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自量力，就凭公子这幅身板也想逞英雄。”红鱼怪忽而一笑，顶着虎妞这身皮囊神情怪异，滴溜溜快要掉出来的眼神中却充满期待。
谢南睢抬起头一手捂住怀中小孩眼睛，好在他不哭也不闹十分好哄，另一手咬牙撑住身子。
眼神里干巴巴笑，谢南睢笑意不达眼底怂兮兮连忙说。“不不不，爷就是出来打酱油的，顺便瞧了会儿热闹。当不得事，算不上什么大英雄。”
“哦~~是吗？那公子刚才扯着嗓子喊救命的那位救世主是谁？”
谢南睢自然不能认，“没什么？我就是一时被你吓住，习惯性嚎一嗓子。嘿嘿……这样听起来你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听说你们妖怪最喜欢看我们惊慌失措。没想到你会这么不给爷体面，又用一根破竹竿溜爷玩。…你到底知不知道鱼离开了水，时间长了容易死，大家现在同一类，自相残杀这种缺德事可千万使不得。”
红鱼怪不屑，“哼，巧言舌谈。都到这会儿功夫，公子还是省省力气歇口气。…我虽与公子相交不多，却对公子的鼎鼎大名还是有所耳闻。你的油嘴滑舌，对我来说可没用。”
“…留着公子不过是为了一会儿有个见证人，毕竟按你们人间的话来说，当初公子也算得上是我与裴郎的介绍人，没你折腾他也不会能注意得到我。”
谢南睢万般无奈道，“这姻缘一事啊！不可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啊！你要不要再三思三思？”想到一会儿还有个虎妞在，这三角恋的名场面，谢南睢简直不敢看。
他在心中苦求道，“姑奶奶，你到底在干嘛？怎么总是到了关键时候你不在，没你爷可怎么活啊！”更别提他怀里还有个一无所知只会嘎嘎乐的奶娃娃。
谢南睢一阵头大，迷雾吞噬掉树林，月色彻底消失不见。
周围成了一片漆黑的夜，黑黢黢的夜，丧失视觉的谢南睢丢失方向感。
但他明显感觉到，红鱼怪在他身后还没走。
他战战兢兢抖着腿，艰难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裴礼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红鱼怪对周围的变化不甚在意，反而风马不相及，问谢南睢另一个问题。
“公子可知？等到这轮明月完全被吞噬掉，接下来，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谢南睢轻呵一口气，湖面迷雾森森，树下裴礼的那副躯体逐渐变得时隐时现。谢南睢能感受到风往北吹，空气中不是一般的冷。
他想开口，上下牙齿却都在打颤儿。
见谢南睢冻得说不出话，红鱼怪一脸得意道。
“看到公子这幅样，想必肯定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既然如此，那今天你可就有福了。识趣点儿，一会儿不光可以看见我与裴郎结冥亲，通阴魂。还能看看这护城河中聚集了多少冤死的女婴，他们可不想公子这般好命，投胎能投到家境殷实位高权重的将军府。”
夜色中一股幽幽的蓝光在湖面上跳动，逐渐影影绰绰，乍然升起成百上千簇。
最先察觉不对劲的不是谢南睢，是他怀中这个口不成语只会咿咿呀呀的奶娃娃。和刚才只会傻乐不同，奶娃娃指着湖中千百簇幽光睁着好奇的眼睛要过去。
“呀呀呀…去抓抓。”
抓什么？谢南睢不解看过去，一只飘在半空中的幽光闪现在他面前，突然成了一只充了气的发面女婴，肿胀着脸目光呆滞。看个头，差不多与他怀中这个相差不了多少，眼神中却又浓浓化不开的怨念盯着他看。
谢南睢头皮发麻，想带着怀中的小东西赶紧走，结果人家并不依。
“布布，要抓抓。”
“小祖宗，那些不是人，我们不能过去和它们玩捉迷藏。”
谢南睢只恨自己耳聪目明，为什么能看清这里数千双幽幽的眼睛盯着他，就说他为什么不是个瞎子站在这儿？起码也比现在好受些。
红鱼怪声音森然，她的声音一会儿癫狂，一会儿冷静，听起来好像很矛盾，有种很诡异的不协调。“公子难道不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女娃娃？”
“为什么？”问也白问，刚问出口谢南睢就想拍自己一嘴巴，事在人为，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有什么好问的。
