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睢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做过梦,之所以清楚这是一个梦,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个长辈。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天,上京城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谢老头儿也没有现在这样老。
最夸张的是,谢南睢在梦里甚至看到了祖父,一个威声赫赫的谢家家主,尽管白发苍苍,但看起来精神头远比一般人要好。
一日天光晴朗,风和日丽,谢家前院石榴树还没现在这般旺盛,那会儿的石榴树不过刚种下去一小苗。
石榴旁蹲着一个和谢南睢差不多年龄的少年郎,不过比起他,这位长辈倒是快活多了,小小年纪无所畏惧,即使被年轻气盛的老头儿罚站军姿,也丝毫不服软。
老头儿也不能叫他老头儿,大概因为他太年轻,年轻的谢峥嵘脾气比现在要火爆太多,动不动就家法伺候,张口闭口都是狼崽子。
相比看来现在骂谢南睢的话,看来果真还是收敛了很多。
“谢江南谢江南,人如其名,原以为给你取个温和一点的名字,不说能长成像别的世家那样风度翩翩贵公子,再怎么也不至于长成一个刺头小流氓。你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谢峥嵘怒其不争,一口气能不带喘说出好多字。
“你自己瞅瞅这两天来谢家讨债的人,简直要多少有多少,你还真是好大的威风,怕是上京的官老爷都没老子这么忙,每天断不完的官司,熬不完的夜。”
谢南睢看到那少年压根没怎么听,人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听训,思绪却早已经跑到了九霄云外。
谢峥嵘还在骂,“你小子别以为有你祖父袒护,老子就拿你没办法。我告诉你谢江南,你最好适可而止,再有像今天这样百家讨伐的事,老子就是豁出这张脸,绑也要将你绑在城门楼子上吊三天,让这上京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样。”
“你都不怕丢人,老子还要什么脸!就因为生了你这么个坏小子,现在出去我堂堂谢家都比别人低一截。”
谢峥嵘越说越来气,“你看到难道没有一点点愧疚,你眼睛是不是瘸了,就真一点儿看不到老子为你点头哈腰去赔罪?真是他奶奶个腿!老子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混账种。”
谢江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把谢峥嵘的话当回事。
嘴比骨头硬,“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天生会打洞。你骂我的时候能不能先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性格处事这方面,有一大半是遗传,还有一半是运气。”
“你嫌弃我的时候,就是在嫌弃你自己。我劝父亲啊,下次再有这种人上门找说法,你就应该硬气一点儿干什么事都不理。你自己看看今天找上门的这多数人,都是看热闹。”
“我又没杀人放火,烧杀抢劫,又不是这么大奸大恶之人,至于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要打人。只要不牵扯什么人命,这些都不是什么事儿。相信我,只要有一人在你这儿讨到甜头,后面就有无数人。像你今天这样断官司,得断到猴年马月怕是也根本看不到个头。”
谢南睢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那么一点点影子,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去,像他这样的人能这么欠揍。
谢江南接着百无聊赖道,“事呢就是这么个事,你理与不理他都能过去?区别在于你不理的话,也没有现在这么烦,左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像今天那种非要把自家胖大丫塞过来给我放媳妇儿的荒唐事,你想都不要想。”
谢江南直到现在还一肚子气,“就因为你所谓的公私分明,这些日子什么牛头马面都敢往这边跑。他们把谢家大少爷当成冤大头,难道你还真想应?”
