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裴夫人这层身份,她终于重新做回黄四娘。半点没有当初裴夫人端庄贤惠的主母风范,现在的她看起来尤其疯癫。
“我这条命,本就死不足惜。如今能为我儿换回一线生机,也算死得其所。”黄四娘不以为然冷嗤道,
“更何况,哪来的什么与虎谋皮,我与她们之间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不就为了这刻。我黄四娘,要让他裴冀悔不当初。”
“哈哈哈哈…我要让他知道,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我更要让他裴家明白,什么叫做天理昭昭,因果报应。”
石大报完自己仇,并没有觉得很开心。转头看见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如今变得这般痴狂,他难受道。
“四娘,你这是生生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要是裴礼醒来,看到裴家无一幸免,尤其要是得知,他最…最敬爱的祖父是因为你的缘故去世。他指定会埋怨你不成,你们母子难道要因此反目成仇。”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四娘,你冷静些。”
黄四娘冷静不了,她没办法冷静。
黄四娘双鬓斑白,明明和石铁匠同龄,看起来最起码比他老了不止十岁。
数十年如一日的委曲求全,黄四娘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被人架在火里来回煎烤。
花好月圆,若是黄四娘此时如往年一样还在裴家主持晚宴,必定会看到那一家人,在她不辞辛苦操劳下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而她,从始至终,都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的夫君,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必定会假惺惺对她说上一句,“四娘辛苦了,天色不早快赶紧回去休息。”黄四娘甚至到现在,还能想起他是怎样敷衍的语气,敷衍到甚至懒得看自己一眼。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那些恶心了她数十年的人,都死了,通通都死了,死无葬身之地。
怕是裴冀到死都没想到,这个他二十年看不起的商妇,还有这等本事。
石大怕刺激到黄四娘,小心问。
“四娘,你难道就没想过,今后你们母子该如何全身退?难道真要让裴礼和那个红鱼怪在一起?”
黄四娘不说话,石大控诉道。“你可说好了,答应我放虎妞一条生路,现在虎妞还被锁在镇魂石中生死未知。我闺女的身子却被那个鱼怪精为所欲为,你看得过去我这个爹可不行。”
那丫头是三四岁没了娘,是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胖闺女。日子清贫,石铁匠起早贪黑,赚来大半银钱都用来喂养虎妞这个胖闺女,哪怕世人再不喜,对石大来说,闺女也是他的全部。
现在眼睁睁看着红鱼怪,顶着自家闺女那副胖身子,去猥亵一个半死不活的臭男人,哪怕那人是他们高攀不起的裴礼,石大也不喜。
关键是,女强男弱,这场面再怎么看,也令人不由得心生难受。
黄四娘嫌弃道,“你当我愿意?我家好好一颗白菜被你家这头猪闺女拱了,谁高兴得起来?”
石大气过了头,当即老实人也有了脾气。
愤愤不平道,“你骂谁是猪呢?你儿子这么了不起还用我闺女救什么救?我好好的闺女哪怕这辈子嫁不出去,在家当没人要的老姑娘,老子也愿意一直养着她。”
黄四娘不甘示弱回怼道,“那是你闺女上赶着,我又没逼她。”
这话确实没法反驳,毕竟当初黄四娘找上门来,自家胖闺女一口一个同意,就差欣喜的当场改口叫婆婆。
思及此,石铁匠无处发泄的怒气,忽的一下跑完了。两个年近半百差不多快要当爷爷奶奶的人,竟然为了这么点事能起争执?真是令人一阵无语。
沉默半天后,终于还是石大先认输。“你还没说,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他们出来?”
此话一出,黄四娘表情尤为不自在。
“等…等一会儿。”
石大不解道,“等什么?她和你交易的时候,没说为了报这个仇,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见黄四娘不说话,石大心中隐约升起一阵不安。
追问道,“四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黄四娘转过身,面对昔日护她周全为她谋划的石大一脸愧疚,她无力垂下肩膀,泄了一口长气痛哭流涕说。
“石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最后会害了你。”
石大先是怔住忽而想到什么,失去冷静抓住黄四娘两边肩膀,哆嗦着问。
“什么叫做对不起?什么又叫做害了我?你说清楚啊,什么叫做害了我?”