谢南睢隐约想起那个只为二两银子卖孙女去红楼的拐二爷。事情被谢南睢揭发后，老爷子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家那位孙女因谢南睢路见不平仗义相救后，并没有得到善待。
年纪小小一个孩子，早早被拐二爷换给了一家农户，为他家年仅六岁的痴儿做童养媳。
说挫败懊悔难受什么的，倒也不至于。
那是谢南睢头一次认识到自己能力是有限，难怪兄长总说他做事顾前不顾后。
见谢南睢沉默，红鱼怪忽然恢复冷静，接着讲起一个源远流长流芳百世的老故事。
“公子可有兴趣听我讲讲这条护城河的故事？”
谢南睢不明所以，犹疑了会儿点点头，抿唇道，“你说。”
红鱼怪眼神中多了些伤感，怀念道，“恒河水养人，护城河算是恒河一条分支，借着这条河我在此蕴养了数百年。早在我还只是一只刚刚开了灵智的鱼族那会儿就知道，知道威名显赫的谢家军。”
“自从我开灵智以后，总是和那些无忧无路的同类显得格格不入，逐渐成了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的一条孤僻鱼。不过也乐得自在，并没什么不好。”
“护城河分上下两流，上流供养上京数万人安居乐业，下流则是附近千百庄户绵延生息。农妇们总是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晌午时候，伺候一家老小吃完饭，提着全家老少爷们汗渍渍一身臭味的衣服来到河边浆洗。”
“春寒料峭，暑往冬来，从不间断。清修的日子极苦，每到这时候总是我最痛苦也是最令人向往的时候，因为妇人八卦，她们总是喜欢聊一些家长里短，譬如谁家摊上一位不分明理的恶婆婆。又例如谁家媳妇儿接连八胎连生七闺女，唯一一个男丁竟早早夭折落不住。”
“好奇的鱼儿总会有不慎，又一日，我被岸边一膘肥体壮的农妇一个手疾眼快，捏住了命门成了囊中物。”
她停了一口气接着说，“……原以为命不久矣，结果跟她回家后看到一大家子七八口人，老弱病残，为了如何处置一条鱼犯了难。”
“他们不是舍不得下手，这年头杀猪贩身旁的猪下水都是抢手货，更别提想她这种全身肥嫩嫩滑不溜手的一条胖头鱼。…鲤鱼带运，可我不是红鲤鱼，我是成人之美的鸢尾鱼，怕被人当成另类我并没开口。她家老爷子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我打量了一番，对众人说，等远哥儿回来再下刀。”
谢南睢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打断，哪怕桑九与他传话，让他赶紧走。
倒不是走不了，他走容易，这一河的女婴怎么办？
红鱼怪接着道，“远哥儿，这个哪怕我从没见过，却耳熟能详的少年是那片镇子唯一光宗耀祖的谢家兵。他受尽乡亲艳羡，是能进祖宗祠堂的体面人。”
“风熵初期，若是哪家能养出这样一位好儿郎，怕老祖宗在地下也能含笑九泉。士农工商末，凡在谢家军立功建业的好儿郎，加官进爵百般厚待。…世人升起了一股从军热，年满十岁的儿郎会先早早送去验军坊，提前接受层层优选。选中的人前途不可限量，落选的人载入名册，过不了关。”
谢南睢不解问，“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谢家军不看门第，不看学识，只看身手功夫，眼识谋略给多少贫家子弟提供了一条捷径。…可公子别忘了，凡是有利必有害。”
“男孩有多受重视，哪怕落选也能继承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总不至于落个没用的下场。可女娃娃就不同，等到稳婆接过手看清性别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悲惨命运的开始。”
谢南睢不语，沉默无声胜有声。
“生男生女是个概率事件，有的人家一连三胎，胎胎是男娃。有的人家不幸，一连八胎盼来了一个没出月子就已夭折。…越生越穷，越穷他们越不甘心越要生。养不起的女娃娃白送都没人家要，久而久之，就有一股弃婴风。”
“风熵国规，不可弃子女于不顾，官府有专门的人会定时定点下户核定民情。…农户能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大点儿，来来回回都能见到眼熟人。渐渐有人想出一个法子，溺水报丧命。”