“你是我爹又不是别人爹,哪有人这样帮着外人意思坑自己儿子。下次再有这种无理要求,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谢江南似乎觉得这样不解气,偏往谢峥嵘的火头儿拱。
“你要是觉得真对不起他们,那你可以大发慈悲将那位胖姑娘做小,相信我娘大度,肯定也不会计较。”
“混账东西,有种嗯再把你刚才那句话说一遍。”
谢江南不仅说了,说得还很大声,院子里洒扫庭院的人都能够听到,甚至后院估摸着也能听到一点这里的动静。
谢峥嵘气昏了头,手下的军棍毫不留情往嘴硬的家伙屁股上来了两三下,“死性不改,真是死性不改。老子就等着看你祖父能护你到几时,你小子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真把老子惹急了再生一个小的,未必没有你厉害。”
“老子还不信了,我谢家人杰地灵,祖坟还不能冒一冒青烟。”
谢江南皮糙肉厚,倒是比谢南睢结实。
几军棍打下去,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和谢峥嵘说笑。
“当然,我相信父亲肯定还是有这个能力。就是说,一根藤上的苦瓜,谁又能比谁强多少?按理说我是你第一个孩子,再生一个像我这样,到时候父亲该怎么活?…与其寄希望于别人,还不如多激励激励自己。”
谢峥嵘听不下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小子横竖听不大进去,谢峥嵘不想气死自己,索性放谢江南一马,吩咐身后人说,“聂非,将这小子带下去规训室,告诉后厨,今天一天都不用给他准备饭。”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谢江南急了,“你罚归罚,能不能不要罚饿肚子,你见过谁家少爷活得能有我窝囊。”
“管用就行,总不能老子一个人受这份窝囊气。聂非,将他带下去,记住,谁来也不肯给他开这个后门。”
谢江南还想争辩,忽然瞥见聂管事在冲他眨眨眼,一向机灵的小鬼立马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装作一脸苦大仇深,仿佛饿肚子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惩罚。
“那好吧,你是我爹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的还不行,不过说好了,今天罚过这些破事算是过去,以后不准时不时再提。”
不等谢峥嵘说话,谢江南傲娇道,“聂叔我们走,不就是三天饿九顿,反正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人。”
父子俩不欢而散,徒留谢峥嵘站在原地,一脸恨铁不成钢。
这边日头掉得很快,谢江南饥肠辘辘窝在规训室,一模一样的摆设,和谢南睢待的静室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头顶还是那些祖宗牌位,身下还是家规家训。
与谢南睢的狗爬字不一样,谢江南有一手行云流水的毛笔字,他不仅书法好,就连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水画,区区几笔就能简单勾勒出来大概的意境。
与谢南睢天生爱热闹不同,他好像更享受一个人待着。
远处山峰连绵不断,近处浩瀚无波的湖面站着一头戴草帽的捕鱼人。他看似背影孤独,事实上,夕阳笼罩下,人景一色,人是景中人,景是人中色。真应了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看到这儿,谢南睢倒是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哥,或多或少,生起了一点好奇心。
天色渐晚,等到谢江南昏昏欲睡时,门口终于传来了那么一丁点儿动静,谢南睢循声看去,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小孩抱着比他身子还重的菜篮摇摇晃晃走进来。
“小衣,怎么是你来了?聂叔他人呢?”
小孩声音软软糯糯,看起来就很好欺负。
“聂叔叔不方便进来,又找不到其他人,只能让衣衣来帮哥哥这个忙。”谢南睢看见他崇拜敬仰的兄长,小时候会是这幅软糯性子他就很想笑。
谢江南接过小孩手中沉甸甸的菜篮,心疼帮他揉了揉手腕。
“以后再有这种事,别管别人说什么,你不用大半晚上特意来。哥哥饿一顿没什么大不了,反倒是你还在长身体。要是累得以后长不高了怎么办?”
小小年纪的谢怀衣萌哒哒,好脾气说道,“不怕,反正有哥哥一直保护我,衣衣长不大也没关系,现在这样就挺好。”
谢江南摸摸弟弟的头,宠溺笑,“要是哥哥以后不在怎么办?”
谢怀衣一脸懵懂问,“哥哥不在能去哪儿?”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谢南睢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自然看得清楚,笼子里的鸟长全了翅膀,迫不及待想要飞出去。
谢江南吃饭与写字不同,狼吞虎咽半点没有刚才那份闲然自得,也有可能实在饿狠了。
谢怀衣还没从刚才那个问题跳出来,“哥哥还没说,要去哪儿?”
“你怎么这么较真啊,哥哥也就随口一说,哥哥还得看着我们衣衣好好长大,怎么会不在?”
为哄弟弟开心,谢江南随手将刚才画成的水墨山水图两三下折成飞纸鹤,嗖一下飞出去窜到了香火台,火苗乱窜一不小心点燃了飞纸鹤。
年代久远的供奉桌,香火传承一代又一代传到了现在,物件都有年限,更何况饱经岁月侵蚀的木桌子。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木桌子哪儿经得起火星子乱窜,谢南睢站的高看得远,自然晓得肯定是刚才未彻底干透的墨汁惹的祸。
这家伙空有一副好脑子,惹祸的本事竟比谢南睢还要大。谢南睢原以为这就已经够不靠谱,没想到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眼看火势过大,兄弟俩对视一眼,淡定得不像话,只不过谢江南大手抱过谢怀衣,当即头也不回往出跑。
没一会儿,谢府上下乱成一团粥。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走水了,快来人啊!祖宗祠堂走水了!”