“我…”
蓦地一声炸响,平静如波的水面翻腾出一阵浪花,刚才吃饱喝足的水怪发狂似的追着一东西跑。
那东西远看像条鱼,近看却又像是个人。定睛一看,那人不是谢南睢又是谁?
这家伙竟然还没死?
谢南睢当然没有死,不仅好好活着,并且还能活蹦乱跳在水中打个摆儿。
逗得怀中的没牙小孩嘎嘎乐,谢南睢见状无奈道。
“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这小家伙才能笑得出来。”
对于谢南睢,湖边两人并不陌生。
甚至感到不可思议,黄四娘满脸诧异出声问,“谢二公子,你怎么还活着?”
谢南睢腾出一口气,指着两人鼻子痛骂。
“两个傻不拉几老东西,遇上你们这样父母他们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爷见过坑人的祖宗,头一次见坑自己儿女的爹娘。”
石大毕竟是个男人,男人都有气性,他也不例外。
“谢二公子还是没看清自己如今的状况,即便你有幸躲过水怪吞噬,可这里毕竟不是上京城内。没你老子与那谢怀衣护着,你不光是只跳梁小丑,还危在旦夕。”
“大难临头,要想有口气,还是趁早管管你那张臭嘴。否则,石某不介意替谢将军教教谢二公子,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谢南睢还能被两老东西给吓住,真是开玩笑,原本火急火燎冲上来想问问桑九有什么办?,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能保全这两位老东西。
现在还问什么问?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哟!真是了不得了,石大头,得了几分势当了一辈子的龟孙子,现在都敢出来充大爷,美得你。要说爷是大难临头乐逍遥,你才是死到临头不自知。”
谢南睢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废话,见老实人不吭气,他接着挑明了说。
“诶我就说老哥哥,你就没问问你身边这位一直神色不太对的裴夫人,问问她,怎样才能放你家那个胖闺女出来?”
石大先是一脸欣喜,追问谢南睢,“虎妞真还活着?”
谢南睢翻起白眼,没好气说。“废话,当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就是被你们当做宠物关进笼子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石大没了刚才镇定,紧接着又是一脸忐忑,“谢二公子刚才对不住,石某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石某来这儿就是在等我家胖闺女,你见着她,没问问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谢南睢没了好耐心,指着他身后的妇人说。“爷不都告诉你了,这不得问问你身旁这位裴夫人。”谢二公子可真难,一边提心吊胆观察那只吃人不吐骨头渣的大水怪,还要一边提醒这位老家伙。
“真是上辈子欠了裴礼那家伙,这辈子爷要受这些冤枉罪。”
趁着风平浪静夜色好,谢南睢隔着千里水波老远打量了下,吊在枯树干上裴礼那家伙的躯体。看这品相,再吊一吊差不多能成块风干了的老腊肉,还是咸口的,不知道被那红鱼怪抹了多少遍口水。
谢南睢啧啧两声,回过头饶有兴味问裴夫人。
“喂,黄四娘,你抬头看看湖对岸。看看你那个一脸死相的亲儿子,他现在这幅样子那可都拜你多赐。俗话说,人无魂不成人,魂不归横死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那儿子心气有多高。你可知,像他这种万一接受不了事实横死的人,最后一般入不了轮回,也过不了黄泉路。”
谢南睢望着一大半被狗吞噬掉的月亮,沉声说。
“你再抬头看看天,看看那轮阴时阴月成阴果的天狗噬月,等到那轮月亮彻底没了。你儿子也就完了,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怕是与他的母子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是可惜了,到死裴礼恐怕也不知,到底自己因何而死?又为何会遭此横祸。”
黄四娘原地崩溃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鱼姑娘答应过我,她会护我儿周全,不会骗我的。”
石大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你倒是说啊,到底答应了她什么?”黄四娘没办法说,泣不成声还是那句话。
“石大哥,我对不起你啊!下辈子当牛做马来还你们父女这场恩情行不行?求求你别问了。”
石大声音暗哑道,“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对不对?虎妞根本回不来,你也根本没想着能让她回去对不对?”