“半大的娃娃落了户的最大已有五六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溺水并不稀奇。咿咿呀呀还没长出牙齿的奶娃娃，最是好对付。逐渐，我生活的那条河没了农妇浆洗衣物，因为时不时就会看到河面飘过来一两个没了气息的女娃娃。”
谢南睢追问道，“为什么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
“因为这股不良风气只在民间吹，众人心口不宣对此达成共识。”
“没等那位众口相传的远哥儿回来，有一日，我被这家心善的大丫头放生。她不知我听得懂人语，眼神落寞对我说，女子命苦，若是有机会，她想和我一样做条鱼。”
“我回去没多久，隔天傍晚在河中见到了她的人。即使泡得面目肿胀还是能看清她那一身伤痕累累的草鞭痕。可惜像她这种投河自尽的横死者入不了轮回，也见不到鬼差。我因一时救命之恩，答应她，要替她好好看看这人间百态，看看有没有比她更加幸运的姑娘能平安长到大。”
谢南睢半晌没话，眼睁睁看着河中众多女婴逐渐拥有实体，阴时阴月阴年天，鬼门大开，百鬼夜行，这是她们唯一一次投胎路。
红鱼怪忽而笑了，“这后来啊，下流的女婴越来越多，我带着她们来到了上流河道口。这上京的姑娘到底比她们命好，哪怕再不收家人待见，起码也能留条小命苟活于世。未曾想，这些横死的女婴不仅不看开，反而更是觉得不甘心，为什么生而为人，有人锦衣玉食，却有人命如草芥，可她们除了愤怒又无办法。”
“我就这样来来往往，一年又一年带冤死的女娃娃来此安置，比起下流，这里的水更让她们觉得自由些。”
谢南睢抱紧怀中的奶娃娃，“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到重要处。你是鱼，鱼有没有人的感情，你又为什么要赖上裴礼这个倒霉货？”
红鱼怪笑得一张脸扭曲，“公子还真是清醒，难为你到现在还有意识。…既然这般好奇，不妨进入我的意念中好好看一看。”
阴风四起，谢南睢意识被卷入一道洪流中。远处隐隐传来喜婆掐着嗓子的催促声。
“时辰已到，新娘上轿了。”
谢南睢再一睁眼，不知那尾鸢尾鱼用了什么办法，竟让他来到了四年前。那时的谢南睢不过将将才十岁，正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而当时的裴礼，与兄长年纪相仿，一表人才，哪怕身子骨不结实，却不影响他受姑娘青睐。
谢南睢诧异，他竟不知，这家伙原来成过亲。
“道貌岸然的家伙，竟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背地里都是娶过媳妇的老男人。”谢南睢呸了声，“还有脸去骗虎妞那位傻姑娘，再见面信不信爷抽你一鞋拔子，让你恬不知耻骗人感情闹着玩。”
裴府后院，花团锦簇。他虽现不了身，却能清楚听见这里每个人的心声与动静。
彼时的裴夫人头戴金钗，一身锦衣华服当家主母威严不容忽视。
她沉声问身旁的大管家，“吉时快到，阿礼还在里面磨蹭什么？难道真要等我这当娘的去请。”
大管家一脸为难，“公子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如今这个世道哪有人愿意盲婚哑嫁，让夫人不要再为难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什么小性子。你去，派几个人，今天就是绑也得给我绑他去拜堂。…总不能新娘已经进府，看不到新郎官的人。告诉他，今天这桩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谢南睢跟随大管家来到裴礼书房门外，十六岁的裴礼要比现在这家伙看起来眉清目秀，眉眼中隐约能看出一脸的少年气。
“管叔，你告诉我娘，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谁答应的谁去娶，反正我不愿意。”
裴夫人命几人上前动手，结果这家伙有种，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匕首以死相逼。
“娘再逼我，我就死在这儿！”母子俩如出一辙的硬脾气。
“好好好，真是翅膀硬了敢动刀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是想气死娘你来啊！”
婚事僵持，新郎迟迟不出来拜堂，穿着一身红嫁衣的新娘一脸坚持，“既然夫君不肯出来，我可以一直在这儿等。”
