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迷人之处在于不以外物为转移。
那些伤心欲绝的分手之后,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常自转。
陶思眠忙着做国奖的分享讲座,黎嘉洲和傅阔林一起出差去开了个学术会,晶科在铺天盖地的财经版面下正式以南方影视为载体入驻南方系,陶二婶同样照常工作,顺便把逗留酒店的陶然拎回家。
陶然住了不止一周,之后的房费都是刷的陶思眠信用卡。
陶二婶帮儿子退房时看了账单,她眼神动了动,面上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陶然不是不懂事,只是他对南方系真的完全没兴趣,知道父母最近工作压力大,他回家后也不逆反了,陶二婶让喝鱼翅就喝鱼翅,陶二婶让吃鸡肉补补就吃鸡肉补补。
末了,陶二婶还贴心地给儿子递了一张餐巾纸擦嘴。
陶然受宠若惊,“妈,”他打了个嗝,小心翼翼,“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故意惹你生气离家出走,以后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浪子回头兢兢业业。”
陶二婶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直接忽略掉:“你去你姐家了?”
陶然楞了一下:“去了啊。”
陶二婶措辞:“你姐姐最近怎么样?好久都没回来了。”
“很好啊,”陶然有啥说啥,“吃得饱穿得暖,好像长胖了,好像还贼有钱,应该是有奖学金。”陶然很羡慕。
陶二婶想了想:“那其他呢?”
陶然懵:“什么其他?”
陶二婶道:“比如有没有男朋友?你去她家有没有看到痕迹,比如一些男生送的礼物?”
“我姐那样会谈恋爱?你在想什么啊妈,”陶然收了陶思眠和黎嘉洲的钱,嘴风格外严实,“别说男人的痕迹了,其他一点多余的烟火气都没有,就空旷旷冷冰冰,拖鞋都没有多的,我在她那洗澡都光着脚。”
陶然满嘴跑火车,陶二婶不耐地起身离开。
“我说真的,妈你别走啊,”陶然抹了一把嘴,跟上去,“不过爷爷是真偏心,那房子一看就不便宜,没有四五百万拿不下来。”
陶二婶懒得和儿子说:“你别在这酸你姐姐,自己努努力,你要考个一本我也给你四五百万。”
陶然撇撇嘴,不跟了。
陶二婶去了书房。
南方系割肉自救成功,可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晶科就像匹饿狼,眼里绿光眈眈盯着南方系。
晶科,晶科,晶科……
陶二婶默念。
晶科是B市黎家的,黎家那俩口子当年和陶老大安雅好得像穿一条裤子,黎家那儿子还和陶思眠结了娃娃亲。
陶思眠在交大,助理说黎家那儿子也在交大。
晶科收购南方影视真的是偶然?
不是陶思眠和黎家那儿子勾搭在一起给自己使绊子?
