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真起先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站在了相反的方向上，只是她想着无论你走哪一条路，走多远的路，最终都要回到属于自己的这条路上来。既然如此，何必去改呢？乘上生活的小船，顺流而下就好了。
她也知道王梨嘉正在对面的书店里偷窥她，嘲笑她是一个傻瓜。她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呢，她知道王梨嘉为什么疏远她，但她不想解释。如果你自己都对自己的感情不自信，那别人说什么也没用。
郑艳来过又走了，她只是碰巧路过，又碰巧还带着她丢下的暖手宝，这就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是一只好斗的公鸡吗？她可怜的生活是不是只剩下战斗了？
王梨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边，她一点也没感到惊讶。
“你好啊！”她冷冰冰的打了个招呼。
“我真羡慕你，总是站在别的道路，相反的方向上。”
陈真知道她意有所指，没好气的说：“我早就发现了，可是无论站在哪一条道路上都没有空车不是吗？”
“这倒也是。”王梨嘉点点头。
话题终结了，再没什么可聊的了，只是安静的站着。有那么一会儿她们都在认真听车水马龙里的爆破声，因为她们几乎同一时间皱了皱眉，并以问询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其他时间都在想各自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背包！”王梨嘉边说边放下背上的书包，用跳向日葵的姿势拍了拍自己的双肩，做好了架势。
凡是家住在杨柳镇上的学生，父母一周总要想方设法去学校探望几次，带去刚出锅的炒菜，换洗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陈真的小姨初次养育孩子，手忙脚乱，根本腾不出手去学校看她。她倒不缺钱花，但每周末回家，都要一次性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去学校，因此背包总是沉甸甸的。
王梨嘉好不容易起的话题，陈真不好不领情，噗嗤笑出声来：“不用了吧。”
“我是说真的！”她又将胳膊从胸前折叠起来，再次拍了拍肩膀。
“我知道。我没问题。”陈真见过几次王梨嘉的母亲，提着保温饭盒，寒风中哆哆嗦嗦站在女生宿舍门前的花坛边，等着她们下早课。她想，母亲只要出现一次，她就会完全原谅她，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不想自怜自艾，故意挺了挺胸，显示她虽然包很大，但里面装的只是一些很轻的东西。
“好吧。我最近常常想我要是你就好了，明确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才能多得就像春节时装在口袋里的糖果，看看场合有什么需要，随便拿出来一两颗就好了。”
王梨嘉前前后后和她较量了两年多，两人各有胜负，她以为她永远不可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不由动情的说：
“其实我也羡慕你自由自在，想唱歌就高声唱歌，想朗读就大声朗读，想读书就拼命读书，你最近还在看托尔斯泰吗？”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读高二的好朋友，她说好几次去图书馆借书，每次都正好被你借走了。她很好奇你，问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说？”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一个难缠可笑的人？
“我说你很有文学天赋，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作家。”
王梨嘉以为陈真在开玩笑，笑出了声：“我理解你的好意，可就因为我看了几本书？”
“不是几本书，是很多书。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听过你的演讲……”
演讲是指王梨嘉在人群中的夸夸其谈，陈真觉得替换成演讲比较正式，更适合今天这个场合。
“那都是些小儿科啊。”
“可那就是文学自身啊。”
王梨嘉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终于有空车了，停在街道对面。司机看她们迟迟不上车，只好调了个头停在她们面前。陈真想的没错，无论你站在哪个方向上，都会走向你自身的路。
刚才的谈话一直在王梨嘉的脑子里转啊转，导致她在车上时一直神思恍惚。初中毕业后的暑假，她看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对其中的一些场景印象深刻，此时此刻脑子里又回想起一首名为《哈姆雷特》的诗歌：语静声息。我走上舞台。/依着那打开的门/我试图探测回声中/蕴含着什么样的未来。/夜色和一千个望远镜/正在对准我。/上帝，天父，可能的话，/从我这儿拿走杯子。/我喜欢你固执的构思/准备演好这个角色。/而正上演的是另一出戏。/这回就让我离去。/然而整个剧情已定，/道路的尽头在望。/我在伪君子中很孤单。/生活并非步入田野。
她坐在冰冷的车座上，看着外面的树林和田野，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蜷曲着伸向苍白的天空。田野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一片沉寂。她意识到想着这首诗的时候，自己正在拼命屏住呼吸。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衣服也随着呼出来的气而起伏。她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的嵌入她的手心，变成了紫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晚自习，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想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自己是不是能忍受没有文学的生活。初二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有文学相伴，并通过文学来塑造自己的一言一行。夜深人静，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响声时，王梨嘉的眼睛依旧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父母亲对王梨嘉的惩罚是一连两个星期谁都不和她说话，原因是在报志愿的最后阶段，她自作主张将理科改成了文科，尽管她考得还不错。
“这是我自己的事。”她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判断？”母亲怒不可遏。
“我难道不能学自己想学的吗？”
“兴趣又不能当饭吃。”
这样毫无结果的吵过几次之后，王梨嘉自己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了。但是她决心已定，谁也改变不了她。
如果田在青意识到，女儿只不过是继承了她决绝和头也不回的个性，当初她不是带着王梨嘉登上了一艘凶险的船吗？她是不是会稍感安慰？
毕竟西方也有谚语说，果子不会离树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