新娘不光说说而已，她真的从满堂华彩等到了月上枝头。
没等来迟迟未来的裴大公子，反而等来一脸怒意的老父亲。
新娘林袅袅的名声就此坏的彻底，不亚于休弃在堂。她在家等了三天，没等来裴礼，一气之下，决定投河自杀。
也因此，成了护城河众多冤魂中唯一一缕自尽而亡的新嫁娘，她的出现，引得河中水翻涌不止。
有意识的女童上前不解问，“姐姐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投河自尽？要知道，我们这些女孩想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林袅袅溺水之后悔不当初，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与裴礼相识的点点滴滴。
谢南睢从她的描述中，清楚知道她是如何一厢情愿误以为裴礼喜欢上她。所以说自恋不可怕，像她这种过度的自恋才更痴狂。
也因为她终日喋喋不休，这里的数千女娃娃，清楚知道了上京有个远近闻名的负心汉叫做裴礼。
得到消息的裴礼，第一时间赶来林袅袅投河自尽的落水点。
那一日，河中倒映出他的清俊脸庞，他心怀愧疚承诺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做傻事，要是我们能再见面，我一定会妥善待你。”
他这句话本就说得含糊其辞，谢南睢当然知道这家伙意思，要是再有一次，他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是林袅袅不知啊，她误以为真欣喜若狂道。“夫君等着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找你。”
可惜溺水的鬼上不了岸，这一等又是三年。
重逢的那日，裴礼早已记不清当初的事，上京的悠悠之口因为裴夫人上下打点，这件事像极了从来没发生过。
令谢南睢新奇的是，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
原来当初裴礼拦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看不惯他这个人，只是因为谢南睢看中的这条鱼，先他一步遇上裴礼这个大家伙。
是的，就是那么巧。
裴礼成了第二个放生鸢尾鱼的有缘人，林袅袅找到它时欣欣自喜道，“我就说吧，我夫君是这天底下最最最心善的人。他当初一定有误会，你一定得帮帮我想想办法，助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鸢尾鱼心善，可他们阴阳两隔，此时只能罢休。
再一次，就是谢南睢知道的那次，裴礼这家伙横插一手，又一次救鸢尾鱼于水火。
灵物化形，需要一个契机。
三次命里逃生，鸢尾鱼终于有机会幻化成精。
可就在这个关头，林袅袅又一次死缠烂打找到它拜托道。
“我听说你们这种修炼成精的灵物可以有机会认主，我知你修行不易，可裴礼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世家公子，你要是想接近他根本不容易。既然我们目标一样，你为认主，我为夫郎。”
鸢尾鱼问道，“有什么话姑娘可以直接说。”
林袅袅不甘的脸庞早已没了当初那股娇俏，生前的怨念成了死后的执念，为达目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袅袅盯着鸢尾鱼虎视眈眈说，“你吃了我，我们一体你既是我，我又是你。”
鸢尾鱼当然不同意，“你既知我修行不易，又何必要来害我？”
“我这不是害你，是在帮你。否则就凭你作衰的运气，哪怕成了精可以来去如风，幻化自如。可这人的世界你终究还是不太懂，在上京你又举目无亲。不像我，我有爹有娘有亲人，我家家财万贯，是这上京首屈一指的当地豪户。”
她指着这一汪静若寒潭的护城河对鸢尾鱼说，“我们互惠互利，你成全我嫁得如意郎君，我为你安置这上千条枉死的女婴。为她们修棺建墓，送她们入土为安。”
鸢尾鱼最终还是答应，可林袅袅占据了鸢尾鱼的躯体，结果却没有如她所愿。
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遇上差点成为她婆婆的裴夫人。
【作者题外话】：写成了叙述文，真的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