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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试二年级学生的排名出来了。
这是陈真第一次在小镇初中参加考试，和她在其他方方面面都让同龄人黯然失色一样，这次她也轻而易举得了第一名。
放学后她照旧没走，在教研室反复练习一段小郑老师布置的车尔尼练习曲。她出于兴趣，除了继续跳舞外，开始跟着小郑老师学习钢琴。小郑老师大名郑艳，全国风波期间在省城上师范学院音乐教育系，毕业后受牵连全部直接回了原籍。两个人共同的经历，让她们俩人之间多少有了点志同道合的意味。
天色黄昏，她走出教学楼时，即使是留堂的学生也离开了。平时喧嚣的校园此时空无一人，她第一次走到张贴了成绩单的大红榜单前，以多少有点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列在第一位。其实她在省城时，成绩也不过是中等，她很高兴经过了一个暑假自己变聪明了。
早上出门前，小姨告诉她今天所里要集体下乡收粮。全靠走路，晚上九点后才能到家，现成做好的菜你热一热就能吃。正是秋收农忙的时节，她回答说好，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这会儿还不饿，也不着急回家，于是饶有兴味地欣赏起红榜上的一个个稍显陌生的名字来。红底黑字，一共贴了四张纸，一直读到第三张的末尾两行，看到一个名字后她才笑了出来。王梨嘉，在全年级七十八个学生中排名五十九，名副其实的中等偏下。
论成绩对方离了自己五十八个身位，论才艺，她自负地想，简直是天壤之别。也不知道这个叫王梨嘉的假小子，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总是和自己过意不去。
王梨嘉登门拜访的那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她正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坐在屋内临摹图画书。她手持一根铅笔，小心翼翼的让一座神庙柱子上的每一根线条走得笔直。她严肃认真的表情，让人以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攸关根本，只要画错了一笔，神庙就会倒塌。
门敲响了，直到听到第三遍，她才不耐烦的站起身。起初她以为王梨嘉又是一个慕名来访的人，打算说几句话了就打发走，她越来越无法对频繁到来的访客保持耐心了。没想到对方却来者不善，大人一样的在家里的沙发主位上坐下来，右腿不熟练地搭在左腿上，摆出了要和她谈判的架势。她在脑子里转了几道弯，最终明白了王梨嘉的来意，因为自己的到来抢走了本属于对方的小镇孩子王地位，对方要从她这里夺回地位。她说我对你们小镇的事没什么兴趣，想都没想就打开门，把王梨嘉请了出去。
她对王梨嘉的挑衅完全置之不理，跟她此时的心态有关。她心想，我随时都会走，所有离开你的人迟早会回到你身边，完全是多此一举。这个时候，她多多少少是带着过客和局外人的心态来看待小镇上的一切，所有的人和事对她而言都是临时性的。
后来王梨嘉又几次三番上门，要向她发起属于文明人的挑战，她还是被打动了。到底是因为王梨嘉身上野生的不竭生命力，还是因为两人曾携手乘坐过同一条穿越了风暴的船？说不好，也说不清楚。她想起王梨嘉第一次上门时坐在主位的情景，心有不满，傲慢地提出由她来讲比赛内容，条件自然是对她有利的。王梨嘉处于下风，又是挑起方，不得不低头。
起初是为了好玩儿，她偷偷关注王梨嘉的动态进展。
王梨嘉在书店订了一个随身听，每个月会收到几盘不同的磁带。她不知道怎么取得老师的信任拿到了钥匙，每天早上获准第一个去开门，从而得到额外的半小时使用权。她在陈真跳舞和弹钢琴的地方练习故事朗诵，纠正普通话的发音。声势浩大，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外面的人想不听到都难。有一说一，她的进步不慢。那些径直生硬地用普通话发出的方言词汇，使用的次数和数量都下降了很多。
她还知道王梨嘉也在跟随郑艳学习，学的是唱歌。她每次一开嗓，就仿佛一个战士手持大刀在鸿蒙里乱切乱砍。唱的人还好，听的人已是狼藉一片。
“未经训练的嗓子。”陈真和郑艳在一起时，大胆直率地评论了王梨嘉的歌唱水平。她为自己的毫不偏颇感到得意。
没想到郑艳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对她说了下面一段话。
“你以为王梨嘉是主动选择的唱歌吗？不是的，她只是权衡了利弊，一个中学生就能权衡的利弊，唱歌是她能找到的最不需要花钱的方式，故事朗诵也是。你以为自己学习好，会跳芭蕾舞，普通话地道又标准，是因为比王梨嘉聪明吗？不是的，是因为你生在大城市，比她早起跑了十四年而已。你们现在不一样，是因为你们的起跑线不一样。”
陈真来之后第一次受到如此严厉而尖锐的批评，又是来自最喜欢的老师，她一半是惊吓一半是委屈，流下了眼泪。
郑艳见她流泪，惊觉自己语气过重，赶紧给她递纸，又连不迭道歉。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不是你们的错、孩子的错，是我们大人的错！”
说着她自己也背过身，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此时的王梨嘉，正在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新的口琴。妈妈知道她和李书维偷了他妈妈的口琴，用竹片打了她手心十个几板子后，带着她去赔礼道歉。李书维妈妈看了一眼儿子，倒是毫不意外。说本来就是她的意思，文工团退团后她再也没用过。放着也是浪费，如果王梨嘉喜欢她会非常高兴。
回家的路上，妈妈还在生王梨嘉的气，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她回家悻悻的洗漱完，枕着眼泪水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枕边多了个盒子，打开来里面躺了个崭新的铮亮的口琴。妈妈为了不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连夜在县里买了新的请头班客车带到杨柳来，还赶在她醒之前放在了她的床头。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面对着书桌上支起来的琴谱，挺直了上身站好，把紧张的呼吸调匀，然后将口琴移到嘴唇下方，缓缓吹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首乐曲。尽管不成调，尽管难听，但依然能从中听出一些动人的东西，一些茁壮的东西，那是不屈不挠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