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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真走后，郑艳依旧坐在窗前。明净的玻璃镜面倒映出她的面容，这是一张平实的男性化的脸。她知道自己长相一般，远达不到师范学院音乐系同学那种美的程度，她很少照镜子。
她身高不到一米五五，小腿上的肌肉像农民一样壮实，还是个罗圈腿。她生长发育还没好，天亮就要随父亲去下田，她稚嫩的双肩用背篓将一筐一筐的玉米、土豆和红薯背回家，一天要来回好几趟。父亲更多，一天下来十几二十几趟，数不清了。不是天生的，那时候我的双腿就被压圆了。她总是笑着对问起她的人说。
她的手却出奇的大，还灵巧，夏夜里他们在灯下把一根根白肋烟穿进绳子里去，她的手跟旋转的梭子似的，比她父母加起来都还快，冬天她学着母亲的样做棉鞋，做出来的鞋头又圆又鼓，邻近的人都要过来跟她取经。母亲常说，女人是菜籽命，落在肥田薄田里结果完全不一样。她看着郑艳勤快，干活又利落，希望她将来能找个好人家。谁能想到，这样一双勤于劳作的手会是钢琴手呢。
她喜欢音乐，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能听出韵律。山中的流水潺潺，松涛阵阵，夏日的蝉鸣，蟋蟀的歌唱，在她听来和交响曲一样美妙。她还喜欢唱山歌，上学的路上一边走山路一边唱，山的那边都能听见她悠扬的歌声。初中毕业后她原本要回乡务农，在县城工作的姑姑突然捎来口信，愿意负担她未来三年的高中学费，她稀里糊涂就进了巴一中。
她原本想读完三年高中就回家，那时候她就更加健壮，也能像父亲一样肩挑背扛健步如飞了。学校一角的房子里总是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比泉水的声音还好听。她不想上课或者想家的时候，就偷偷摸到房子的背面，仰躺在草地上，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的小河边。
她缺课很多，这没什么，她早就被划进了迟早要回去修地球，混文凭的那一列中去了，老师只要确定她规规矩矩，没有闯祸就行。她也以为自己的人生一望即知，一条光秃秃的向前伸的大白路，再没别的可能，直到一个卷发，穿着时髦，涂个鲜艳口红的女人向她俯下身来。
“这么说你在这里偷听了半年？”音乐老师坐在教师专属座位上，居高临下对她说话。
“不是偷听，这里又没加个盖子。”她嘿嘿一笑。
“你会什么乐器吗？”
“不会，什么都不会，”她眼珠翻转了一下，“我可以用青草吹曲子，算吗？”
老师和坐在钢琴前，好整以暇看着这边的男学生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
“不算，不然你给我们唱个歌吧。”
“就在这里？”
“在这里。”
“我可以站在椅子上唱吗？”她嘴上这样说，右腿已经麻利的跨上了椅子，“太矮了我唱不出来！”
那天下午，她把从红白喜事上学来的民歌唱了个遍。当时音乐老师就问她，要不要当自己的学生，想不想考大学音乐系？
什么天方夜谭？又不是在读《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多年后，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也没改掉要站在椅子上唱歌的习惯。
她后来就读的是本省的师范学院，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好在不要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补贴，奖学金的比例也高。她的很多同学和她一样来自小地方，在她还不知未来何去何从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城市生根发芽了。可就在她为留在城市而努力时，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学生必须回原籍工作。
档案上有黑点，她的父亲辗转求到了杨柳中学的校长，才把她的工作落实了。她把父亲送出校门，看着他激愤的背影，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个抛物线一样，现在算是脸朝下垂直落地了。
小镇的日子平静又缓慢。有一天下午，比她晚两年来学校的姜老师，突然惊叫了一声，颤颤巍巍从她的短发里拔出了一根白发，她才意识到时间过去六年了。不是不心惊，她过世的母亲临近四十才长出了第一根白发，而她到达这一天时还不到三十岁。小镇波澜不惊的生活，短的是年轻，漫长的是衰老。
这两年县里扩招公务员，和她同期的好几个人已经通过考试，搬去县城生活了。她也想过，但她是艺术考生，文化课差强人意，就只能困在这里不能动弹了。
永远不合时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