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好似轮回,韩振邦领到的第二个十天仿佛在复制第一个十天,只不过将摸排区域从原来的二十分钟自行车车程增加到了半个小时车程。徒劳的奔波、重复的推理、无效的猜测、躁动的情绪、不安的心境,就连地上堆积的烟蒂似乎也在同一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人再在警队睡行军床。
当一切复制进行到第九天时,所有人的心态都有点崩了。这天正值小雪时节,广播上报道北方一些城市已经开始下雪,但地处长江以南的新辉市还没有冷到积雪的程度,不过,警队里的皮夹克已经陆续被厚棉袄取代。
史源一到警队就开始部署今日的摸排路线,但他刚坐下,小高和小卫拿着一张地图凑过来了。
小高,全名高海梁,小卫,全名卫航鸣,今年都是二十二岁。尽管他们和史源是一起进的警队,但很显然史源一骑绝尘,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变成了韩振邦的得力干将,还被局长记住了名字。起先这两人对史源是简单的羡慕,但随着与史源共事时间的增加,他们越来越敬佩史源。尤其是史源第一次在局长在场的会议上勇敢发言,公然挑战韩振邦的推理,两人对史源刮目相看。后来史源的推理获得了证实,他们更是对史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专案组成立当天韩振邦组内分队的时候,其他两个小队都没要这两个新手,只有史源小队接纳了他们,过去数日史源还亲自带着两人到处跑,两人已经把史源当成大哥看待,一口一个“源哥”。
这会儿,两人拿着地图打断了史源的思路。“源哥,”高海梁说道,“我和小卫想提个新的摸排思路。”
“什么新思路?”
卫航鸣将地图放在史源案头,这是一张新辉市三区的地图,只见鼓山区市区上面画了三个圈,史源一眼就认出这三个圈是三位受害者的住处。卫航鸣指着地图道:“源哥,你看,这三个地方是凶手的三处作案地点,它们刚好在一个等腰三角形的三个角上。我们已经摸排了半径在半个小时车程内的范围,但今天都第九天了,也没什么结果。所以我和小高想,将范围再扩大。”
说到这,高海梁拿出一支笔,在三个圈外又再画了更大的圈,只见三个圈在等腰三角形的中心部位重叠了,而重叠的地方就是鼓山公园。高海梁指着鼓山公园道:“我们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就在这个交叉区域蹲点,或许能抓到凶手!”
史源看了一下大圈范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行车车程,大概是四十分钟。与其一家家上门查,就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等凶手上门或许也是一个办法,而且这个区域确实是凶手可能出现的地方。
思虑一番后,史源说道:“可以试一试。走,我们现在就去蹲。”
闻言,两人都懵了,高海梁呆呆地说:“源哥,你跟我们一起去蹲?”
“对啊,我不能去吗?”
“不是,当然可以!”卫航鸣激动得嘴唇打颤,连说三次“当然可以”,然后穿上外套准备出发。史源叫住他:“你就这么空手去?”
卫航鸣和高海梁面面相觑:“不然呢?”
史源去储物室拿了一个折叠桌和两条折叠椅,一张白纸和一支粗笔,然后问:“你们谁会看手相?”
看手相这种事高海梁和卫航鸣当然不会,其实史源也不会。但为了破案,史源当了一回算命先生。
半个小时后,三人各自扛着折叠桌椅骑自行车来到鼓山公园。史源在一处较空旷的地方摆好摊,他用白纸折了三折,变成一个立体三角形牌子,上书三个大字“看手相”,然后坐镇中央。高海梁和卫航鸣则散在公园外,随机应变。
三个人的方案是这样的:但凡有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五的成年男性经过公园,史源先招揽对方过来看手相。如果对方来了,史源直接通过看对方手指上有没有孔雀眼指纹辨别对方身份是否可疑;如果他不来,游离在公园外围的高海梁和卫航鸣就等对方出了公园后上前去排查——当然,是低调排查。
一切准备就绪,守株待兔蹲点计划开始。
鼓山公园是当年鼓山区政府修建的第一个市中心大公园,在娱乐场所匮乏的七八十年代,很多男女青年约会谈恋爱都来这里。如今,这里依然是小情侣携手散步说悄悄话的好去处。今天是周六,来公园散步的人还挺多,于是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一个小时后,史源看手相的摊位已经排起了长队。
史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胡说八道的手相解读竟然让最初的三个客人口口相传,把周围一带迷信手相的居民都招来了。
但戏已经开演,史源不能中途罢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
如此一个上午过去,史源看了三十多个人的手相,后面还排了二十多个。明明是寒冷风大的户外,史源却燥热难挡。
到了中午,史源想收工撤退,换个蹲点的法子,但后面排队的人不乐意了。而且更离谱的,有之前看过手相的大妈跑来送中饭,称自己的女儿马上就来看手相,希望史源帮忙算算女儿什么时候能找到如意郎君。最后民意难违,史源只能死扛继续干活。
如此一直进行到傍晚五点,史源对着后面排队的人喊了一句“最后十个,看完收摊。”后面十个以外的人还想争取一下,但被史源决绝地拒绝了,于是只能纷纷抱怨着离开。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史源看到此人的当下,心情复杂。
“你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孙莹。只见孙莹笑着道:“我就住这附近,你口碑太好了,楼下的赵大娘说你特别会看手相,主要价格还便宜。”
确实便宜,史源看一次收费一毛。
“你别来添乱了,你知道我的本职不是看手相。”
“所以是兼职?”
