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的山脚下种了一大片无患子，结那种一大串一大串棕黄色的果实，谢家将士来的时节又正好是它的成果期，据说它的种子可以用来驱魔杀鬼，凡是从山上祭拜下来的香客，都会带一串回去。
好巧不巧，江白玉去接夫人的时候，就看见聂管事捧了一箩筐的无患子果实无所适从，更咂舌的是，不光只有这一箩筐，马车里凡是能装的地儿装的满满当当，他们家谢夫人还沾沾自喜说，
“也是她带的人不多，不然多折点回来给谢家的将士，一人做串珠子用来防身用，真是可惜了。”
这么看幸亏是可惜了，山脚下这块无患子林，凡是能被薅的都快薅秃了。
江白玉站在这里，怎么看都觉得那片寸草不留的地儿，怎么像他们家夫人的大手笔。
路过的香客还在抱怨，“能摘的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不知道哪个缺了大德，将这条道都快扒拉秃了。他摘得这么干净让我们怎么办？这就连带着邻居亲戚也用不了这么多，带回去用不了难道挂着给看门狗栓链子用？真是可笑，跟穷疯了似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江白玉尴尬到无地自容，他们家这两位祖宗，大的小的没一个让人省心。
做事的人自己不觉得，偏生跟着受罪的是他们。
江白玉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久到苏夫人进了府门开始，或者更为准确的说，是从有了谢南睢开始，整个谢府上下，才真正进入到水深火热之中。
谢夫人，哦不能说是谢夫人，怎么说呢？为什么一会儿称她为苏夫人，一会儿又称她为谢夫人，大概因为谢府目前只有这一位女主人，这是尊称。
除了已故的谢怀衣亲生母亲，苏乞儿至今还不算真正的谢家主母，谢家现在管事的是谢怀衣，苏乞儿还只是一个侧室夫人。
可偏偏她是谢南睢亲生母亲，谢府千百年来，奉行一夫一妻，苏乞儿是第一位抬进来的夫人，江白玉总觉得苏乞儿看似是家主的夫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女儿。
不过这些话轮不到他们这些下人议论，只要公子不觉得有问题，那就没什么问题。
江白玉一脸疑问，从上京策马扬鞭飞奔而来，到这里已有半天时间，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与无霜他们回合，为什么公子迟迟不肯发话。
等了半天，江白玉终于按捺不住问，“公子，我们现在在等什么？”看天色将晚，再等下去天马上就黑了。
谢怀衣神色从容，完全没有来之前那般着急，“等天黑。”
江白玉满脸期待，“然后呢？公子是有什么计划？可是这沂蒙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们这么多人，尤其无霜他们一脸杀气，身上的刀枪剑马都快刻在骨子里，百步以内无人抵挡得住他释放出的这股杀气，这里可是沂蒙！我们如此莽撞会不会有些冒犯？”
谢怀衣轻言，“又不上去，何来冒犯之说。”
江白玉瞠目结舌，“啊？”那他们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什么？闹着玩吗。
来之前江白玉还在想，为了他们家那个惹事生非的二世祖，这么大动干戈是不是不太好。
搞了半天，原来是在作秀，这么看谢南睢被人掳走也不像是真的。
江白玉呵呵，已经无力吐槽自家公子对于弟弟的无底线纵容，公子开心就行，不用管他们这些随侍死活。
远处传来一声动静，冷无霜拎着一红衣似火的小孩，大步款款走过来。
咚一声将小孩直接丢在地上，什么说也不说，站在一旁等谢怀衣指示。
江白玉看过去，小孩看起来和风翊生年纪差不多大小，脾气可比他张扬太多。
火娃不负盛名，张嘴大喝，“放开我！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打家劫舍的坏人。没惹到你们谢家任何一个人，你们无权抓我。”
江白玉替自家公子问话，“那你为什么在这儿？我看你这身行头，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谁知道你是哪儿来的？毕竟这年头，山里成精的妖怪多，放了你，你出去害人怎么办？”
火娃人不多，脾气比个头还要窜的高。
“死娘娘腔，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到底是人还是怪？你眼神不好难道你家公子眼神也不好使吗？”
江白玉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上前要教训这个口无遮拦的暴小孩，被谢怀衣一把拦住。
谢怀衣蹲下身，和火娃近距离面对面。
温声问，“你认识我？”
火娃嘴硬，“认识，大名鼎鼎的怀衣公子谁不认识？”他虽是这么说着，眼神却不敢直视谢怀衣。
到底年岁不大，还是多少有些心虚。
也不知为什么，看到谢怀衣的第一眼，他彷佛看到了自家少主身上的影子，两人有着极为相似的一种眼神，怎么形容呢？
花冯时是那种看起来慵懒，却又身娇体弱的贵公子，风一吹就倒，但心肠硬。能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长大的奶娘，七窍流血死在自己面前都无动于衷。
眼前的人更像是一只温顺狮子，明明温润如玉，看起来波澜不惊。却有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感，总觉得这人不好惹。
火娃暗衬，不能被他看出端倪，自己火候还不够，抵不住这人眼神直视。
他心有不安，软了嗓子，开始装无辜小孩。
“大哥哥，我家公子还在山上等我，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谢怀衣摸摸小孩脑袋，依旧笑着。
“你年岁不大，手脚功夫确实了得，刚才远处看你在无霜手下过了不下百十来招，看来你家公子也是个人物。”