黄四娘双膝跪地,对着石大方向连连磕了几声响头。
“我没办法啊,阿礼在她手里,如果不这么做?我儿根本活不过来。石大哥你从前说过会护我一辈子,我当真了啊!”
话音刚落,黄四娘被盛怒至极的石铁匠一脚踹得老远,踹了一脚不解气他目眦欲裂走上前。
“没办法!什么叫做没办法?做不做都在你,我防了你十多年,还是没防住你心怀不轨,你的儿子是块宝,难道我闺女就不是人。”
“你那闺女不过侍女所生,与我儿如何相提并论。”
“你这是找死!”
一朝反目成仇,两人通通没了话,直到掐得黄四娘喘不上来气,石铁匠才堪堪停住手。
他的神色尤为复杂,半晌说不出话。“四娘,你我年近过百,不是十来岁两小无猜的小时候。”
“年少时,我曾爱慕于你,这是不争的事实。少年人的爱恋热烈,你说你不愿意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当官人。”
他苦涩一笑接着说,“我承诺带你走,你明明也答应了我。可遇上我家中道崩落,你却立即反悔。转头十里红妆一身嫁衣嫁给裴冀那个伪君子。…我费劲心力找到你时,你一脸羞涩躲在那人身后说…说我是你不怎么熟悉的一表兄,没怎么沾亲带故已经好多年不来往。”
黄四娘缓过气,伏地不起跪着求饶。
可惜石铁匠无动于衷,他声音悲戚接着说。“四娘啊,我是不是从那以后没再纠缠过你,也祝愿你和那人百年好合喜结同心。”
“后来生下裴礼,裴礼身子骨不好,你曾托人找过我说,让我帮你想想办法,看如何让裴礼能落在裴老爷子身前,受他教导。我为你出谋划策,为你指点迷津。用尽我一身本事,扶你黄四娘坐稳裴家主母这个位置。”
“我没求其他,想着一同长大,即使成不了夫妻,也当你是妹妹。可你呢?你怕裴礼误会,怕有我这个穷亲戚丢人,隔天在裴家找了一个不起眼的烧火丫头借着还礼的名头赏给我说,说不放心我守着父亲一人孤独终老。”
“那一次,我又没拒绝你,你知我生性敦厚,不喜善谈。也曾说过我木讷,这些我都认,人有百面,我知你心气高,一直以来喜欢的大多都是些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能得此机会,你当然不能错过。”
“可我始终想不通的是,明明我已如你所愿,守着素素老老实实待在临街一方小院过着清贫又简单的日子,你还是没放过我。那时虎妞刚满六个月,尚且不认生,看见你来乐得嘎嘎笑。素素在我身后怯怯看着你唤你一声裴夫人,半天没见你说话她只好怯怯回了房。你泪流满面一身布衣遮着面,你说真羡慕我啊,却没说羡慕我什么?”
“羡慕我有妻有女守着一方小院万事足,可从前的你,明明最是不屑这种清贫日。”
“商贾重利你重权,这时你又让我帮你想想办法挽回裴冀这份心,我第一次拒绝了你。人心不足吞蛇象,你嫁他之前,明知道他房中有个从小朝夕相处的贴身侍女在前,可你还是嫁了,这事你让我如何帮?我不过一身草芥,平日也只会待在老师傅身前学学谋生的一二本事。”
“那几年,你每隔半年来一回,来去匆匆好像只是单纯看我过得怎么样?我能过得如何,比起裴家来说,落魄的石家根本无人问津。”
“我父亲曾说,你功利心太强,又太看重得失,让我再见你时,劝你看开点。”
“…岂料这话我未曾来得及开口,父亲就与素素出了事,就连三岁的虎妞吓得躲在床板下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我那身怀六甲的妻子啊,还有年过古稀的老父亲,就此命丧黄泉,根本没人知道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没有。我求到裴府时,你甚至见都没肯见过,托人用扫把打发叫花子一样赶走了我。”
黄四娘磕红了额头,连连悲泣道,
“我不是故意,我没想到事情会成那样。我那会儿根本没敢见你。”
石大不为所动,苦笑道,“后来啊,我为了虎妞能平安长大。一日三餐,顿顿给她吃肉,吃得她胖乎乎根本入不了别人眼,得以侥幸活到现在。”
“可惜还是没躲过你算计。你到底在嫉妒什么?又在不甘什么?我石大头不是你黄四娘的仆人,说到底这辈子不欠你什么。要说年少时的承诺,难道我还护得不够,你说我还有什么没做到啊!裴夫人。”