“我在查案。”史源低语道。
但孙莹显然不信:“我不管,我付钱了,你要给我看手相。”
“我把钱退给你,我要走了。”
“又是这样,我一来你就走,史源,你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闻言,史源瞪大眼睛,对方说了他想说的话,每次查案对方都出来捣乱:“明明是你针对我吧?”
“好,我不跟你计较,总之,今天手相你得看了。”孙莹已经拿出手,掌心朝上,递到史源面前。
史源知道跟孙莹硬杠是没用的,于是服软:“孙姑娘,我真不会看手相,我之前都是胡说八道的。”
“那你继续胡说八道。”孙莹将手伸到了史源的胸前,用指尖戳了戳他。
史源没辙,只好给对方看手相。其实史源懂一点手相——尽管他自己是不信的——,那是他小时候听奶奶说的。奶奶告诉他人的手掌有很多学问,掌心有五条线:生命线、命运线、感情线、婚姻线和智慧线,可以根据这五条线看一个人的未来。
史源看了一眼孙莹的手掌,故意皱起眉头道:“你这手相不是很好啊。生命线很短,预示你不长寿,命运线不够显,暗示你命运多舛,感情和婚姻也不顺遂,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史源每说一句,孙莹就焦虑一分,到最后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了:“史源,你到底会不会看手相?你是不是故意乱说的!”
“我说了我不会,你又不信,非要我看,我看了,你又说我乱说,话都让你说了。”史源已经起身,准备收摊。这时,他听到了哭声,抬头一看,孙莹竟然在抽泣。他一直觉得孙莹是很强悍的女人,没想到因为几句看相的话语哭了。史源尴尬至极,还有点措手不及,翻遍口袋也没找到一张纸,最后他拿起那张写了招牌的白纸说道:“你别哭啊,我真不会看手相。何况就算我会看手相,你也别信啊。手相这种东西怎么能信呢?人的未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你怎么能信命呢?擦擦吧。”
孙莹看到史源递来的白纸,破涕为笑:“这东西怎么擦脸啊。”
“那用这个。”史源将衣袖一拉,伸到孙莹面前。
“不要,你的衣袖脏死了。”
“我妈刚给我买的新棉袄呢,哪里脏了。”
“好了,已经干了。”孙莹用手抹掉了眼泪。
两人正说着,史源看到不远处韩振邦和吕信光大步朝他走来。史源赶紧对孙莹说我老大来了,你快走。孙莹也瞥到了韩振邦,于是依言扭头走了。
“韩队,光哥,你们怎么来了?”史源满脸堆笑。
“来看手相啊。”韩振邦说完,入座,将手放到史源跟前。
史源尴尬地杵在原地。
“别愣着,或许凶手就在附近看呢。”
闻言,史源赶紧抓起韩振邦的手,装模作样看手相。
“我都听小高小卫说了,”韩振邦低语道,“你就在这里继续蹲点,别收摊。”说完,韩振邦向吕信光打了一个手势,吕信光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铝质饭盒,放到史源跟前,“这是晚饭,吃完接着干活。”
史源看到饭盒,点了点头:“谢谢韩队。”
“谢小吕,他给你买的。”
“谢谢光哥。那韩队,我什么时候可以收摊?”
韩振邦努了一下嘴:“十点吧。”
“我会和小高小卫在附近陪你的。”吕信光补充一句,向史源眨了眨眼。
“好了,看手相吧。”韩振邦抬了抬自己的手。
史源犹豫一秒还是给韩振邦看了手相。之后韩振邦先行离开,吕信光则留下来在附近留守。加上高海梁和卫航鸣,四个人一直蹲到晚上十点才打道回府。当然,没有抓到凶手。不过这里到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话说这高海梁人如其名,长得高,不管站哪都很显眼。他躲在公园矮树丛里盯梢,但半个头却露在外面,尽管他在头上戴了一个自编的树枝花环遮掩——这是卫航鸣想出的馊主意,花环还是心灵手巧的卫航鸣给编的——。结果有一个在公园打太极的老大爷因为这半个头发现了他,老大爷周围还有几个小孩在那玩耍,老大爷看看小孩再看看那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的高海梁,危机意识瞬间爆棚,他拉上跟他一起健身的一个大爷将高海梁团团围住,扬言要带他去派出所。高海梁解释半天,最后还是靠警察证帮他正名。
次日是限时破案最后一天,史源起了一个大早,但他没有去晨跑,吃了早饭便出门了。自行车刚过滴水桥,他看到一群早锻炼的大爷大妈围在江滨公园的新辉江边。史源停下自行车,上前看热闹。只见几个水警正在江里打捞东西,东西被抬上来的刹那,史源呆住了。
那是一具冻僵的尸体,她是施丽华。
她终于找到她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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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男人在鼓山公园附近的年糕店吃晚饭,左手腕上的红皮筋在衣袖下若隐若现。就吃饭的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听两个进店的大爷说起鼓山公园有个算命先生看手相很准,而且还便宜,于是他想吃晚饭去算一卦。
但正当他吃完年糕准备去公园时,两个大妈念叨着这么快收摊了走进店铺。从大妈的短暂的笑谈中他得知算命先生已经走了,他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骑了大半个小时后他来到新辉江边,经过江滨公园,再次看到了几天前碰到的那个疯女人。
他知道她是谁,他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跟在疯女人身后走了一会儿。突然,女人意识到后面有人,转身朝他走来。他没有躲,等着女人上前。女人走到他面前停下,端详一会儿后开口道:“你见过我女儿吗?”
他愣了一下,笑道:“见过,见过,她就在下面。”
说完,他指了指栏杆下的新辉江,然后哼起歌,骑上自行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