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最是不耐冷,赶着日头好的时候,江上浔砍了一院子的柴火整整齐齐垒成垛,又爬上屋顶把漏水的房檐修补周全。前后两门的门闩多加了一道暗栓,防止姑娘一个人久居不虞。
门口的老井找了镇上有名的铁匠师傅打了一崭新轴轮,绑上绳子套在上面,姑娘以后吃水可就省事的多。
米缸里的米可供映囝囝过完整个冬天,还有上次腌好的腊肉,留存了好多,这东西不耐坏,姑娘家又胃口小,吃到来年开春不成问题。
收拾完这些,江上浔安心了许多。
他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其实修士在外本就两手空空,除却一些必要物件,其他能省则省。
承蒙囝囝姑娘照顾,这些日子他不光吃穿,就连生活用度都比以前精致了许多。
这不,光是他的衣服都收拾了四五六七身,可见姑娘待他有多真心。
这本是不应该的,受之有愧,实在是受之有愧。为避免以后两人覆水难收,他现在必须得走。
这次是真的要走,再怎么都得当面告别。
他从自己屋子来到囝囝姑娘闺房外,两人共处这么久,他一直谨遵师傅教诲,不可逾矩。
女孩子的寝室到底比他们这些糙老爷们细致,就连空气中都是扑鼻的花香。
江上浔屈指敲门,轻声道,“囝囝姑娘,上浔在外耽误的时间太久,该是时候回去了。既然两月都无音讯,想来那半夜出山的妖怪应该不会来了。若你实在怕,可以去集市挑一只看家的狼犬,那东西比人警觉,看家护院都是一把好手。”
房门忽然由里而外打开,映囝囝没了平日那股子欢快,言有不舍问江上浔,“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这话不好说,但不能不说,江上浔不忍直接回绝,他含糊其辞道,“天下之大,若有缘我们自会相见。”
映囝囝又岂是好糊弄,她当即开口大喊,
“江上浔你骗人,你走了是不是就不想再回来了。”
江上浔不语,两人相顾无言,映囝囝一眼便知她留不住眼前人。
可仍在希望,恳求说,“过些时日便是临水镇一年一次的花灯节,以往我都是一个人,即使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他们都说,临水镇的麻婆庙许愿很灵,你能不能陪我去许个愿。”
江上浔一脸为难,他其实知道眼前的姑娘在刻意留他。可师傅曾百般告诫,他们做修士的最忌感情,世间多事,唯有感情不受人控制。
亲情,爱情,友情,什么情都好说,唯独这爱情碰不得。
若是在一个女子眼里看到满是自己的倒影,必须快刀斩乱麻。
女子最是痴情,他们江家儿郎四海为家,给不了一女子一生一世,两人不能多出羁绊,于谁都不好。
“抱歉,我……”
言未出,已有果。
映囝囝侧身而过,“不用说了,我替你收拾行李。”
江上浔有心想说没什么可收拾,但又一想,还是别开口了。
离别的伤感突如其来,两人沉默良久,映囝囝一阵儿没说话忽然开口说,“要不你明早走吧,我还可以给你再做一顿红烧蹄膀,相识一场,就当为公子践行。”
这声公子说得很是酸楚,江上浔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他怕他再不同意,站他面前的姑娘,恐怕立马就会哭出声来。
“你决定就好。”
映囝囝收拾好心情,体贴道,“那你在家烧水,我去东边卖肉那边问问,看今天有没有新鲜的蹄膀。这东西不好找,要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用太着急。”
江上浔目送映囝囝离开,原地怔住一会儿。
一看日头,原来早已临近傍晚,怪不得她走得这么着急。
夜幕低垂,锅底续了三遍柴火,水都快烧干了,还不见映囝囝回来。江上浔抿起薄唇,这是他第二次做这个动作,他只有在特别心烦的情况下才会咬自己的下嘴唇。
等不及姑娘回来,他起身又往锅里续了几瓢凉水,整了整衣摆处不知何时沾上的碎草屑,转身就往院外走。
结果刚出院门,就被慌慌张张赶回来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他着急道,“怎么才回来?买不到就别买了。”
映囝囝怀里的大棒骨头掉了一地,她低着头很是委屈,
“可我怕过了今天,以后想做再也没了机会。”
江上浔见状无奈,他借着月光映辉,捡起地上染满泥屑的大棒骨头,用嘴吹走表面的浮土,另一手拉起姑娘纤细手腕。
带着她回了灶台,锅底里沸腾的水咕咚咕咚在冒泡,灯火照耀下,江上浔发现映囝囝脸色不是很好。
他将手中东西搁置一旁,不顾沸水翻腾,蹲下身来和映囝囝面对面,轻声安抚面前的姑娘,“相逢聚散终有时,囝囝何须挂怀?”
