趟了。”
她派宫里的嬷嬷过去,要是这个女儿真心改过,必定会客客气气的对嬷嬷。
要是景珑还肆意妄为,娇纵任性,那索性就继续禁足着吧。
不放出来还能省点心,也不会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祸事来。
景白洲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肃嫔的意思,顺从的点了点头。
“母后,那您去赏花宴,也得多加小心,您不用心急做什么,万事都有儿子。”
肃嫔欣慰的点点头。
重活一世,她最看重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儿子了。
母子俩又说了会儿闲话,景白洲才离开华安殿,黎昱一直都在殿外候着。
回东宫的路上,撵轿晃晃悠悠,他却不怎么困了。
“哎,你说,天越来越凉了,人是不是容易染上咳疾?”
黎昱走在一边,听着小太子说话,心照不宣的点头:“自然。”
“赏花宴啊,多容易着凉。”
景白洲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算计。
他没急着回海棠居,而是先去了一趟天波院。
院里的石桌上,钟凌芳摆弄着手里的草药,跟景白洲说话。
“姑姑,肃嫔娘娘最近身子不爽,后日又要去赏花宴上走一趟,您陪着去吧。”
“肃嫔?”她有些惊讶,琢磨着太子是什么意思。
“您去一趟华安殿就明白了。”
景白洲没有多说,黎昱还在他身后站着呢。
“好。”钟凌芳点头。
“另外,您能不能配出来一种药啊?”
“……”
从天波院出来之后,俩人朝海棠居走。
“想问什么就问。”景白洲闲庭漫步,走的并不快。
黎昱抿了抿嘴,然后才张口:“这位姑姑身手不凡。”
重点是,行走间的步法,能看出轻功底子极好。
并且,跟小太子近日温习的轻功路数,一模一样。
景白洲早就知道,凌芳姑姑的存在瞒不过黎昱。
东宫上下每一个人,黎昱都摸得极为清楚,不查清凌芳姑姑的来历,他也不会死心。
“凌芳姑姑是我母后生前,身边的掌事姑姑。”
“属下知道。”
“她原名钟凌芳,是药王谷的唯一传人。”
“啊。”
这倒是黎昱没想到的,传闻中药王谷那种神仙地方,竟然真的有传人!
“我也在跟她学医术和轻功,只是刚会了些皮毛。”
景白洲无奈坦白。
黎昱皱眉:“属下没见您跟那位姑姑学……”
“你监视本太子?”
“没有!”
黎昱否认,心里猛地一惊。
景白洲脸色冷了下来。
果然跟上一世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黎昱都处处留意着。
就像是只养不熟的狼,日夜用森冷猩红的眸子盯着他!
只等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呲牙狠狠咬过来!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这只狼留在身边?
这种感觉很不好。
让他觉得恶心。
重生后的这几个月,每夜的梦里,画面虚实,真假掺半。
全都是黎昱提剑指着他,逼他交出兵权,臣服南越国!
景持和别的一些看不清脸的人,在东宫残忍屠戮。
所有他在意的亲友家眷,全都死在眼前!
宫殿满是猩红血色。
东宫台阶上,暗红色鲜血混合在一起,滴滴汇聚在他的脚下。
那里面有春乔,夏炎的血,不远处的秋逐和冬凌,尸骨未寒。
每夜都是这样,重复梦魇。
睡醒后,还要谨慎跟宫里的人交锋。
更要小心翼翼的应付黎昱。
他竭尽全力的部署着,不想让结局重蹈覆辙。
可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
所有的殚精竭虑,都在消磨他的精力。
无比惧怕最后一刻的到来。
钝刀杀人不过如此。
但偏偏黎昱的所作所为,还在一遍遍的提醒他。
众叛亲离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属下对太子忠心耿耿。”
黎昱嗓音平稳。
但景白洲还是能听出来这人语气里的一丝试探。
好累。
心底的烦躁滔天而起,抑制不住!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殿下……”黎昱又喊。
前面一身红衣的人,突然站定转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滚——”
黎昱愣住。
他没见过这样的景白洲。
一双眸子里,痛苦混合着恨意,还夹杂着几分厌恶,眼底隐隐泛着泪光。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恨!
黎昱心底有些绝望,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太子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景白洲在眼泪要落下的前一秒,转身离开。
在心里跟自己说,所有的苦都是自找的。
他要是不把黎昱放在身边,一开始就杀了。
这会儿绝对不会这么痛苦。
但……
怎么就这么煎熬。
说是把人留在身边,他好慢慢报仇。
现在却觉得,痛苦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景白洲满腔的委屈,却连开口怪罪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重生的只有他一个人,黎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是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可那些想起来都让人痛不欲生的梦,又时刻逼他回忆起从前经受过的惨痛。
凭什么。
凭什么黎昱能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凭什么黎昱能这么心安理得。
凭什么他要受这种折磨。
真是受够了!
他受够了!
景白洲冲进海棠居,抽出软剑,把桌椅板凳砍的支离破碎!
花瓶摆件砸落的声响,不绝于耳!
凌乱又暴力的摔砸声,萦绕在海棠居上空。
春乔和一群巡逻侍卫闻声赶来,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
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
没人知道太子怎么会突然暴怒。
一道黑影从门外飞跃进院子里,直直的冲进了内室。
春乔一把拽住身旁要跟进去的侍卫。
“别去,都散了,不许外传。”
“是!”
众人散去。
春乔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了,才转身离开。
刚刚进去的黑影是黎昱。
——
黎昱冲进内室的时候,屋里已经被毁的不成样子。
几乎没地方下脚。
景白洲手持软剑,眼眶通红的转头看向门边。
“我让你滚!”
“我错在哪?”
黎昱看着人朝他指来的软剑,脚步未停。
任由剑尖一寸寸刺进肩头。
肩膀处的黑衣,很快就被血红染出一片暗色。
景白洲手腕微颤,就那么看着黎昱,眉眼凄绝。
泪珠顺着脸庞,汇聚在下巴处,随后坠落。
每一颗都重重砸在黎昱心上。
可黎昱真的不明白,他把心底积压已久的疑虑,问了出来。
“告诉我,你可以杀我,让我死个明白。”
死个明白。
景白洲松开手,软剑落地,他低头,嗓音哽咽又委屈。
“你欠我一条命,也欠我十年。”
但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懂我的害怕和煎熬。
你什么都不懂。
景白洲痛苦闭眼。
内室一片寂静。
“我赔给你!”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赔给你,命,或者再重来十年!”
“总之,你要什么都拿去,都给你!”
黎昱没顾及肩膀处的剑伤,直直盯着眼前人的脸庞,单膝跪地。
“我只求你,别恨我。”
景白洲猛地睁眼,惊愕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要杀谁,我去替你,要皇位,我帮你守着,你功成名就之时,拿走我的命。”
“行不行?”
黎昱苦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十年。
他体内的毒,一旦南越不给他压制的解药,毒发身亡是早晚的事。
“黎昱,我不相信你了。”
上一世信你,我死的惨烈。
这一世,再也不敢了。
景白洲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过身子:“你走吧,只当是我发疯,没事了。”
黎昱脸上闪过决绝,视线落在软剑上。
他拎起剑,走到景白洲面前。
“你想干什么?”
景白洲看着黎昱把剑柄重新塞回他掌心。
“我想让你知道,可以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