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市路上原本主要是卖茶叶的。三年前,雷力坤盘下六个茶叶店铺,然后全部推倒盖了一座三层楼的力豪大饭店。饭店的外墙和内饰装修像极了上海著名的和平饭店。据说雷力坤就是因为在和平饭店吃了一顿饭后决定回新辉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和平饭店。走在茶市路上,你会一眼看到这家饭店,它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与周围所有的店铺格格不入,它仿佛脱离了时间和空间的制约,它就像某种标志物,恒久弥新,似乎会永远矗立在那。
而对史源来说,这座饭店和新辉制药厂一样,是他心中的两根钢刺。它们时刻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是那么荒诞,它们就是太阳底下的阴影,而且还是光明正大地存在着的阴影。
史源抵达饭店正好晚上十点。他刚要进饭店找孙莹,孙莹先出来了。
“史源。”孙莹看到他立刻笑逐颜开,“你真的来了。”
“有什么急事?”
孙莹嘟起嘴巴:“我落单了,一个人不敢回家。”
“什么?”史源讶然。
“之前跟我一起回家的小姐妹今天有事请假先走了,所以没人跟我一起回家了。最近治安这么差,我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所以叫你咯。你送我回家吧,我家在鼓山公园附近,离这不远。”
“你人缘这么差吗?就不能找其他人送你回家?”
“什么呀,我人缘好着呢,但异性朋友……就你一个。大晚上的,我的小姐妹们都不敢出来。”
史源叹了一口气:“上车吧。”
闻言,孙莹眉开眼笑,坐上了史源的自行车,还主动一把抱住史源的腰。史源见状,皱眉道:“我骑车很稳,你抓后座就行。”
孙莹翻了一个白眼——当然史源看不到——,不情愿地将手挪到了后座上。但史源刚蹬了两下,车轮轧到一颗石子,轻轻别了一下,孙莹顺势又抱住了史源的腰。史源在车座上扭来扭去,可孙莹的手搂得更紧了。最终史源放弃“抵抗”,接受现实,闷头骑车。但坐在后面的孙莹却开启了话匣子模式。起先史源很反感,他根本不想听孙莹的自言自语。孙莹说起了之前看手相的事,说她过去也算过命,遇到过几个骗钱的算命先生。但人的五官只有耳朵是闭不上的,他只能被动接听。结果听了一会儿后,他竟然产生了几分聆听的兴趣。
孙莹说那些骗钱的算命先生都说她是红颜祸水,这辈子找不到好男人;就算侥幸找到了,也是克夫的命。听到这,史源很想应一句或许他们没算错,只是你不愿接受罢了。可临开口,他又吞回去了。因为一想起孙莹那时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就怂了。没必要再弄哭她一次,他想,而且谁会愿意接受算命时说自己不好的话呢?很多人知道算命不可靠,但还是很喜欢去算命,为什么?因为内心有焦虑。算命本质上是源自于对未知的期待、恐惧与迷茫。所以算命是缓解自己的焦虑,想未卜先知,既然如此,人们想听的当然是好话,是小挫折之后的柳暗花明,所以那几个在孙莹眼里不好的算命先生,史源觉得不是愚蠢就是天真。其实史源曾经也遇到过这样的算命先生,那是他奶奶拉着他去算的。那算命的说史源是天煞孤星,听到这话的奶奶直接掀了那算命先生的桌子。
史源想到这,孙莹突然来了一句:“最令我火大的一次是,有个算命的说我死了没人送终,气的我直接掀了他的桌子!”
“你这么彪悍。”史源终于开口应了一句。
“彪悍?”
“我觉得女人彪悍一点挺好。”史源赶紧找补。
“是吗?”
“有个性。挺好的。”史源原本还想加一句跟我奶奶当年一样,但他怕引来更多误会就吃掉了后半句。
“我知道你在讽刺我,但我不在乎。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能保护我自己,所以我必须变得彪悍。”
听到这,史源动了恻隐之心,其实他早就有疑问,孙莹的家人去哪了?她年纪轻轻却跑去做舞女,她的家人不反对吗?而且她似乎没有和家人住在一起。史源知道每一个舞女背后都有不幸的家境。于是他顺着对方的话问:“你的家人不能保护你吗?”