“缘分有长有短,我们不是一般人,总要学会看开。”
一向笑意嫣然的姑娘头一次沉默,她没看江上浔,垮着脸坚持做完这顿食不知味的红烧蹄膀。
可能是做的时候心不在焉,忘了去腥除味,和以往的味道相比,难吃的要命。
江上浔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看不出来好不好吃。
映囝囝顿时只觉得心里酸涩的好难受,控制不住开始大颗大颗的掉眼泪。
嘴里不依不饶,抽泣道,“既然难吃你就别吃了,执意要走你就赶紧走。要是早知道离别这么难受,当初就不该好心收留你!”
“走得时候给我把门带上,别半夜贼来了偷家我都不知道。”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冷战,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江上浔想说什么,动了动嘴皮,还是没开口。
映囝囝等了好久,都没等来木头人安慰。
她生气一摔筷子,索性干脆不吃了。
临近月夕,窗外的月亮分外的圆,江上浔睡不着又不想半夜走,躲在屋檐后的树荫处借着窗户看向屋内人。
屋内烛火不断,女子哭的稀里哗啦,隐约还能听见她在骂他是个混蛋。
大概哭得时间久了,久到哭累了,江上浔看到她伏案睡了过去。
他没来得及松气,怀中的悯月忽地颤颤巍巍,刀口指着相隔甚远的林府冲他示意。
刀灵示警,必是有异!
江上浔神情一肃,前脚踮起,借力而起,冲着远方一跃而过。
——
林府灯火通明,惊叫声不断,
“来人呐!快来人呐!快去给老爷说,我们清欢少爷被妖怪吸走精气,没了魂魄!快找人来!府中的人都死哪儿去了,关键时候怎么一个能用的人都看不着。”
妇人声音尖利,穿透性极强,十米开外都能听见她的哭嚎声。
“儿啊!我苦命的儿,天杀的妖怪你找什么人不好,偏偏找上我家体弱多病的老幺。清欢你可是娘的心头肉,要是你没了娘也不活了。”
她嚎一嗓子,见周围人不动,怒斥道,
“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镇子找能捉妖降魔的修士,要是我儿活不了,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
一体型富态大腹便便的人急忙赶来,四周就地跪倒一片。
林老爷沉着脸肃声道,“还不听夫人说的,赶紧出去找人!找能干的人。耽误了我儿的生机,你们谁赔得起?!”
“可是老爷,先前来得修士不是被您吩咐都赶跑了,您还说是瘸腿的大夫半吊子的穷道士,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一个两个都是混吃摸黑的主儿。”
“说让我们看见这些人有多远离多远。过了这么长时间,镇上现在看得见的厉害主儿,约莫一个都见不着,再说这个点儿您让小的上哪儿去找道士。”
说话的小厮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从他颤抖的小腿来看,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惊恐,到现在都敢胆大包天出声顶嘴。
“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要你们有何用!平日里看着忠心耿耿,到了关键时候一个个都不顶用。”小厮被盛怒中的林老爷踹了一脚,踹出门去。
院子里有人惊呼,大喊道,
“老爷老爷,有人来了!”
林老爷胡子一翘一翘,气上眉头语气格外暴躁,“这个时候找什么人,我们要找的是修士,有本事的能人修士。别是找来什么土鳖孙过来气我。”
刚才被踹出门的小厮连滚带爬,欣喜道,“就是修士!他就是修士!他飞进来了!前几月我见过他,他是淮河江家人。现在也没别的办法,要不让这位公子进去看看少爷,没准还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林老爷连带着屋内的侧夫人,听闻急急跑出来迎接。
还未站定,空中飞过来一把威风凛凛的大刀在前指路,刀后身后跟着一人,那人从天而降,犹如神明显世。
江上浔没理林府众人,神情肃穆抬脚就往林小少爷的门里走,众人见状不敢大声说话,许是被江上浔踏步而来的凌厉给吓到,一时竟没人敢多嘴质疑。
床榻上,看着年岁不大的小少爷脸色灰败,周遭笼罩着一层黑沉沉的雾气。悯月狂躁不安,可见这里残存的妖气有多厚重。
江上浔上前仔细察看,男子身无异样,体弱之人最是容易招来邪祟。除却被人吸走魂魄,他身上并无别的痕迹。
只是胸口有处很明显的夺魂痕,看来那物是故意留下痕迹,除了他屋子里没人能发现这处异样。
江上浔有些叹息,明明最开始来的时候他提醒过林府小厮,看来过分的安逸让他们压根就没把自己的嘱咐当作一回事。
“我不是说了府内如果有未婚娶的儿郎,须多注意。”
之前那个看门的小厮不服,“可是您只说了要注意,具体怎么注意您又没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哪里知道妖怪还会卷土重来,就是知道也防不住。”
江上浔抬头,“那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众人一时齐齐沉默,这话没法接,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若是早知今日,那会儿直接将这位公子就地供起来。
——
天光破晓,江上浔才从林府回来,他进门的时候意外发现映囝囝竟然已经醒了。
要知道这姑娘平日里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会早起。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两人异口同声,江上浔摸了摸鼻子,一夜没睡的困顿席卷而来。
他连打了两个哈欠贴着脸笑,“暂时不走了,一夜没睡困得要命,先让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饭桌留着温热的饭菜,看得出来特意为他准备。
随便垫吧两口,他倒地就睡,这一睡睡到天昏地暗,又是一夜月上枝头。
江上浔被怀中狂躁不安的震颤声惊醒,醒来来不及和映囝囝多说。
又被悯月带到了一处人家,和昨夜一样的状况,又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一模一样被吸走魂魄。
接下来隔二连三,镇上时不时会有男子无故昏迷。
人人惶恐不安。
手法皆出自同一人,半月之久,江上浔数不清和映囝囝多久没碰过面,姑娘越来越沉默。
又因为他早出晚归,两人已经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这一日,他忽然看着不再笑得姑娘,沉重叹了口气,妥协道,“你先前不是说月夕镇上会有花灯节,想让我陪你去?”