火娃笑不出来，开始卖可怜。“我家公子身子骨不结实，常年病不离身，汤药不断。这不听说沂蒙扶桑木有灵，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因为我出言不逊惹怒了守山主，被一看不清人的老婆婆丢下来被你们抓到。”
小孩就是小孩，天生就有讨好人的本事。
“大哥哥，我真没骗你。说来我家公子你可能不认识，但我家也算世家大族，若是被家主知道我丢下公子一个人，他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用我去训狗。”
谢怀衣似笑非笑，“哦，想让哥哥放了你也行。”
江白玉急了，“公子…”
谢怀衣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继续问面前小孩。
火娃有些紧张，攥了攥手指。
“为什么哥哥在你身上，闻到了我那不成器弟弟身上独有的寻香术。”
火娃装作茫然，“大哥哥，你在说什么？”咬死不能说出见过谢南睢的事，上京谁人不知，谢怀衣就是一个宠弟狂魔，毫无底线。
寻香术是谢家每个主子身上独有的一种味道，用来和影卫联系，要说谢怀衣为什么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寻香术是他研制出来。
早年间，谢南睢岁数还小，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在上京招惹过不少权贵。十岁左右的小儿郎，惹事生非的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谢怀衣为了防止自家弟弟有朝一日，被人抹了脖子，特意调制了这份独有的寻香术，又亲自培养了两位功法了得的影卫，用来给谢南睢防身。
可见他这位当兄长的深谋远虑，后来这些年，随着谢南睢越长越大，犯的事越来越多。
谢家众人不止一次庆幸过，幸亏他家二世祖有这么一位无所不能的哥哥，可以未卜先知，防患于未然。
不然，按照谢南睢这幅作死样子，恐怕现在上京有没有这个人都很难说。
——
谢怀衣难得心情好，愿意逗逗小朋友。
“听说你家二公子身体不大好，却身怀异香，这飘香十里的桂花香味，应该就是从他身上传过来。山路难走，要不哥哥送你上去。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位名动上京，惊鸿一瞥的花二公子长什么样子。”
火娃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潜台词，他最怕给自家公子招麻烦，结果还是冤家路窄遇上了这位活阎王，“呀呀呀，我说还不行。”
妥协就是一瞬间的事，小孩没有骨气，该认怂的时候就得认怂。
江白玉嗤之，“早说不就行了。”
火娃压着嗓子，满脸不情不愿。
“你们来，不就是想找你家那位小祖宗？他就在这儿，我们也是跟着过来。”
冷无霜惜字如金，“说清楚。”
火娃既开了口，也就一股脑全交待明白。
“你们知道红楼是我家产业，我家公子从出了花城开始，就有两位双生男子一直尾随，他们身怀异术，是一等一的剑修，精通术法。我们不是对手却也周旋了数日，甩不掉摆不脱被一直跟到了上京，没办法藏身红楼中。”
“那晚原本他们是要来活捉我家公子，结果被破窗而入的谢二公子抢了风头，没办法，找不到人我们也不敢随便惊扰你们，只好只身前来探探究竟。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前脚刚到，后脚你们就来了。”
江白玉皱眉，“你们既然知道他们要活捉你，怎么敢送上门？小鬼，你这话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不通呀。”
火娃摆手，“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清了。”
远处又传来一动静，出现一随侍打扮的忠厚男子。
火娃欣喜道，“银树，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那个叫银树的低眉顺眼，态度至少比这冒失小鬼好了百八十倍。
“小人银树，花城侍卫。特来带火娃回去，多有打扰，还望公子莫怪。”
江白玉直到现在还在计较那一声娘娘腔，自然不肯这么容易放小鬼走。
谢怀衣倒是格外好说话，
“让他们走。”
江白玉眼睁睁看着挑衅他的小鬼，走就走，走之前还不望冲着他故意做了个鬼脸，好死不死他刚好懂点唇语，那家伙无声说。
“死娘娘腔，就骂你了怎么着，有本事你骂回来呀！略略略…”
江白玉怎么说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金侍卫，怎么会轻易受小孩挑衅，也不知怎么着，今天就是格外容易生气。
“我…”想追上前，却被冷无霜制止。
火娃这话别人信不信，谢怀衣自然信了，虽然不清楚小孩为什么这么容易告诉他缘由，不过人嘛，多少都有自己一点小心思。
只要无伤大雅，谢怀衣都很好说话。左不过就是告诉他们，借力打牛，让他们前去帮忙探探路。
沂蒙有多神秘，大家都知道，好奇也是正常。
只能说，各有各的心思。
谢怀衣对江白玉有些无奈，“你既知道他是故意招你，就更应该懂得控制情绪，被人牵着鼻子走，是为大忌。”
江白玉低头，“白玉知错。”
谢怀衣目视远方，声音悠长。
“也不怪你，小孩身上有种味道极易引起暴躁，你受不住也是正常。”
当了一路哑巴人的聂蓝尘终于舍得开口，“这山上难道真有护山主？怎么都说是位老婆婆。”
谢怀衣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确切说，我们应该叫她督主。”
江白玉满是疑问，“这山中受督主管辖，真如那小孩所说，他们为什么要抓少爷过来。”
冷无霜听得明白，“这是抓错了。”
江白玉后知后觉，这才恍然，“他们故意的，故意将计就计找了少爷这么个冤大头。”
“那我们还等什么？冲上去呀！刻不容缓，迟了谁知道少爷会受什么罪。”
谢怀衣耐心十足，好心情吩咐众人。
“天色已晚，吩咐众人，就地休息。”
江白玉噎住嗓子，后面的话迟迟说不出来。
既然公子都不着急，他还急什么。
……
山高水长，又是月黑风高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