陶思眠在陶二婶家这么多年,陶二婶真把她当半个女儿在养。
陶思眠聪明有灵气是真的,和陶然一样只想做个混子富二代对南方系毫无感觉也是真的。
这也是陶二婶这么多年来爱陶思眠的原因。
所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陶二婶叹了一口气,倚在桌边拿起护甲油在精致的指甲上涂涂抹抹。
黎家那两口子,是狠角色。
早在一周前,黎妈妈就给黎嘉洲发了微信,说要来A市签合同。
黎嘉洲问需要接吗,黎妈妈说不用,签了合同她过去找他。
周三上午十点,南方传媒集团总裁会议室。
庞大的会议圆桌两端坐着人。
陶二婶在主位,黎妈妈在客位。
陶二婶在合同上签字,秘书小心翼翼把合同递给黎妈妈,黎妈妈签字。
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
黎妈妈签完。
陶二婶笑着起身,走到黎妈妈跟前,伸手:“合作愉快。”
黎妈妈轻轻握一下陶二婶的手,同样春风满面:“合作愉快。”
西装革履的高层们掌声雷动。
陶二婶带着黎妈妈朝门口走。
“在隔壁酒店备了饭菜,赏脸一起吃?”陶二婶邀请道。
“我要去看看我儿子,”黎妈妈婉拒,“不知道半大小子在学校过得怎样,也不知道着家。”
陶二婶捂嘴轻笑:“是啊,男孩子大了都不好管,我儿子也是,对了,你儿子找女朋友了吗?”陶二婶宛如母亲之间分享秘密道,“我儿子去年就换了快五个,没少被我打。”
黎妈妈从善如流:“我儿子二十几年找不到一个,也没少被我打。”
陶二婶笑:“你儿子学习好,和七七一样,我家陶然就不行了,及格都难。”陶二婶想到什么,“要大哥大嫂晚走两年,说不定你家儿子还能带着陶然打游戏,诶叫什么,名字还很好听。”
秘书在旁边低声提醒:“黎嘉洲。”
陶二婶想起:“对对,黎嘉洲,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真的一点没长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现在都记得你和大嫂那张合照,真真好看。”
黎妈妈脸色不变:“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陶二婶面色一僵。
两行人走到电梯门口。
两道清脆的高跟鞋声停下。
黎妈妈走到陶二婶身边,压低声音道:“别拿安雅和陶哥在那压我,我粗人,眼界窄,除了他俩谁都不认。你现在摆出弟媳关系想攀三分情,当年出事的时候怎么多一分钟都不等。”
陶二婶脸色骤然发青。
“还有,”黎妈妈笑意温和,“回去好好和陶行渝筹谋筹谋,别丢了南方影视又丢南方传媒,到时候被我和蒋时延吃得骨头都不剩。”
黎妈妈说完,从容优雅地越过陶二婶进电梯,转身站定后,她甚至还向陶二婶轻轻点了一下头。
陶二婶微笑着回以点头,握住包柄的手却被她攥得发白。
A市有条江,日落时分,江水像缎带般泛着粼粼波光系在落日上。
黎妈妈去一休和蒋时延开了一下午会,蒋时延要留黎妈妈吃晚饭,黎妈妈笑着:“可别。”
蒋时延也好笑:“就这么急着去见儿媳啊,怎么不带上我。”
黎妈妈想起蒋时延昨晚给自己打电话说“签约能不能带他”,一阵好笑:“哪哪都带你,你脸怎么这么大,”她看向蒋时延太太唐漾道,“唐行长你也不管管。”
唐漾踩了蒋时延一脚。
蒋时延夸张嘶疼,指认黎妈妈:“你这是挑唆家暴。”
黎妈妈想到要去见儿媳,心情好,挥挥手不和蒋时延计较。
黎嘉洲记得自己妈说过要来,可他出差一忙,只记得给陶思眠带吃的,忘了自己妈。
两人走在回家路上,黎嘉洲在陶思眠面前装可怜:“真的可以带家属,师母都去了,国奖讲座又不好玩,你和我一起去开会,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到处给人炫耀,阿不,是介绍自己女朋友,陶思眠。
陶思眠一手被黎嘉洲牵着,一手拿着冰糖草莓在啃,傲傲娇娇地:“下次再说。”
黎嘉洲笑着用手指给陶思眠擦掉嘴角糖渍。
夕光正好,黎嘉洲还帮小姑娘背包。
黎妈妈无比欣慰。
黎嘉洲和陶思眠说笑完一抬头,看到方才停在楼前的劳斯莱斯上下来一个人。
女人精致漂亮,身姿窈窕,时间磨出来的风韵美得像画。
黎嘉洲脚步一停。
陶思眠跟着停了。
黎嘉洲淡定一声:“妈。”
“啪嗒。”
陶思眠冰糖草莓掉地上。
她看看女人,看看黎嘉洲,大而清澈的眼里写满了惊慌无措。
自上次在视频里看过陶思眠后,黎妈妈想象过很多个和小姑娘再见的情形。
可能在订好的饭店宴会厅,可能是精心准备过的家里,也可能在陶老爷子古朴的老宅子,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么随意又自然的情形下相见。
黎嘉洲给黎妈妈说陶思眠天生有股灵气,说她看着冷漠其实心特别软的时候,黎妈妈想过自己和蒋时延为小姑娘张保王衡开道,让小姑娘替安雅和陶行川重扛南方系大旗,但真当见面了,见着小姑娘了,见着就像曾经和安雅他们约好的一样,和黎嘉洲谈着恋爱的小姑娘时,黎妈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只想要七七简单,快乐,平安,健康。
陶思眠很久很久没有妈妈的概念了,黎嘉洲的妈妈就是她妈妈?