映囝囝看过来,江上浔忽而笑道说,“江哥哥原来急着想要回家,现在看来有些事急不得。”
“那你是答应了?”
江上浔点头,郁郁寡欢的姑娘忽然明媚如歌,重新拾起笑容。
也是从这一日起,镇上再也不会有人离奇昏迷。
那个妖怪好像又走了,可是没人再敢掉以轻心。
——
临近月夕,镇上热闹了许多,满镇张灯结彩一片欢声笑语,前不久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
传闻这一天,麻婆庙会从早开到晚,若是有缘人见到麻婆可讨一根姻缘绳。
求绳的过程也很是繁琐,须得求愿者心诚,食素半月不见荤腥。须日日用沾染净水的结铃草洗去铅华。须三跪九叩求得庙前许愿池中有莲子开花。须用爱意填满这无忧口的周遭空寂,引得鸳鸯前来戏水。
这一切准备就绪,麻婆自会现身。
可没人说的是,姻缘绳须得两厢情愿,若有一人不愿,神灵必不显灵。
连问三声无果,这根千辛万苦求来的绳便会失去念力。
这一日,临水镇成百上千人看着一姑娘,站在麻婆庙前手举红绳,满眼情愫问一男子。
“公子可愿与囝囝共赴此生?”
男子不应。
姑娘不气馁又问,“我不仅红烧蹄膀烧得好,针线活也不差。家中颇为殷实,公子若是答应,这往后的日子可是有着旁人没有的的福气。我映囝囝,即使做人媳妇,也肯定比旁的姑娘做的好。”
四周聚集了好多爱热闹的主儿,他们笑着起哄。
“真是活久见,头一次见着有姑娘向男子示爱。兄弟你要是不答应这位小娘子,往后我们临水镇可没人敢娶她了。”
“是啊!小娘子孤注一掷,可见决心非同一般,我们这些大男人还是不要扭扭捏捏,学人拿乔。”
“尤其是这姻缘绳,说是一人一生,只能求得一条,万不可浪费。”
男子还是没动,眼看姑娘满心欢喜落空,周围的人急了。
“来!乡亲们和我一起喊,答应她!答应她!”
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江上浔看向身前的姑娘,语气难得深沉。“既知徒劳,你这又是何必?”
第二问无果后,众人欢笑声戛然而止,大家一致沉默下来。
没人忍心看一个姑娘落寞,有仗义的男子看不惯。
“小娘子要不留着以后再问,缘分这事说不上来,没准这位兄弟以后会想得通,或者以后遇上更喜欢的人也说不定。”
他难道不知这姻缘绳有时间限制,有念力隔阂,为谁求就得为谁用,旁人代替不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但他们不忍心,再问也是枉然,何必自取其辱。
映囝囝笑着流泪,摸了摸江上浔袖口处她缝好的这块磨损。他可真是执着,明明那么多衣服,最后还是换回了最开始来的这一身。
以前有人调侃,说她们这些木系姑娘,各各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种。
可不试试,她如何能甘心?
看出映囝囝眼神中的执念,江上浔弯下身子,替姑娘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低声哄道,“囝囝乖点,别闹了啊……”
旁人不知两人眼神中的暗流涌动,可江上浔最后一次给过眼前姑娘机会。
映囝囝仍旧固执,不肯退步,出声坚持,“江哥哥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儿?”
她伸出单薄的手腕,一抹红绳闪着盈盈微光,举至两人面前。
红着眼说,“只要你肯点头,我可以立马放他们回去。”
可惜的是,江上浔仍旧摇头。
众人眼睁睁看着闪着盈盈微光的红绳,一瞬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无光。
求爱的姑娘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不知低头在想些什么。
……
“散了吧,大伙儿都散了吧,该干嘛的都干嘛去,大好的时间别浪费在这里多是可惜。”
“这世间的姻缘呐!谁说不会山逢水复疑无路,没准儿过不了多久,就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娘啊!你不妨大胆往前看,让花成花让树成树。”
江上浔接过那根失去念力的红绳,攥在手心轻声安抚,
“我知道囝囝是个好姑娘,我们放他们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