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史源跟着吕信光及另一个刑警开着面包车来到了命案现场——金石路八十九号一栋三层楼老房子。下车时,吕信光顾盼前后,嘀咕了一句“这地离阳光街挺近”。由于楼梯过于狭窄,三个人只能排成纵列上行,吕信光打头,史源其次,而最后垫底的刚到二楼就被楼下的同僚叫走帮忙维持楼下秩序,于是三人变两人。接着,吕信光一到三楼还没站稳脚跟,站在门口的韩振邦又叫他下楼去给面包车里的死者老公录口供,于是吕信光和史源费力地交换位置,又跑下楼去了,最后抵达三楼的只有史源。
只见韩振邦背靠门框,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屋内技术科的人做勘查工作。史源正想走进去,被韩振邦拦住:“你干嘛?”
“看看尸体。”史源老实回答。
“老袁还在搜证,你进去添什么乱?”
只见脚上套着透明塑料袋、手上戴着白手套的袁锡江正在门把手上提取指纹,闻言,看了一眼史源,吐出一句:“新来的?”
史源尴尬地点了点头。韩振邦抽了一口烟补充一句:“调查命案,技术员先行,然后才轮到刑警,以后记着点。”
史源再次点点头。这时,袁锡江结束门把手搜证,移步进屋内,史源的视域瞬间扩大,只见客厅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横躺着一具女性尸体,女人身上的旗袍被撕得七零八落,丰满的胸部、柔软的肚皮、白皙的大腿若隐若现,胸口涌出的鲜血在地上积聚了一滩血洼,乌黑的长发和纤细的手臂浸泡其中。有那么一瞬间,史源觉得躺在地上的女人是骆晚霞。最后史源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脸上,他发现了两个事:一、女人的耳朵没了;二、他见过这个女人,她就是当时海棠舞厅内和那名赌徒在一起的舞小姐。
史源在脑中复盘几个小时前的事。他记得抵达赌场时是晚上七点,他瞄过一眼赌场墙上的挂钟,接着七点十分他追着赌徒离开赌场,大概追了二十分钟抵达阳光街,遇到杨浩和杨浩一起走进海棠舞厅,在舞厅内逗留了约莫二十分钟,当时死者和赌徒在一起,还没死,那时是晚上七点五十分左右。从海棠舞厅到死者家,史源估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就够了。假设死者在赌徒离开舞厅后直接回家,到家大概八点零五分。而史源接到警队的命案通知是九点半,案子从派出所接到报案再到达刑警队再经过一轮部署通知到史源至少半个小时,所以换句话说她是在——
“她应该是在八点至九点这段时间在家中遇害的。”史源站在门口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韩振邦眼珠一斜,瞄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已经检查过尸体、根据尸僵程度初步得知死亡时间的袁锡江却开口了,语气中透着一丝惊讶和意外:“新来的,干过尸检?”
“没。”
韩振邦轻哼一声:“没经验还大言不惭。”
“这回你错了,老韩,他说对了,她的死亡时间就在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八点到九点之间。”
韩振邦一愣,抽了一口烟,然后面不改色道:“瞎猜的吧。”
“我是推理出来的。”史源为自己辩解。
从一个新手嘴里听到“推理”两个字,韩振邦只觉得幼稚,但他没有打击新人自信心:“怎么推理的?”
“因为我见过她。”
史源将自己的推理过程娓娓道来。解说完毕,韩振邦也抽完了一根烟,他将烟踩灭,踢到楼道角落里,那里原就堆积了几枚烟蒂。然后韩振邦说:“简单的逻辑推理,还有运气的成分。你小子我是不是以前见过?”
“韩队,你现在才想起来?四个多月前,在骆晚霞的案发现场,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警察。”
韩振邦恍然点点头:“史源,我就说看着眼熟。”
这时吕信光录完口供上来复命。
原来这个女人名叫李双洁,今年二十五岁,原在织布厂做女工,半个月前织布厂辞退了一批工人,她就在其中,找不到好工作的她只能去做舞女。这事她老公范钊是知情的,但范钊也没阻拦,任由妻子在舞厅里陪酒卖笑。发现死者的人就是范钊。大约晚上九点,范钊从冶炼厂下班回到家,打开门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妻子死在客厅地面上,两只耳朵缺失。他顿时惊恐万状、悲痛欲绝,然后立刻报警。
另外吕信光上楼的路上遇到二楼一个看热闹的邻居,这个邻居告诉他在晚上八点一刻时碰到了独自回家的李双洁,由此,李双洁的遇害时间精确为晚上八点一刻至九点。
待到技术员结束现场搜证离开后,韩振邦走进屋子,史源和吕信光也跟着进去,三人在屋内东瞅瞅西看看,偶尔吕信光会跟韩振邦交流两句,史源在一旁听,不曾插话。
这是一个大约六十平左右的一室一厅房,房子内部装修简陋,地面都是水泥地,墙面还有几处裂痕,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卧室、厨房都很干净整洁,卧室的墙上还挂着李双洁和丈夫的结婚照;卫生间地面残留了一些类似鞋印的血迹,可能是凶手行凶后进过卫生间洗手;客厅乱七八糟的,尸体周围遍布喷溅、滴落、柱状的血迹,那滩尸身下的血水还在继续向外扩张领土,可以猜想凶手当时和死者在客厅发生过激烈搏斗。
转了一圈,韩振邦回到客厅,拿出一包烟,将烟往吕信光和史源面前一举,吕信光道谢从里面抽了一根,史源犹豫两秒也轻声道谢抽了一根,然后大家轮流拿吕信光的打火机点烟。一阵吞云吐雾后,韩振邦指着门突然发问:“你们说李双洁认不认识凶手?”
