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马冬冬在巴三中的好景不长,高一下学期分班没多久就受到了留校查看处分。处分名单黑字写在白底上,毫不留情的悬挂在教学楼的公告栏里,任谁经过都可以欣赏和评品一番。
前一天中午过后马汉和同事换完班,立即脱下白大褂,骑上自行车往巴三中方向急驰而去。早上他正在外科门诊,专注给病人看一条骨折后正在康复的腿,刚开完处方单把病人送走,老公在高中教地理的张护士神秘兮兮把他叫出去了。
“我不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肯定是有人在故意造谣生事!”马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上,眼鼻口都痛苦的挤在了一起,“你说的是真的?”
“我是好心才来提前提醒你,谁敢在这种事上造假?!”张护士气得脸瞬间就红了,语气不满的回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是这样,祸从口出,他反应过来后立即给张护士道歉。她的老公不仅是地理老师,还担任二年级年级主任,也是家长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算了,你快去看一趟,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张护士知道他心急口快,也不和他计较,甩甩手就走了。
和主管纪律的副校长谈完话后,出来时他一米七的身高比来时又矮了十公分。学生们正在上课,他路过马冬冬所在的班级时,看都没往里面看一眼,径直往前走了。四月好天气,漫山遍野一树一树的桃花都开了,他觉得今年的春天和自己无关,以后也许关联也不大了。边骑边想到自己失败的一生,连蹬车轮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索性放下车,背靠在路边的土坎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当年他以大专生身份,被县里派小军绿色吉普车送来这个小镇医院,本来以为能大干一场事业。没想到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会开刀会敲骨头,是个技术骨干又怎样,还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那些后来的、只有区区中专学历的、当过他徒弟围着他转的人,一茬儿接一茬儿,有的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有的飞黄腾达去县城医院了。他反倒成了河岸上一块从前是地标,现在被人遗忘的黑漆漆的石头。他甚至觉得就连自己的体积都在这个火柴盒一般的小镇里缩小了。从哪里开始错的?他想穿越回过去,摁住那双正在填报毕业后去向的手。不,不要和许冬青订婚,不要回去!
马冬冬从小体弱多病,他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出人头地。他考上巴三中,马汉还暗喜他是不是长大了,终于开窍了。可这才一年不到,他怎么连遵纪守法都做不到了?!当真如有人在背后说的那样,马家一蟹不如一蟹了?!
直到天黑大地被一种硬梆梆的黑夜压了下来,许冬青从镇上沿路焦急的寻了下来,公路两侧没有路灯,她一手持着手电筒,一边喘着粗气呼喊马汉的名字。手电筒的一簇光线射在公路边颓唐坐在地上的马汉身上时,她撇了撇嘴,就快要哭起来。
“别在这儿丢人显眼。”马汉嫌弃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一瘸一拐的去扶自行车,许冬青见状
上前去扶他的胳膊,被他不耐烦的打掉了,“都是你惯的”。
“我怎么了我?我哪里做错了?”她在家做好了饭,哄着马金鱼做完了作业,左等右等马汉不回家,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她在土堆上用力剁了剁脚,惹得尘土飞扬。
“回家再说!”马汉说完,骑着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她在原地愣了一分钟,看马汉是铁了心不管她了,于是迈开大步追了上去:“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灯灭了,人都睡觉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在阴影中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沙发是马汉的专属宝座,即使他不在家,她和孩子们也不敢坐上去,仿佛身份和成就不配似的。她刚刚在路上摔了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带着掺了泥、沙子和血的伤口走了一路,坐坐这个单人沙发也无妨!
屋内传来马汉的鼾声如雷,她下意识的身体抖了一下,双手紧紧抓住皮面沙发的扶手,在雾蓝色的黑色中侧耳倾听,声音终于平息了下来。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倚在门框上看着马汉模糊的脸,一张让人恶心的脸。她轻手轻脚走到饭桌边,拿起专门用来做面食的擀面杖,擀面杖的味道让她沉醉,脚下却是坚定的一步步的往屋内走去。
去年年末,本该是晚自习的时间,马冬冬既没去教室学习,也没去操场训练。本来规定是可以二选一,一些高年级体育生利用监管不严偷偷旷课,次数不多,尚不为老师所发现。巴三中为全员寄宿制,男女生各一栋五层楼宿舍。每个楼层有一个水房和一个公共卫生间,宿舍八个人住一间。这几天气温下降,屋子里结了冰,冷得刺骨。他穿着灰色卫衣和运动裤,直挺挺仰卧在只在木板上放了一张薄垫的硬床上,头枕着黄色枕巾上磨出了毛线团的枕头,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天花板。
平生第一次,他旷课了。尽管他算不得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对体育运动却是真正热爱。他小学时动不动就流鼻血,查来查去都查不出病因,全家人都很头疼。初中过后的每年暑假,父亲都托万映红把他带到金果,上为期一个月的体育培训班。
办培训班的人是马汉的大学校友陈乾坤,他在金果初中教体育犯错受了处分,索性辞职出来下海了。陈乾坤科班出身,还学过运动康复,只是金果镇小,重文化轻体育,瞧不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挖空心思提升课程的趣味性也没多几个学生。他和马汉抱怨自己时运不济。
陈乾坤说马冬冬是可造之材,将来一定很有出息,甚至会超过自己。马汉听了这句话,心里很别扭,暗暗想陈乾坤离当成功的商人还是有点距离,生硬的砍了点价下来。马冬冬是不是璞玉不知道,但陈乾坤确实是需要有人来练手,一门心思要拿他当成功案例。一年一年搓磨下来,果然变化很大,他不仅让马冬冬身体强健,浑身都是腱子肉,胸脯拍起来砰砰响,还激发了他的运动潜力。马冬冬屁股上安装了马达,跑步比一般人快很多,腿上接了弹簧,柔韧性也比一般人强。
“真没想到,你这小子猛虎出山,这么喜欢运动。”陈乾坤拍了拍他的肩,马冬冬坐在借来的小学操场边的椅子上,马冬冬刚跑完了十公里,则直接松开鞋带,摆开双腿,大剌剌的坐在地上。
“这有什么,我听说外面有马拉松比赛,我想去参加。”马冬冬抹了一把汗,豪气干云的说道。
马拉松是希腊人为纪念击败波斯人而做,全程四十二公里,每年全世界有很多名城举办马拉松比赛,陈乾坤在报纸上读到过。
“北京就有,你要去吗?”一九八一年起,北京有国际马拉松比赛。
“如果需要就去。”
陈乾坤觉得应该好好看看马冬冬了。他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他,上身穿着最普通的镶着白边的红背心,下身湿泛了白的深蓝短裤,脚上的白色回力球鞋沾满了土。
“您为什么当体育老师?”
“我的家在农村,懂事了就和老爸一起干农活,老爸听说干体育有公粮吃,就让我学体育了。”他笑着说,“在我们农民眼里,这两者差不多。”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你呢,你喜欢吗?”陈乾坤反问起马冬冬。
“我读不进去书,是觉得老师讲课的速度太慢了,让人全身毛躁,跑步,打篮球,踢足球,速度就刚刚好,适合我。”
“我和你爸爸建议你当体育生了。”
“你觉得我考得上巴三中?”
“你不还要去北京跑马拉松吗?考不上可不行。”
“那我肯定考得上。”
马冬冬旷课,没有去进行他最喜欢的体育运动,是因为他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