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唯一一个倒霉的人。”李书维安慰王梨嘉,用的却是比烂法。
文理科都可以进法律系,他毫不犹豫的选了理科。王梨嘉问过他原因,他说理科才需要打好基础,文科可以自学。你在外面也这样说吗?不,没有,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为什么?只有你会相信我。
只跟你,只有你,李书维越来越频繁用到“只”这个词。
这是含情蜜意的表白吗?她倒希望是真的,但还是等等看再说。
“还有谁?”王梨嘉打起精神问,“我怎么不知道!”
“我哥啊。”
没想到比烂的对象还是他亲哥。这是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安慰法!
在镇中心等车的时候,她碰见过李欣几次。无论当时是空车还是满车,李欣都径直从招手的她面前开过去了,好像她不是个乘客似的。从远处看,如今的李欣和由下岗职工、农民组成的三轮车司机大军里的其他人毫无二致,一头乱发,身材结实,手掌宽大,仿佛奔袭过的道路把他们自身的手脚也一并延伸了。可是如果有机会靠近,她还是为他青涩的脸庞,风吹日晒过的眼睛中透露出来的孩子气所震惊。他比她们大不了多少,才二十一岁。
“他怎么了?”李众山还是会自带酒水,偷偷来家里做客,王梨嘉对于李欣的情况听闻过一些,但她要替李伯伯保密,只好装作不知情。
“我妈觉得他做个体户很丢人,没给过他好脸色,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李书维面色沉重,家里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欢声笑语了,他很苦恼,“我哥时运不济,如果他早出生一年,现在就应该坐在办公室,学着老成持重的前辈一样操作算盘和账本。可只因为晚出生一年,他就突然被抛进下岗大潮,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书上说,人在历史的潮流面前往往无能为力。”李书维的情绪感染了她,她沉思着说。
“简直太渺小了,人像泥沙一样被大浪挟裹走了,沙滩上什么也没留下。”他一时变得愤愤不平。
“等等看。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中说,人类的全部智慧在于等待和希望。”
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很虚假,很无力,但是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安慰李书维的心,李书维配合了她:“也许你说得对。”
“你觉得父母是因为什么爱我们的呢?”沉默了一会儿后,王梨嘉又开口问道,“是单纯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子,还是成为了他们希望我们成为的人?”
“我不知道。”李书维困惑得摇了摇头。
“如果成不了他们希望的,就会像我和李欣一样了。”
“也许吧。我爸对我哥说,至少他还有一辆车,只要车还在前进,人就会跟着前进。”
王梨嘉说得没错,这段对话结束后没过多久,她就和母亲关系恢复如初了,她的初中语文老师救了她。
刘云青陪哥哥去医院看病,遇到了值班的田在青。他关心的问起王梨嘉在高中的学习情况,田在青对他十分信任,就将王梨嘉选文科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结尾还叹了一口气。
田在青本来以为会收获一个同盟军,没想到刘云青却对王梨嘉的选择大加赞赏。
“这孩子与众不同。”
“我看她将来的路不好走。”她还没意识到老师是在夸奖。
“出于实用主义考虑,文学当然不是最佳选项。但文学会成为一个人的底色,将来无论做什么,医生也好,工程师也罢,还有教师,航天员,会计,因为有了底色,她就会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你说她的选择没错?”田在青还不能完全理解老师的话,她将信将疑的问道。
“当然了,我觉得你们应该支持她。”
“那将来工作怎么办?”
“有想做的职业,可以继续深造嘛。”
她一向把老师的话当作圣旨,立即取消了对女儿的惩罚。王梨嘉忍不住想,大人们是不是也是在这世上乱转的苍蝇,并不比孩子们好多少。
李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腊月二十四是传统小年,他收工回家时天已经大黑了。本来嘛,常年跑车的人以乘客的时间为准,哪里有个准点。但李众山坚持他家祖祖辈辈的传统,只要全家人还在镇上,一日三餐就要一起吃。李欣心软,遇到要去远处的,或者无法拒绝的乘客,孩子,老人,赶在铃响之前到学校的,去医院看急诊的,他都不忍心拒载,回来时王蕙已经将菜热过好几遍了。心里内疚是内疚,但次数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他走到三楼,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门,今天本应该全家红红火火团聚在一起,空气中的静寂让他意识到有事发生了。
父母亲坐在饭桌边,李书维不在,可能去别人家了,母亲眼睛红肿,听见他进门的声音连脸皮都没有抬一下。
父亲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语气平和的说快过来吃饭吧。
他给自己舀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又从火炉上的盘子里夹了几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做个体户的收入不好不坏,但也胜过那些如今坐在办公室里的人。他觉得自己辛苦了半年,有权利忽视母亲的委屈和不满,至少在今晚大快朵颐一顿。
王蕙没有让他如愿,她看着他的侧脸,气涌上头,啪得一声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又怎么了?”李众山皱起了眉头。
“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不是一点一点在变好吗?李欣也能自食其力了。”
这倒确实是李众山的生活态度,百货公司解散前王蕙刚刚破例调入了种子站,还避免了下岗,他觉得人应该知足常乐。
“如果你管这叫变好,我也无话可说了。”
王蕙喜欢有野心,胸有壮志的男人,懒懒散散的李众山和这些一点都不沾边。她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年少无知时选错了马,得不到想要的赌马比赛成果。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
马瘸了,受伤了,看走眼了,中途可以退出比赛,可家庭还要继续,这就是婚姻的悲剧。王蕙顺势把碗摔在地上,力道太大,一触碰地面就碎成一地瓷片,其中一块飞溅到了李欣的脸上。他摸了摸流血的部位,继续不声不响的吃饭。一定要吃完这碗饭,才能把一年半以来受到的所有屈辱和不甘通通吃下去。一定要全部消化掉,才能长成没心没肺的大人。面面相觑的李众山和王蕙僵立在一边,看着半边脸都是血的李欣一举一动,既不敢喊停,也不敢上前劝阻。
到了大年初六,李欣毫无预兆的离家出走了。此前他既没有收拾行李,五年前他去读书时大张旗鼓装箱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他也没说告别的话,连任何的暗示都没有。王蕙心里内疚,大年三十偷偷把两个鸡翅膀和鸡腿都塞到了他的大碗里,她觉得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能领会她说不出口的歉意,但显然一切都太晚了。
初六早上,李欣穿着骑车时才穿的工作棉服,双手插兜从房间里走出来。李书维还在睡,他探身看了看在冷冰冰的厨房做早餐的母亲,和在炉火边看报的父亲打了个招呼,像往常一样,说了句“我去看车了”就走出门去。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孤身一人的他先是坐了熟人的车到宜昌,和中专的同学汇合后,一起登上了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绿皮火车,站了整整四十八小时后来到了深圳。
此时的深圳正在高速发展中,急需大量的劳动力,对李欣们的到来张开了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