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世人皆知我不懂的排外感,谢家很少有齐聚一堂的大晚宴,这次为了款待云知术。
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出现的苏夫人,一反常态盛装出席,谢南睢冷眼瞧着,光是珍宝斋的胭脂水粉今日就涂了有不少,更别提那身老来俏的粉红色衣裙。
这还是谢南睢这个大孝子特意赶在她生辰前买的,结果买回来苏夫人死活瞧不上,任凭谢南睢如何说好看,她都表示一脸不认同。
谢南睢原以为人家不喜欢,结果搞了半天是他不配。也是奇了怪了,明明云知术这家伙也没什么看头,无非就是脸长得好看了点儿,怎么一个两个都是上赶着,谢家又不是没好看的人。
他家就连马厩里饲养马匹的马夫都得有张周全脸,别的不说,至少不磕磕巴巴看起来寒颤人。
肤浅如谢南睢第一次觉得,其实脸也没有那么太重要。他估计是忘了最早这股不良风气还是自己带起来,当时只有两岁的谢南睢主意大到惊人,甚至能越过谢峥嵘去辞退那些品行不端面目丑陋的下人。
那些人仗着谢家没一位厉害的主人,谢峥嵘平日又不着家,尽是养出一些奸懒馋滑的死性子。
俗话说面由心生,心生百相,谢南睢自认他从小就比较会看人。
怎么兜兜转转一圈后,结果发现谢家上下眼光出奇的统一,难道就没人觉得断袖是件很不可思议,难以启齿的大问题。
还放任这家伙大摇大摆来到谢家当常客,云家家主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这个位置,应该最是清楚什么叫做明哲保身不可自大,因为熟知天下所有事,应该最是清楚君臣不两道,并且常年和王室打交道,当今最受君主仰仗的国师可是云知术的小叔叔。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比谢南睢要懂得多。
谢南睢食不下咽,对面的这些人其乐融融仿佛一个大家庭,他才是这个家里多出来那个人。
苏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就差抢过婢女手中的酒壶,亲自来给云知术满酒。
谢南睢没眼看,自家向来谦谦君子的兄长,今日竟然学会咧开嘴来笑,和一样那种蜻蜓点水的浅笑有所不同的,向来不胜酒力的他连干了三杯。
看得谢南睢简直目瞪口呆,尤其自家老头儿一脸欣慰,拿出他那副在军中把酒言欢的好嗓子。
“来,我谢某敬云家主一杯,不远千里迢迢来做客。寒舍简陋,还往云小友多担待。”
云知术端起酒杯,坐直身体回敬了一杯。
“如此盛情款待,知术实在愧不敢当。”
别人还没说什么,谢南睢最先冷哼了一句。
“知道愧不敢当,你还厚着脸皮住进来。”
谢峥嵘还没醉到不省人事,这点小酒对他来说不过区区开胃酒。
听到谢南睢明目张胆的冷嗤,向来为人豪爽的谢峥嵘头一个不愿意。
“真是慈父出败子,谢南睢你个小兔崽子赶紧对云小友道歉。”
谢南睢酒杯重重一摔,看着这家伙就生气。
“道歉道歉,老头儿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板正,说你迂腐你竟然比我看得开,竟然对着一头狼还能笑得这么开怀,就差直接认他做干儿。合着这个家里从头到脚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知情,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拿我当个人。”
谢南睢灌自己一大口烈酒,烈酒浇千愁,喝下去的那刻谢南睢委屈得有点像骂娘。
“你个兔崽子真是算准了日子来发疯,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别站在这儿丢人现眼不说,还竟闹出一些幺蛾子。”
“阿睢!”谢怀衣担心谢南睢站起来,想过来瞧瞧结果被人拉住一只手。
谢南睢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对他的这种冲击力,那随便是个什么人都行,为什么会是他兄长。
他清风霁月引以为傲的兄长,结果会是世人眼里最是看不过的断袖人。
真是看热闹看到自己家里,也是头一份。
偏偏这里每个人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儿,显而易见他们很早就接受了这件事。
唯独谢南睢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情,他接连喝了两壶酒,不顾周围人眼光直接离了席。
“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休息了。”
谢南睢看不了那场面,果断抬脚出了门,深秋的月亮尤其是今日,竟格外的圆。
花好月圆夜,家人齐聚堂,按理说应该是个阖家欢乐的大好日。
结果谢南睢一人落寞离场,谢怀衣想上前去追,结果正堂传来谢峥嵘一声怒吼。
“真是没有礼数,这么多年读书读进了狗肚子。”见谢怀衣想出去追,谢峥嵘翘起胡子冷喝道,“喝你的酒,吃你的肉,那小子命贱一顿不吃死不了。”
