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完了陈真的话，盯着她的眼睛，十分严肃的问：“这事非同小可，就为了早一年回到省城值得吗？你想好了吗？”
艺术考生们到了高三，要统一到省城参加半年培训，接着是一个学校接一个学校的艺考，直到高考前两个月才返回学校。
陈真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像熨过一样平滑和慰贴。这世界只有两种生活，乡下的生活和城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和那里的生活。她想象着自己在那里生活，在真正属于她的生活里，她应该会如愿以偿成为一个建筑师。
“当然想好了啊。”
郑艳盯着她看了几秒，知道她不会回心转意了。
“那好。我会以专业的标准来要求你。”
“难道我还不够好吗？”
“当然不够。如果你想考进江城音乐学院，你要比现在好一百倍。”她观察着陈真的反应，也许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我不是在耸人听闻。”
“好。”她下定了决心，当然也不会被吓到。
“你太过于注重技巧了，你看起来好像没有自己的生活，弹的是别人的钢琴。”郑艳继续毫不留情的说。
她也觉得自己没有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的不知道是谁。她抬头向窗外看去，一堵光秃秃的红色山壁阻挡了她的视线，让她不能极目远眺，地平线有时候会给她一点启示或者安慰。在意识到自己要哭的时候，她转头对郑艳说：“我不会屈服的！”
郑艳拍拍她的肩，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嗓音说：“我知道了，我们一起全力以赴。”
她在厨房做饭，实际上只是在煮简单的面条。小姨一边吃力的抱着孩子，孩子昨天发烧她也整夜没睡，一边十分愧疚的对陈真说话：“你之前哪儿做过这些啊！”
“小姨，我只是做了点小事。”
“哎，早一年回省城也好，你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她向陈真露出笑容，陈真也对她报以微笑，“你妈叫你不用担心补习费，她给你攒钱没停。”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了一个好字。
初中毕业后她回到了省城，满心欢喜的等待着新学期的开学。她和几个因为她转学而疏于联络的好朋友重新恢复了联系，大家都很高兴，约在江汉路的KFC庆祝她的归来。这家KFC是在她去杨柳的那一年开张的，她听说过门庭若市，但从没机会进去过。她咬着鸡块，把冰凉的汽水送进嘴里，假装自己来过不止一次了。她是离开了两年，可她从没掉队。
“你要去哪个高中？”问她的是吴雨薇。
几年不见，她清秀的脸上架起了一个黑框眼镜，不过眼睛依旧清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理好，扎了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
“我还不知道。”她的父亲正在为她活动，还不知道最终结果。
“我希望和你上同一所高中，这样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她说着贴心的捏了捏陈真的手心。
她考上的是江城最好的高中，还拿到了奖学金，陈真十分羡慕，但是觉得以自己的中考成绩，也不是不可能。
“我也这样想。”
散场之后，她和于梦琪沿着江滩，步行到公交车站去。天气热得不像话，江滩上仍然有孩子在跑来跑去，也有大人在放风筝。于梦琪只考上了一所中等的高中，她长相美艳，眉宇隐隐间露出了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她略微有点为自己的未来担心。
“我妈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接她的班了。”她的母亲是公交车司机，负责的是一辆在河南和河北间穿梭的公交车，一年三百多天在长江大桥上风驰电掣。
“怎么会？”
于梦琪挽住了陈真的手腕，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我有时候想，母亲十几岁的时候，就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当公交车司机吧？”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未来。”
“对啊，所以我将来还是会当公交车司机。”
“你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下一代总不会只是重复上一代的道路吧，”陈真想到自己的母亲，脊背发冷，“总会有分叉，意外，支流什么的吧。”
她们在公交车站分手，于梦琪在登上车前依依不舍拉住她的手：“真高兴你回来了，我们以后可以多见面说话了。”
“是的，是的，当然了。”
暑假都快要过完了，她的学校还没有确定。她的感觉越来越不好，直到一天下午这种预感得到了确认。
“你最好还是回杨柳上高中。”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听上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觉得右耳的耳膜就快要炸裂了。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
“没有学校要你，”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低垂着头，双手不自然交握的妻子，“除了你妈工作的厂矿学校。”
人人普遍认为，上了那所高中的人都完了。那所学校仿佛不是为了教育，而是为了精心培养社会的渣滓似的。
“你爸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他怎么可能害你，再说巴三中是个好学校，你能考个好大学。”
哥哥暑假在外面找了份工作，只有晚上睡觉时才回家。父亲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母亲。她看着母亲面无表情的脸，想着她除了对父亲亦步亦趋以外，她会有自己的思想吗？如果你没有自己的思想，还算是一个独立的人吗？
“你真这么想吗？”
果然如她所料，母亲把之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巴三中是个好学校，你应该去。”
“好吧。”她原本也没希望母亲会站在她这一边，她失望的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屋。
母亲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望着紧闭的门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动作僵直的走到厨房。只有在厨房里，面对着一日三餐的使命，她才对自己稍微有了控制感，感觉自己还活着。
陈真背上书包出门，她站在门廊下等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路上的车变得多了起来。她看着过路的车辆在眼前鱼贯而过，想到自己生活的首要目的，就是回到自己的真正生活里。
这次她不要任何人随意支配她的来去，她要为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