她嘴唇嗫嚅着叫了一声“妈妈”,叫完之后感觉不太对,又红着脸纠正,“阿姨?伯母?”
她耳根也红了,忽然就窘迫起来。
她没有妈妈,没人教她见到男朋友的妈妈要怎么喊,要怎么和男朋友的妈妈是叫婆婆吗相处。
放在别人身上她一定知道,一定从容。
可放在自己身上,陶思眠就像个脑袋短路的小傻瓜,呆呆站在原地。
黎妈妈望着陶思眠温柔地笑,笑得很温柔,笑着笑着眼里就泛了泪光。
她朝两个孩子走去。
“阿姨……伯母,”陶思眠赧然,“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要来,什么都没准备。”她还不忘捡起地上的冰糖草莓。
“不用准备,能见到你就很好了,很好了,很好了。”黎妈妈连说三遍,她握着陶思眠的手,眼泪一下就滑出眼眶。
陶思眠不知所措:“阿姨,这……”
“没事,阿姨就是太高兴了,”黎妈妈抹了把眼泪,“你晚上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换做其他人,根本跟不上黎妈妈的脑回路,而陶思眠居然真的认真想了想:“糖醋排骨,麻婆豆腐,蘑菇肉羹。”
黎妈妈点头:“有什么想吃的甜点吗,”黎妈妈自豪,“阿姨做甜点超好吃的。”
陶思眠逐渐放松道:“双皮奶可以吗?”
黎妈妈笑着:“当然。”
陶思眠看黎嘉洲,弱弱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黎妈妈挡住黎嘉洲任何可能的眼神。
“有什么不好,你找得到去超市的路就行,你想吃什么都给阿姨说,阿姨做给你吃,你想买什么也给阿姨说,阿姨给你买,”黎妈妈行事一向以低调狠辣闻名,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无比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阿姨有钱,你想要什么阿姨都给你买,阿姨的卡刷不爆,当然,你可以叫妈妈。”
陶思眠也喜欢黎妈妈。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见如故。
陶思眠放开黎嘉洲的手,跟陶妈妈走:“我们小区门口有个大超市。”
没有纠结妈妈的叫法。
黎妈妈:“我今晚可以在你家住吗,应该有空房间?”
陶思眠:“当然啊,客房很干净,黎嘉洲有打扫。”
黎妈妈:“我们上次视频好像是很久之前了,你最近怎么样呢,”她问陶思眠问过黎嘉洲无数次的问题,“吃得好吗,穿得暖吗?”
陶思眠甜甜地:“吃得好,穿得暖。”
“……”
陶思眠和黎妈妈宛如小姐妹挽着手走远。
黎嘉洲上一秒还牵着自己可可爱爱的女朋友,下一秒手上空落落的,小女朋友就被人骗走了?
那个骗走小女朋友的人还是自己老妈?