谢怀衣一如既往帮着谢南睢说话,他倒是没脾气,好言相劝道,“阿睢只是个孩子,父亲何必对他这么苛责,非打即骂不适合他。再说明日就是围猎,一顿饭的功夫不至于闹得一家人不开心。”
谢峥嵘大嗓门直来直往,不懂什么叫做绕指柔能克刚。
“苛责?老子就差没把那小子直接供起来,你看看上京哪一家儿郎能有他这么不知好歹,一有不如意就垮着这张脸,活像老子上辈子欠他这个小崽子。”
谢怀衣头疼道,“阿睢今日是在生我的气,和父亲无关。”
岂料谢峥嵘听了这话,不仅没觉得有被安慰,反而更是火冒三丈。
“他还有脸生你的气,就他那个死德性整日和沂蒙那位不清不楚钻一起,老子没去计较这件事,还不是看在你面上。结果这家伙反倒有脸过来指责你,就你这件事,他知道了又何妨,老子都没说什么,他一个小辈有什么看不惯。”
云知术听到这话,看向谢怀衣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几分。
也有心情帮谢南睢来说话,“二公子性格直率,少年人难免有几分性子也不失率真,也可能是我们磨合的时间不太够长,他一时看不过我也是很正常。”
“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时间久了,二公子总有一天能接受我的存在,到时候大家可以一起好好吃顿饭。”
谢峥嵘能指着谢怀衣说教,可如果换了云知术,怕是不太行。
虽然云知术比他年纪小了一轮半,但在辈分地位上,差不多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平说话。
“让你见笑了!吃饭吃饭,少个人而已,又不影响什么事儿。”
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南睢出了门,身后毕恭毕敬站着两位守护者,没想到江白玉这家伙这次来真的,还真找来管老大来看管谢南睢。
再见面还是这场景,尽管谢南睢之前吹嘘得有多厉害,不过那都是在外面。
在家人面前,旁人鲜少看见他这面。
既是熟人,见面自然不可能不打声招呼,之前是不方便,现在没人也没了顾忌。
“管哥这次怎么想着要过来?聂叔做事一向很靠谱,人来人往那么多过客,你怎么分得清他是谢家人?”
管众在道上出了名的人狠话不多,“二公子难道忘了我之前是干什么营生?”
谢南睢的确忘了,并且忘得很彻底,如果不是管众自己提及,谢南睢怕是忘了这位之前在道上可是极有威望的走镖人。
比起谢家其他人,管众自是嘴熟悉谢南睢。
“明天就是一年一度月夕围猎场,这几日城中上上下下都在为了迎接天女做准备,我们也是提前得到消息散了场。恰好遇见贵府的聂管家出来选护卫,虽然我们兄弟俩年纪算不上年轻,不过就我俩这块头,很少有人比得过。”
这话说得倒也是,能一顿吃掉半扇羊的猛士,当然不容小觑。
管众不解问,“二公子是有什么不开心?刚才听你们在里面动静还挺大?”
见谢南睢不开心,他宽慰道,“一家人难免有个磕磕绊绊,这些都很正常?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怕天大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
谢南睢满脸怀疑问,“是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谢南睢当然想得通,但就是过不去心里憋屈的这道坎儿。
管众点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知道亲情最是难能可贵,旁的什么事都能过的去。
谢南睢被谢怀衣这件事,搞得脑仁疼,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自然接受不了这件事。
结果到头来,怎么看样子,全家就他一个老古董。
日新月异,斗转星移,原来只有谢南睢一个人跟不上趟儿,明明他才是家里年级最少的那个人。
比起他来说,就连一向迂腐的老头儿这次都是出乎意料的开明,反倒显得他谢南睢格局小,心胸不够宽广和开阔。
更令谢南睢心累的是,他出来转悠了这么久,结果吃饭的那伙人,没一个想出来劝劝他。
以往的经验,一般像这种情况,兄长一定会出来找自己。
结果今天奇了怪,不止谢怀衣没出来,就连平日最讨人厌的江白玉现在都看不见他的人。
怎么,这是想让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谢南睢刚才走得有多潇洒,现在就有多懊悔。
早知道那会儿往怀里多揣几个热包子,即便他不吃,也可以让桑九尝尝味儿。
没准儿吃几口热包子,桑九胃中也会舒服些很多。
思及此,谢南睢目光灼灼看向管老大,“我现在出来再回去不合适,你是我的好大哥,自然不能看小弟长夜漫漫饿肚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管众按理来说应该没理由来拒绝。
未曾想,人家当即摇摇头,满脸表示不同意。
“刚才那位江侍卫特意交待我们,主要任务就是看管好少爷,不管你说什么都不用理会…”
谢南睢问,“那家伙是不是还交待了一些别的事?”