怪不得谢南睢后面进去,守卫特别强调祠堂重地,不喜玩闹,原来曾经发生过这档子事。
谢江南的下场有多惨,想必自然不用说。
后果就是他足足躺了半月不能动,谢怀衣倒是被他护在怀里一点都事都没有。
他们兄弟之间相处的氛围,谢南睢就说怎么很熟悉,原来最初的谢江南与谢怀衣,就是后来的谢怀衣与谢南睢。
曾几何时,谢怀衣也如谢江南护他那样护着谢南睢。
小时候的谢南睢可比小时候的谢怀衣淘气,谢江南养伤的这段时间,谢怀衣迈着小小的短腿,来来回回往返了很多次,如果不是谢夫人拦着,没准儿谢怀衣待在这儿不肯走。
恢复如初后,谢江南带着弟弟游街串巷,潇洒的根本不像个贵公子。
他们钻过半人高的狗洞,爬过吊脚楼的城墙,还一起偷过临街王大婆种过的玉米棒子红薯地,红楼那种胭脂水粉地儿,谢江南倒是没有那么荒谬带弟弟去见识。
不过这城中好玩好吃好喝的店家酒楼,他们倒是尽情逛了一个遍。
怪不得后来谢南睢邀请兄长一起出去玩,谢怀衣总说没兴趣,敢情早都玩遍了。
同样的事,换个人后也不是当初那意思。
事情发生在一日半晌午,谢江南说好了去给谢怀衣买城南的桂花糕。
谢南睢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谢怀衣尤爱甜食,最喜桂花糕。
结果那日桂花糕没买回来,谢怀衣爬上窗台眼巴巴望着,从天白天等到黑夜,眼睁睁看着谢江南带回来一姑娘。
谢夫人心疼小儿埋怨道,“你整日胡吃海混也就算了,怎么今日答应了衣衣还能做不到。衣衣为了等你这顿桂花糕,从中午你出门就开始等,结果等到了现在等到了什么?你竟然空着手回来。”
人的性格天生,谢怀衣虽然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很温和。
“没事,哥哥人回来就好。”他虽是这么说着,眼睛却在盯着谢江南身后人。
“哥哥带回来那位姐姐怎么从来没见过?”
谢江南回头看了眼沉默寡言的姑娘,半真半假玩笑道,“今天是哥哥对不住小衣,用买桂花糕的钱买回来一媳妇儿,你看哥哥一把年纪讨不着媳妇儿也不大好。小衣体谅体谅哥哥行不行?”
这事如果放谢南睢身上,他眼巴巴等了一天等来这动静,谢南睢第一个不答应。
可谢怀衣与他不同,谢江南一句抱歉,谢怀衣当然不会与他计较些什么。
可谢怀衣不清楚,凡事有一就有二,谢江南不光这次,后来接二连三,谢江南食言的次数越来越多,谢怀衣逐渐对他也没了最开始的那份期待。
整日心心念念就是赎回来那位贫家女,女子除了有一双柔情似水的含情眸。
从头到尾就没见她说过一句话,只要眼睛一眨,谢江南立马就能知道她想说什么。当然,如果只是喜欢那也不算太要紧,要紧的是,谢江南铁了心要将这位哑巴女娶回家。
谢家大公子哪怕再不济,成亲也是上京头一大盛事。
光是提前安排女方的身世,谢江南腆着一张脸求了好几回谢峥嵘,彼时尚且年轻力壮的谢峥嵘当然不同意。
“一个来路不明的哑女,也值得你如此费心。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干其他事能有现在这么积极。”
谢峥嵘勉强控制住自己暴躁的脾气,“你说你想成亲,干嘛不早说,城中有名有姓的姑娘哪儿哪儿都是,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会没有。”谢江南再不济,就凭他谢家大公子的身份,只要开口就有人主动凑上前。
谢峥嵘的话,谢江南自然听不大进去。
“喜欢比合适重要,上京那么多姑娘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认准了就是这个人。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顽固,自然不懂什么一见钟情。”
屋子里父子俩为了这件事争执不休,院落里谢怀衣小小的身板,挡住女子脚步,装作大人老成道,
“姐姐为什么不告诉兄长?你是会说话。”小小年纪的谢怀衣,心眼儿并没有比别的人少。
他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不说没气势,就连随便站在人前都没什么存在感。
女子不语,谢怀衣接着问。
“看姐姐这幅样子,想必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终于舍得开口道,“不用,我听得到里面的动静。”
“你既然知道,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们成不了亲,何必劳烦我哥麻烦这一回?难道姐姐真想让兄长成为这里的笑柄?”
女子无话可说,赶在谢江南出现前,又恢复她之前的哑巴。
谢江南欣喜道,“父亲和祖父同意,敢明儿我们就可以成亲。”
未曾想到,女子肉眼可见表情不好看。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谢江南察觉到不对劲儿。
他瞳孔紧张问,“难道你根本就不想嫁给我,那会儿为什么还要点头应允?”
谢江南没了最开始的好语气,“我们这儿有种说法叫做卸磨杀驴,哪有人利用完了现在装作不承认。”
“你不会没听说过,会有这么一说法?不然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沉默?那会儿我刚带你回来,你可完全没有现在这幅样。”
谢南睢不知道谢江南怎么想,就他自己觉得救人最后还成了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