黎嘉洲快步上前,努力维护正常家长和女朋友见面的流程,对黎妈妈道:“妈,我是你儿子,七七是我女朋友,应该我给你介绍七七,然后你和七七互相打招呼认识——”
黎妈妈正兴致勃勃和陶思眠讨论化妆品,想也不想“啪”地一下,直接伸手把凑上来的黎嘉洲推到了一旁。
从去超市到回家,再到黎妈妈做好饭。
黎嘉洲全程黑着脸。
他故意很大声地说话,很重地取碗筷和放碗筷,很重地拉椅子。
可两个女人从电视剧谈到包包再谈到陶思眠的成绩,一个都没有注意到他。
陶思眠刚开始有些拘谨,和黎妈妈熟了之后,好像什么话都能说。
中途有好几次她被黎妈妈逗笑,甚至把脑袋靠在黎妈妈肩上,姿态亲密到不行。
黎嘉洲快自闭了。
晚上,黎妈妈上楼看陶思眠给她准备的客房,路过陶思眠和黎嘉洲房间时,黎妈妈看透两人在同居。
她拉过陶思眠,小声问:“没有人命吧?”
陶思眠脸倏地就红了,赶紧摇摇头。
黎妈妈松一口气,叮嘱道:“不管感情再好,女孩子都要保护好自己,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人面兽心。”
陶思眠还是点头,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黎嘉洲收拾完餐厅上楼刚好听到这一句,一时之间产生了错觉。
这是自己妈妈还是七七妈妈,这是婆婆看儿媳,还是岳母看女婿?岳母看女婿不应该越看越欢喜吗?
黎嘉洲素来精密的大脑第一次出现混乱,就算后来黎妈妈想了想,想和陶思眠睡,黎嘉洲都有点麻木了。
陶思眠很久没有和除许意菱以外的同性一起睡过了,她感觉很温暖,又很微妙。
一晚美梦沉眠。
第二天上午,黎妈妈给陶思眠做了很多半成品食物,比如三明治,蛋糕胚,还有泡椒凤爪,她一袋袋密封好装到冰箱里,交代陶思眠。
“以后要是你和他吵架,他不给你做饭了,你就叫我,”黎妈妈说,“公司有他爸顶着,我过来给你做饭,很香的那种,然后我们就不给他吃。”
黎嘉洲:“???”
陶思眠好笑。
黎妈妈想着想着不太对:“为什么会吵架,”她忽然醒悟过来,换了说法,“要吵的时候你就叫我,我过来帮你打人,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打不会有人说我。”
黎嘉洲:“???”
陶思眠“咯咯咯”,乐不可支。
一个是吵架飞过来帮忙,一个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黎嘉洲心态崩了。
两人送和陶思眠情同姐妹或者情同母女、就是没有黎嘉洲什么事的黎妈妈去机场路上,黎妈妈终于想起自己儿子。
黎嘉洲满脸期待,意思是妈妈没忘掉自己。
黎妈妈已经端上了霸道女总裁的表情,嘱咐道:“你晚上睡觉不要抢七七被子,要好好照顾她,带她去吃好吃的,给她买漂亮衣服,还有你那跑车,”黎妈妈嫌弃,“座位太硬了,你记得去搞个坐垫,不然七七一个小姑娘容易腰不好……”
噼里啪啦一通。
黎嘉洲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黎妈妈去了贵宾候机室,黎嘉洲和小姑娘回翡翠园。
两人一路无话。
到楼下,上电梯,出电梯,进玄关。
陶思眠深知黎嘉洲内心苦涩,正在准备措辞安慰他。
“我觉得我在你们的感情里特别多余。”黎嘉洲忽然道。
陶思眠点点头:“去掉觉得。”
一秒,两秒,三秒。
“陶!思!眠!”黎嘉洲咬牙切齿。
“好啦好啦,”陶思眠挠挠黎嘉洲手心,轻声哄道,“换个思路,换种想法,你妈妈是怕我离开你,我离开你你又无法爱上别人,那你就要孤苦终老,以前只有一个女人爱你,现在多了一个,还没有婆媳问题,多好。”
黎嘉洲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就闹腾闹腾。
他揉揉小姑娘脑袋,学了傲娇:“亲我。”
陶思眠踮脚亲他,偏偏黎嘉洲脑袋故意朝后仰,小姑娘亲不到。
小姑娘皱着眉头,黎嘉洲笑着鼓励她:“努努力。”
陶思眠脚踮得颤颤的,黎嘉洲勾着削薄的唇反手就把她按在了墙上。
“怎么这么笨啊,接吻都不会,”他声音压得又低又懒,好似在抱怨,却含着笑意。
陶思眠脖子都漫上一层绯红,眼睫颤得厉害。
黎嘉洲轻轻舔了一下她的唇角,温热的呼吸调笑着缓缓抵上她的:“来,我教教你。”
春天流感多发,一场感冒来了再走,就是半个月。
许意菱因为一段MV全网爆红,程果正式退了傅阔林研究室加入一休传媒。
傅阔林举双手双脚欢送:“反正黎嘉洲一个人就能抵你一个组,你赶紧走,走了我少发一个人的工资。”
程果:“???”