管众一脸络腮胡子不笑起来很可怕,事实像他这样咧开嘴笑,容易显得傻。
“也没什么,就是他…他告诉我们,二少爷出了名的惹祸精,稍不留神,就容易看不见你的人。”
管众看了眼谢南睢,斟酌言辞开口道,“他还特别交待,最好我们谨言慎行一直板着脸。不管公子说什么,都让我们不用太理会。”
江白玉原话愤愤不平,丝毫没考虑要给谢南睢面子,口无禁忌道,“那家伙最是喜欢忽悠人,你们只要看紧他别让他随便出门随便得罪人,围猎在即,实在是不能任由谢南睢闹出一些幺蛾子。”
大事面前,谢南睢还是分得清什么是分寸。
他分不分得清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在乎。
兴致缺缺的谢南睢忽然想到什么,丢下身后两人,着急就往门前跑。
推门声吱呀一声,还是那件屋子那张床。
不同的是,房间里空空落落看不到什么人。
“阿九!”无人回应,谢南睢没了顾虑,直接开门进。
床铺整洁,看样子有人特意收拾过。
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现在看去好像没人进来。
看桑九不辞而别这幅样,十有八九回了沂蒙山。
谢南睢微微放宽心,紧接着一股厚重的失落感不言而喻。
明明之前说好了,如果要走的时候提前告知他。
如今看这样子,说了估计也是白说。
“明明之前看她也没那么急,怎么突然得到消息就要走,她还身体不舒服,也不知道这会儿到了地方没有?”
桑九不仅到了,还到的很彻底。
熟悉的木屋,熟悉的人和事,廿白叙这家伙看见桑九泪眼汪汪,五大三粗的汉子学人家姑娘哭哭啼啼,看起来很埋汰。
“姑娘!呜呜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姑奶奶。”
桑九没理会这粗犷的家伙犯蠢,开口直接问,“婆婆呢?怎么回来了这么一会儿,还没看见她的人。”
“婆婆病了,自从姑娘走后,婆婆不吃不喝已经持续好些天。白识正在那边尽心尽力,半点儿都没带松气。”
桑九不解问,“没说因为点什么?”
“还能因为点什么?沂蒙被毁坏成这个样,婆婆心里一时觉得难受,很不愿意接受这变故。应该也不至于,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没准儿过段时间就好了,姑娘不用担心。…还有,那只白鹤是什么?”桑九顺着廿白叙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就地徘徊还没走的云家饲养的信鹤。
“那是上清云家独有的白鹤,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至于大惊小怪活像没见过。”
桑九她自己不舒服,说话也有些犯冲。
廿白叙到底是个大老粗,比不上廿白识心思细致,察言观色,清晰知道桑九的情绪。
他直接出声感叹道,“姑娘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差点认不出来你是谁?”
“怎么说?”
“以往姑娘面无表情,说什么都是嗯嗯嗯,眼睛里平淡无光,看什么都没兴趣。…结果这次回来,姑娘眼睛里确实有了很丰富的表情。或喜或怒看起来有点像个很有特色的姑娘,”
看来人与人相处中的变化潜移默化,桑九这么淡泊一个人,都很容易收到谢南瑞影响,看来他确实生命力很顽强。
生命力顽强的谢南睢这会儿彻底蔫了,根本提不起精神,去收拾最后这点小东西。
出又出不去,走又走不开。
明天到底是什么情况,目前还不是很清楚,唯一清楚的是,谢南睢一定要出现。
也是这时谢南睢才发现,桌面的帖子一层垒一层,密密麻麻全都是对方的挑衅。
明目张胆的奚落机会,旁人肯定轻易不肯放谢南睢过去,世家子弟大展手脚的时机,各个卯足了劲儿要将谢南睢踩在脚底下。
名次好的话,可以堂堂正正发脾气,第一名要什么有什么。第二名给什么有什么,至于第三,转了个圈儿,还得多叫几个人。
桑九走时,其实给谢南睢留了两行字,略施小力,飘至半空,平日里谢南睢昂首阔步站直身体,可以轻而易举看得见。
结果今天谢南睢就像瞎了眼,眼睁睁从面前走过可真是闹了笑话不自知。
风吹叶落,深秋的夜冷得牙齿上下打颤儿。
谢南睢抱着自己的枕头,学小时候那样缠着谢怀衣睡觉。
啪啪两声院落门,谢南睢缓过刚才那股难受劲儿,决定不给自己找罪受。
今夜注定一个无眠夜,谢南睢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大声喊,“哥,快给我开开门。”
江白玉简直想要给这位小祖宗跪下来,“谢南睢,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天都黑了,再折腾下去。明天你拿什么东西和那些人抗衡。”
“我哥呢?”
“你哥你哥,就跟谁没有哥似的。不是说了公子正在忙,现在进去你说你比较尴尬还是我尴尬。”
“你就饶了我们好不好,大半夜你不睡觉人家别的人还要休息。围猎不是闹着玩,你能不能让公子今晚有个好睡眠,他如果休息不好,到时候我们全部都能玩完了。”
谢南睢怎么抱着枕头过去,心不甘情不愿又抱着枕头重新往回走。
月光下,他的影子孤寂,有种不合时宜的孤独感。
孤独这个词,以往最是不适合用给谢南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