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祠堂,林林总总供奉着上百位谢家先祖,常年暗无天日,不通世俗,无人打扰,有侍卫轮番把守,祠堂重地,非外姓旁亲可以轻易进来。
除了谢怀衣谢南睢谢家直系子孙,再有他们的父亲,谢老将军谢峥嵘。谢南睢的母亲都不行。
谢老将军之所以称之为老将军,原因就是因为他已过花甲之年,即便老骥伏枥,宝刀未老也已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固执又刻板,愚忠又迂腐。
谢南睢扶着腰颠着腿,心不甘情不愿又走来了这个鬼地方。
“抄抄抄,那本破祖训,有什么可抄的。小爷来来回回都背了八百遍还不能够,和那万年老黄历似的又臭又长,翻来覆去不都是那些话,哪个大聪明也不知道删减删减。……军纪军规隔一段时间都会整合整合,风熵的君王都更新迭代到了八代,眼看马上就要传到第九位,小爷还在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古董做斗争,啊啊啊啊啊啊……何年…何月…何日…才是个头啊!”
谢南睢嘴上骂骂咧咧个没完,凡是眼睛没瞎耳朵没聋的谢府人,无一没逃过这种魔音穿耳的碎碎念,他们不约而同从袖口中取出两团棉花,用来塞住耳朵,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手下动作却默契十足,可见这已经成了习惯。
祠堂位于谢府最南面,郁郁葱葱种着一大片竹子林,八月的景见天的黄,听说这块有利于逝者生养安息,生者子嗣绵延。
谢南睢扯了扯嘴皮,“可不是块风水宝地,爷住的北面光秃秃的像块旱魃之地,全府灵气最充裕的地方,竟被用来当做祠堂,祠堂就祠堂,还风雅的写着静室,生怕爷认不出来这俩字,都快刻脑门上倒着走了。”
这地儿谢南睢轻车熟路,抬脚就要进去,一旁像个活死人的守门侍卫,板着脸拦住问,
“少爷可沐浴更衣,净心洗手不染尘埃?”
“唉呀…洗了洗了,都快洗秃噜皮了,衣服也换了,沐浴熏香,一个步骤都没落。”谢南睢嘟囔着,上前两步递过去一只包裹成木乃伊的手,“不信你闻闻,爷又不是从狗屎堆里爬回来,至于每回都这么信不过人。”
侍卫信不过,还真凑上前用鼻子嗅了嗅,发现并无怪味后,没掉以轻心,仔仔细细将谢南睢从头搜到脚,从前转到后。就连包扎好的伤口都没放过,检查完细心包扎回去给打了个结。
原也是没这规矩,可谁让谢南睢自小就不消停,不是怀里揣只蛐蛐进去,就是袖中偷藏两只鸡腿,好好一个肃穆庄严的地儿,被这位活祖宗搞得乌烟瘴气。
谢南睢翻了个白眼无语道,“长顺,我们从小到大打过多少次交道,我见你的次数比见我爹还要多,那老头迂腐又呆板,小爷风趣还幽默,…你怎么就不懂得什么叫做弃暗投明呢。”
长顺无动于衷,恪尽职守退回原地板着脸。
“少爷进去吧,从现在到明日拂晓,还有一夜时间,够少爷奋笔疾书,成就一个奇迹。”
谢南睢瞬间没了好心情,看也不看旁边一眼,垮着身子抬脚进了静室大门。
他刚进去,长顺就在外面,吧嗒一声锁上了门栓,谢南睢那个气呀,当即不打一处来,气得毫无风度开始骂起了脏话。
“王长顺!!你个二大爷的,锁门是几个意思?…我们之间现在这点信任都没了嘛?你可真是好样的!…兄长只说过来做做样子,爷还是自由身,不受你管束,快给我把门打开!”