石大头蹲下身子,捏住黄四娘的脸沉声问。
“要说这世上,最对不住我石家的人,不是那些欠钱不还见死不救的老赖。也不是当初打我打的如同丧家之犬的裴冀。是你啊!黄四娘。…怪不得我爹总说最毒妇人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黄四娘还想磕头被人摁住肩膀动不了,令她惊恐的是,面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个样子,眼神却像啐了毒。
石大满眼怀念,慢条斯理开口对她说,“以前教我们启蒙认字的老先生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从前我嗤之以鼻,现在我却深感其受。…四娘,这辈子已经这样,下辈子要是再见,我们还是不认识了比较好。”
感受到冰冷杀意,黄四娘,曾经风华正茂的裴夫人,眼含泪珠连连摇头要求饶。
没等她开口,一声清晰利刃划过脖溅起一地血花。石大手起刀落,了结了这位纠缠他大半生的黄四娘。
鲜血味腥甜,谢南睢简直惊呆了一双狗眼。
惊声问,“你杀了她干嘛?”
石大从容道,“二公子刚才面带难色,不就为了这件事。”
谢南睢连忙摇头否认道,“我可没说哦。老家伙你摊上大事了你知不知?你闺女在和人家那臭小子私定终身,搞不好已经约定要做一对亡命鸳鸯比翼双飞。结果你突然来这么一下,现在好了,你成了裴礼那家伙的弑母仇人,就说小两口知道以后还怎么处?”
见石铁匠沉默,谢南睢一脸不忍,怀里的小东西被他捂的左右挣扎不舒服,他半天也顾不上。
疑惑出声问,“你既明知道当初是裴夫人害了你父亲与妻儿,为什么那会儿不去找她报仇?又为什么一直等到了现在?”
半晌沉默后,赶在月亮彻底吞噬前。石大终于舍得开口说。
“公子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做爱而不得成执念。我曾去寺庙找师傅为我算过一卦。出签是下下签,师傅说,孽缘也是缘,还完了下辈子我们就再也不用有交集。这些年,我不是放过她,我是在放过我自己。”
石大进而自嘲道,“可公子不是也看到,最终还是这结果。”
他低头弯腰,神色眷恋为黄四娘擦去眼角残泪,替她理了理额边碎发,小心翼翼放下她。
抬头怅然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痴情苦自来。”
他对着一知半解的谢南睢由衷拜托,“我知公子生性洒脱,不喜麻烦。可石某还是想请公子保密,今日一事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那闺女性子执拗,若是知晓事情真相以后,怕是活也活不好,何必让她和我一样。”
谢南睢摇着尾巴不安问,“那你呢?”
“公子不是清楚。我不死,他们又如何出得来。”
谢南睢甚至来不及多说两句话,石大抱着黄四娘的尸体一头栽进水中,腥甜的血迹很快引来四处张望的水怪。
谢南睢咒骂一声,抱紧小孩抓紧时间溜。
尽管他溜得再快,还是很清晰听到水怪嘴里清晰的吧唧声。
刚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得猝不及防,谢南睢突然心头一震。
湖底镇魂石裂开,声音动荡,惊得水怪转瞬没了影儿。
好消息是,裴礼他们能出来了。
坏消息是,红鱼怪还没走。
过大的动静吵得红鱼怪没了耐心,她抬头看了眼天边明月,发现刚才还一轮明月现在吃得所剩无几,这才勉强安抚住躁动情绪。
嗤笑道,“真是没用,就连一个男人都对付不了,还提什么要报仇。”
“我也算对得起她,临死前好歹让她看到了仇人满门倾覆,不算对不起这场交易。…你说是不是啊?小公子。”
谢南睢没等来裴礼,转头看见披着虎妞皮囊的红鱼怪,怪模怪样对他一脸笑。
谢南睢瞬时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惊慌失措大喊道,“桑九!桑九快救我啊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