孙莹自嘲般哼笑道:“家人啊,我没有家人了。”
原来孙莹来自新辉四个县中离市区最远的佰昌县。其实她原本家境不错:母亲有一双巧手,善做女工,在县里的纺织厂工作;父亲是搞装修的,砌墙、刷油漆的功夫在县里有名,县长家的装修就是他一手包办。短短几年,他父亲就攒了一笔小钱。那时的孙莹可是人人羡慕的小公主。所以孙莹从小自信,甚至还有点自负。但好景不长,在孙莹十岁那年,父亲结识了两个外地来的小老板,他们声称在找合伙人一起承包修路。项目已经谈好,是河北石家庄到北京的一段公路,政府出资,稳赚不赔。现在他们已经凑了二十万,还缺十万,只要十万到位,项目启动,一年之后就能赚五十万,到时候三人平分五十万。
孙父一听,投资十万,一年后赚十六万,这笔买卖太划算了。于是头脑一热,加入了这个项目,尽管母亲再三劝阻。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总共三万多一点,还不够十万。他拉上老婆一起去亲戚朋友那借钱,最后东拼西凑,还真借到了七万。那时的七万,已经可以买两套房子了。
孙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父亲拿着十万现金站在门口准备出发时的情形,他意气风发,洋洋得意,手上是整整一麻袋的现金,里面有一百、五十、十块、两块的纸币,还有一元、五角的硬币。他说:“老婆、闺女,你们等我回来。到时候,我给你们买个小别墅住住。”
就这样,父亲带着十万现金跟那两个外地人去了河北。然而一年不到,才过了三个月,父亲回来了,他什么都没带回来。钱就这样被骗走了,连同父亲的斗志、信心、善良和灵魂。一个星期后,父亲上吊自杀了。他以为他死了,债务会连同他的生命消失,但他又天真了一回。债务转移到了母亲头上。
之后的一年母亲夜以继日的干活,最后累死在了纺织机上,但家里的债务并没有减轻多少。再后来,孙莹被接到了爷爷奶奶家,奶奶卖掉了父亲买下的小房子,还掉了部分债务,余下的债务,爷爷奶奶帮着又还了一点,可是还没还清。最后债主指着当时十二岁的孙莹说了一句孙莹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
“等你以后长大了,你接着还。”
孙莹从未想过长大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而在她十岁的生日上,她的愿望是快点长大。
听完孙莹的身世,史源顿时明白了孙莹之前所有的言行举止。怪不得她这么喜欢算命,因为她希望自己坎坷的命运能有所改变;怪不得她对男人有偏见,因为父亲当时的鲁莽无知拖垮了一个家;怪不得她又如此独立清醒,因为她过早地承担了本不该在她那个年纪该去想的责任和义务。
其实孙莹不必帮自己的父亲偿还超出偿还能力范围的债务。法律上她只要偿还继承了父母的遗产后可偿还的那部分——也即卖房还债那部分——,超出遗产范围的债务,作为子女是不必偿还的。史源将这个事告诉孙莹,没想到孙莹回答:“我早就知道了,可是史源,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有太多地方法律管不到。反正现在我也已经还清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海棠舞厅辞职吗?因为那天我还清了所有父亲生前欠下的债。”
听到这,史源感到一阵心酸,同时也为自己当时的冷漠感到自责。
“那我恭喜你了。”
“啊?就一句恭喜而已吗?”
“那你还要什么?”
“不请我吃顿饭什么的?”
也不是不可以,史源想,于是回答:“等过一阵子,等我空下来吧。”
这时,两人经过一家音像店,音像店到现在还在营业。
孙莹突然指着门口贴的宣传广告——那是王菲的专辑《王菲》的海报宣传——说:“你听过王菲的歌吗?我好喜欢。”
史源看了一眼宣传海报:“没有。”
“你去听听看,我最喜欢里面的一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史源回了一声“好”,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听,王菲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他更喜欢张学友、任贤齐、周华健……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鼓山公园。史源骑进了公园里面。
“对了。”孙莹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你好哥们来我们饭店当保安了吗?”
一个急刹车,史源惊愕:“好哥们?”
“就上次拿筷子抵着我脖子的那个好哥们,杨浩。”
“杨浩在力豪饭店当保安?”史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问了一次。
“是啊,你来之前他刚走。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听豹哥说雷老板听说了他逃狱的事,很欣赏他,你哥们要发达了。”
听到这,史源的头皮都发麻了。但正当他要回应时,听到远处传来一个男人凄厉的惨叫声,于是史源暂且放下杨浩的事,他让孙莹原地等待,停好自行车,循着声音往前面的树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