谢南睢捂着鼻子一股子嫌弃,眉头都快扭成了毛毛虫,“这里常年不进来人,凉飕飕的有股好重的发霉味,王长顺你们还真是可以,爷上次进来那都是两年前,你们也不知道打扫打扫,…啊…啊嚏…”
谢南睢揉了揉酸涩的鼻子,不舒服极了,外面长顺硬邦邦语气没个起伏。
“少爷就老老实实待着吧,家主回来之前,长顺都不可能放您出来,这也是公子的意思,鉴于你之前的劣迹斑斑,我们实在不放心将你留在外面。”
谢南睢一只手扒着门缝,贴在门框恶狠狠粗着嗓子,
“王长顺,亏我还先前好心撮合你和四大娘家的二喜,就你这呆头呆脑随了我爹的迂腐性子,活该到现在还追不到媳妇儿。”
门外再无动静,王长顺开始装哑巴当守门石,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是这幅臭德行,只要一不开心就开始不说话。
谢南睢觉得没劲儿,嘟了嘟嘴,
“得得得,我不说了还不行,”他认了命背过身,抬头看自家各位列祖列宗,模样正经了许多。
不见天日的祠堂内部,有一条蜿蜒四方,密密麻麻的长明灯,灯火不灭,谢家军永存。
庄重森严的牌位一排接过一排,往上数八代,可见谢家往昔何等昌盛,人丁兴旺。
再看今朝,谢家血脉有多单薄。
最下面有块牌位,盖着一块白布被人刻意挡上,谢南睢知道,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哥。
谢南睢算是谢峥嵘老年得子,他出生的时候,谢江南已经出事,谢家人绝口不提。
谢南睢少时顽劣,趁人不注意掀开过那张白布,上面用祭文写着不肖子孙谢江南,可对外,谢家将他除了名,查无此人。
起身上前,谢南睢给灵前续了三根香火,恭恭敬敬磕完三个响头后,他又很快恢复了不正经。
“不出去就不出去,这里有吃有喝还有地方睡,比爷那个风雨飘摇的长风口好得可不止一点半点,”谢南睢摸了一颗苹果,在袖口蹭了蹭,也不嫌弃擦没擦干净,嘎嘣一口咬了块,嚼了两口皱着眉头嘟囔,
“还说没有怠慢,这苹果吃起来都没苹果味,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坏没坏?要是爷吃坏了肚子,王长顺你可得负起这个责任。”
“我的二少爷,您就不能消停点儿,”王长顺不得已开了口嘱咐说,“吃完的果核可别再往看不见的角落塞了,那玩意儿招老鼠,要是再发生先前那种牌位受损的糟心事,少爷可就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谢南睢一口苹果卡在喉咙咽不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干巴巴应了声,提起此事谢南睢确实心虚。
至今还觉得后背隐隐犯疼,毕竟那次谢峥嵘可真下了狠心,打得谢南睢皮开肉绽半年都下不了床。
“知道了罗里吧嗦的,小爷不会再干那种蠢事,再说我都多大了,没小时候那么幼稚。”
长顺冷笑,“您最好真没那么幼稚。”
时间滴滴答答,半天过去夜幕临近。
静室一矮几前,趴一少年郎,坐没坐样,百无聊赖,没个正形。
抄祖训是件很无聊的事,无聊透顶,谢南睢从握住笔的那一刻,就控制不住开始暴躁。
谢峥嵘为了磨他的性子,每次只要犯了错,就要当着列祖列宗忏悔。
祖训分三册,讲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讲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讲四维八德。
克己复礼,言行于表。忠君事,尽臣责。不以小家舍大义,不以浊酒论英雄。生死不负谢家军,亡灵只做刀下魂。
简而言之,就是忠君报国,死而后已。
谢南睢的字,从小到大都是歪歪扭扭,字如其人不成定性。
这不握笔没写几个字,就又出了状况。
角落里有只耗子吱吱吱叫,谢南睢还没反应,门外长顺急了。
“是不是又有夜磨子在叫?”
谢南睢顿了会儿,摇着头尬笑,“你是不是被耗子折磨时间久了,容易出现幻觉。这里不都被你们清理的干干净净,我也是刚进来,果子还没吃完怎么会招来耗子。你听岔了,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长顺半信半疑,“是吗?少爷您的体质真是特殊,走哪儿都容易招这些怪东西,要是有夜磨子真的在叫,一定要告诉我。”
话音刚落,耗子又吱吱吱两声,
长顺拨动门栓,“这下不可能听错了吧,我进去看看。”
谢南睢坐不住大声制止,
“非谢氏直系,怎能随意进出静室,王长顺你逾矩了。”
王长顺还真被哽住,“我是这里的守卫,得家主吩咐,负责静室安全,哪儿来的逾矩?少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刚才不还说让我好好打扫打扫卫生,我现在进来得好好检查检查。”
谢南睢眯着眼,冲角落里的耗子挤眉弄眼,示意它快跑呀,再不跑来不及了。
长尾耗子不明所以,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风翊生那个小破孩说,让您现在想办法出去,他在小南门等您,过时不候。”
耗子尽职尽责,外人听起来吱吱吱个没完,只有谢南睢听得出它在说什么。
耗子着急,“五皇子还说,您要是不过去,他就把您能驭兽的秘密捅出来公之于众,到时候肯定会盖过四皇子的笑话,让你出尽风头。他让您好好思量思量。”
谢南睢呵呵,被人捏住把柄的滋味就是这般令爷头疼,鬼知道那个小滑头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并且拿捏谢南睢拿捏得死死的。
当务之急是,是怎么躲过王长顺检查,以他的慧眼如炬,这么大的耗子怕是根本无所遁形。
一人一鼠战战兢兢,耗子都快哆嗦出了残音,
“您不知道,我们…我们好多兄弟…都折在了他的手里。”
谢南睢也怂,
“那也没办法,谁让你们胆大包天敢去咬牌位,你知道你们咬得那是谁吗?你们咬得是爷的太祖宗。”
耗子不屑,鄙视谢南睢,“您可真是没出息,连您的一众部下都护不住,现在更是连个侍卫都应付不了,实在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