吕信光走到门附近,仔细瞧了一眼后说道:“这门没有强行被撞或被撬锁的痕迹,所以李双洁应该是主动开的门,但这不代表她认识凶手,她可能以为老公提前下班回来没带钥匙,所以去开门,结果看到一个陌生人,她准备关门,但那时已经晚了。凶手显然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强行推门挤入,然后在客厅进行强奸杀人。但也有可能她打开门一看是个熟人,就请对方进门,然后对方趁机对她下手。所以凶手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就以现在的证据没法下判断。”
韩振邦发现吕信光在发表见解的时候,史源频频蹙眉,于是往史源顶了顶下巴道:“史源,你说。”
史源迟疑片刻回答:“我没什么好说的。”
韩振邦抽了两口烟道:“史源,别给我装,有想法就说出来,我最讨厌男人婆婆妈妈的。”
史源抿了抿嘴:“我大部分的想法跟光哥是一样的,就是刚才光哥说的话里面有几个错误。第一,光哥说李双洁以为是老公提前下班回来没带钥匙,所以去开门。这话逻辑不对。”
“怎么不对了?”吕信光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
“因为李双洁老公是知道李双洁在海棠舞厅做舞女的,海棠舞厅怎么可能在八点多就关门?所以如果李双洁老公提前下班回家忘记带钥匙,他也不会敲门,因为他知道老婆不在家。反过来,李双洁如果听到敲门声,第一个排除敲门的就是她老公,所以她绝对不会以为是老公敲门去开门。”
吕信光听罢,顿时脸红,韩振邦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说:“那第二个错误呢?”
“第二个倒不算错误,只是漏了,我补充一下,我在客厅里没找到茶杯,但厨房是有茶具和茶叶的。一般来说如果熟人来访,女主人都会给客人倒杯茶或倒杯水,尤其是如果对方是个男性熟人,让他干坐在客厅里很尴尬,但是女主人没有这么做。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对方是陌生人,女主人压根儿就不想让他进门,也就是光哥说的第一种情况;第二种、对方是熟人,但这个熟人都等不及女主人去倒水就把她强奸杀死了。”史源说到这,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女主人就是懒,她不愿泡茶倒水。”
听到这,韩振邦嘴角微微扬起:“你小子观察还挺仔细。那第三呢?”
“没有第三了。”
吕信光抽了一口烟:“这么听下来,凶手是陌生人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点?”
“不一定。”史源回道,“因为李双洁在听到敲门声的当下就排除了丈夫敲门的可能性,如果门外是陌生人她说不定就不会开门,除非门外应声的是个熟人,她开门的几率才会大。”
“但如果是熟人,等不及女主人去倒水就强奸杀人是不是太猴急了一点?”吕信光赶紧给自己找补。
“有一种人就符合这个熟人凶手猴急的性格。”史源秒回。
“哪种人?”吕信光秒问。
“舞厅的客人。”韩振邦和史源异口同声回答。
从死者家里出来后,史源跟着韩振邦和吕信光跑了一趟海棠舞厅。但海棠舞厅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午夜十二点关门。于是韩振邦就地解散,史源和吕信光各自打道回府。
史源骑着自行车在昏暗的街上独自前行。他的脑子里不断浮现李双洁生前和死后的画面,史源暗想如果当时他追着赌徒出去后又重新回到海棠舞厅,在那多逗留一段时间,会不会就能阻止李双洁回家、阻止李双洁遇害?可是他又凭什么阻止李双洁回家呢?
史源一边蹬自行车一边任思绪乱飘。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骑错路时才发现他到了人民路。史源猛地刹车停下,正好停在人民路三九九号。史源环顾四周,除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就没有其他照明物了。街上一片肃杀,没有任何行人车辆。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史源抬头望向旁边的公寓楼,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的夏至,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在二楼二〇三室发现了骆晚霞的尸体。
史源看着二〇三室的窗户出了神。这时,窗户内好像闪过一个人影,史源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再看,哪有什么人影。“眼花了。”史源嘀咕一声,摸了一把疲惫的脸,甩了甩头,重新蹬起自行车。
是夜,史源做梦梦到了李双洁。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将和骆晚霞一起在史源的梦境中折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