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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常年滴水的长廊走到尽头，隔着门已经能听到里面清亮的歌声：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
这是一套相连的两间房，里屋是大人的卧室，外屋兼作厨房和客厅。外屋的西北角落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床，铺上蓝白格子床单，雷敏放学在家时就睡在上面，像一个临时过客。
晚上睡觉锅碗瓢盆就在身边，感觉和置身乱石嶙峋的荒郊野外也差不多。天空，冷寂的空气，一些没来由的不是爆破的空洞，将她不断的往硬邦邦的大地上挤，她觉得自己此刻不过是一个袒胸露乳接受手术的人。音乐陪伴着她，窗帘鼓动得像个风帆，在她长时间定格的眼睛里留下了残影，很久之后她才真正睡过去。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于应付白天形形色色的事情上了，晚间很少有梦来光顾她。
白天就不一样了。只要她在家，除非是母亲实在看不惯她，强迫她学习、做家务，干点淘米剥蒜撕豆角摘西红柿一类的活，她都游手好闲，没正经事可干。她没完没了的摆弄头发，涂抹指甲油，一套接一套的换衣服，用不知从那儿弄来的眉笔和口红，把自己画得跟墙皮海报上的人一样。母亲装作视而不见，私下却跟自己的姐妹说，她把自己的脸画得像猴子屁股似的，雷敏的姨妈也就是陈逸飞的妈妈抿嘴一笑，不予置评。雷敏在家的时候少，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梳子、发夹、皮筋、眉笔和口红，连餐桌椅的椅背上都搭着她的蕾丝胸罩和五颜六色的内裤。
父亲对母亲表达抗议，母亲只好出面找雷敏谈谈，但也是谨小慎微的。在青春期的女孩眼里，父母才是最大的天敌，在这方面母亲很有经验，毕竟吃过不少苦头了。
“如果我是你，就会花三十分钟把这些东西全部归置进穿衣橱里。”她既不想挑起战争，又不想失去父母的威严，于是选择了一种平静的毫无波澜的语气。
“怎么了？”雷敏闻言像好斗的公鸡一样昂起头，引得母亲皱了皱眉头，“不可以吗？”
“有客人要来，女孩子的东西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她还没说完，嘴巴就圈成了O型，不由自主抬手将嘴捂住了。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了？我看谁见不得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衣柜，把更多的衣裙从柜子里往外扯，“我就见不得人了。有本事你们别生我啊。”
话音刚落，抱起头蹲下身哇哇大哭起来，母亲不知所措，很后悔惹了她。
少女的脸总归比翻书还快。一小时以后，她一边哼着歌，嘀嗒嘀，一边以猫步走到父母房间的穿衣镜前，变换各种姿势来打量自己，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啦。她微笑，大笑，仰天狂笑，检查牙齿，一颗颗像闪亮的贝壳，把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太土了，拆开成卷发披散到两肩上，像香港的歌星啦。叫谁来着？李玟，嘀嗒嘀。至少停留了二十分钟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走到外屋的镜子前，她又像被绊住了，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了一遍。仿佛才过去几分钟，她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嘀嗒嘀。
直到她偶然看了一眼挂钟，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再晚就赶不上晚自习的点名了。于是抓起书包往门外跑，全然不顾刚刚理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才说再见，就开始，忍不住，想见面。嘀嗒嘀，嘀嗒嘀……”
雷敏一边哼着歌，一边优哉游哉的爬楼梯。上高中以来，她为自己攒下了不少磁带，老狼的，朴树的，王力宏的，李玟的。她用的是一个黄色随身听，是邓蓝蓝用旧之后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她腼腆表达了感谢，但不常在和邓蓝蓝一起时候用，也没有告诉对方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的秘密。她父母每月的工资都捉襟见肘，每年生日她只能得到一碗面和一个荷包蛋。多个一，归于零，像讽刺她的出生似的。直觉告诉她，吐露真心是危险的。
像邓蓝蓝这样新潮的人，自然最早接触到流行音乐。信息就是武器。
“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
雷敏靠在围墙上，一边低头摆弄衬衫上的花布扣子，一边问道。时间在邓蓝蓝送她随身听两个月以后，是个躁动不安，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的初夏。
“我嫌太吵了，你不觉得太吵吗？”邓蓝蓝说着翻身爬到矮墙上，把手伸给了雷敏，示意她也爬上去。
雷敏继承了母亲瘦小的体型，不像邓蓝蓝轻松一跃就上去了。她气喘吁吁在邓蓝蓝身边坐好，难为情的说道：“我觉得还好。”
“你老是这样，什么都觉得还好。”
雷敏分不清邓蓝蓝说这句话时，是鄙夷，同情，恨铁不成钢，还是只是一句客观评价，不带任何情绪。她也想像邓蓝蓝一样深不可测，模仿她说话的方式，可到头来脱口而出的要么是歇斯底里，要么是求饶。她恨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如果不是软弱，她不会在家像老鼠一样和碗橱争夺生存空间。如果不是软弱，她不会任由自己被亲戚们当成表姐陈逸飞身边的小丑。
“就是好听嘛。”她憋红了脸想多解释几句。她隐约感觉，音乐为她在逼仄的家庭和学校里，打开了一扇天窗，让她可以暂时忘记世事烦恼。但她觉得邓蓝蓝不会理解自己，没人会理解自己，于是笼统说了一句。
“随便你吧，我要走了。”邓蓝蓝伸长两条腿，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地面上。
“做什么去？”她没有勇气跳下去，急急问道，没有得到回答。
“好吧，我一会儿再走。”她喃喃自语，算是自我安慰。
除了送她随身听之外，邓蓝蓝每次假期回县城的家，都会帮她买一两盒新磁带。别人说邓蓝蓝太吝啬了，脸皮厚拿淘汰的随身听当生日礼物就算了，带几盘磁带还要收钱。可雷敏不这样想，随身听是旧了，每两天就要耗费两节五号电池，让她心在流血，播放出来的声音也滋滋作响，可还勉强能用。磁带就更不用送啦，她从这里从那里挤出一块钱两块钱，积攒起来有上百块，买上十盘磁带都绰绰有余。
不像别人以为的邓蓝蓝是个铁石心肠，雷敏知道她有真心，只不过她的真心，你需要费力推开一扇重得要死的门后才能看见。
上周五邓蓝蓝在水务局码头工作的堂哥，一个喘着粗气脸上有青春痘的男人，不知道从那儿弄来了一辆小汽车，把她载回县城去了。她们约了星期天晚自习后在女生宿舍楼顶见面，此刻雷敏就在赴约的路上。
“才说再见，就开始，忍不住，想见面。嘀嗒嘀，嘀嗒嘀……”
想到又有新的磁带了，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猜测磁带就在邓蓝蓝的齐膝风衣口袋里，但对一个要求从未得到满足的人来说，人生最大的经验就是永远不要第一个开口。邓蓝蓝的风衣是崭新的，配上她新做的玉米须一样微卷的头发，让她看上去像一个风情女郎，加固了她在两人关系中的主导者地位。此时如果邓蓝蓝开口拷问点她什么，她一定把心袒露出来给她看。但邓蓝蓝什么都不说。
两个人僵持着，邓蓝蓝的右手有意无意从口袋里出出进进，诱导着雷敏开口，究竟玩的是什么把戏？
也许没有这么简单，她在等雷敏开口求饶，可是为什么呢？
信息就是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