傅阔林人到晚年见惯了离别,知道怎么说话最轻松。
陶思眠拿到了交大的保研名额但没想好要不要去,黎嘉洲让她想清楚:“如果可做可不做,那就不要去做,人生太短了,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爱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如果现在没想好,停下来想一两年也没关系。”
陶思眠玩笑道:“你养我吗?”
黎嘉洲认真反驳:“我钱是你的,所以是你养我。”
很多导演喜欢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作为电影主题。
真当有些选择涉及生存时,陶思眠好像明白了电影里“我养你啊”的浪漫。
裴欣怡在纠结考研还是工作。
她不喜欢这个专业,很难,她连及格都困难,怎么考研?
但她更不喜欢工作,一想到自己要经历办公室政治,实习生被压迫,还是觉得在学校比较轻松自在。
陶思眠给她建议:“如果可做可不做,那就不要去做,人生太短了,不要浪费。”
裴欣怡弱弱道:“我还是想逃避。”
陶思眠:“……”
陶思眠:“那就逃避。”
裴欣怡和陶思眠一起上课的时候总会若有若无地打探宋文信的消息,次数多了,不用裴欣怡开口,陶思眠就会主动给她说。
比如她和黎嘉洲又去了一次宋文信奶奶家,宋文信奶奶做了拔丝山药,念叨裴欣怡。
陶思眠觉得裴欣怡可以适当服软。
裴欣怡反问:“如果你提分手黎大佬同意了,你还会巴巴追上去吗?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陶思眠认真设想了一下:“打不打脸不重要,我就喜欢提了分手再追。”
裴欣怡满脸黑人问号,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陶总吗?
比如宋文信大大方方问了黎嘉洲关于裴欣怡的近况。
黎嘉洲旁敲侧击:“小姑娘面子薄,不然你服个软?”
宋文信笑笑:“等我这边结果出来吧。”
等宋文信一个人加班加点把第三期实验全部做完、进入论文修改阶段后,他换的方向也确定下来了,从免疫球蛋白换到再生免疫。
黎嘉洲去宋文信研究室遛弯,看了宋文信新方向介绍,揣测道:“这个方向如果在医药集团就超热门超赚钱,胎盘素美容护肤,脐带再生干细胞都属于这块?只是我不太懂,大致猜的。”
宋文信点头:“对,很暴利,但放在高校做科研项目就很鸡肋,经费少,拓展限制多。”
宋文信心情复杂,比起费用高的医学研究,他喜欢普适、能让大部分普通老百姓受益的方向。
他自己就是极其典型的普通家庭,知道生一次病高昂的医药费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多大的负担,他也知道见效快、便宜的实惠药对普通家庭来说是怎样的福音,尤其免疫。
他想把免疫的门槛拉低,新方向却是把免疫的门槛用钱堆起来。
晚饭时,黎嘉洲给陶思眠说宋文信方向定了,陶思眠大致听了一下,一点都不诧异。
黎嘉洲诧异了。
陶思眠问:“你下午听到的时候诧异了吗?”
黎嘉洲给小姑娘夹肉:“没有。”
“那不就对了,”陶思眠啃着排骨,“在哪都一样,强势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即便那样的话语不是妥帖的,简单点说就是当两个人争论不休时,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势,另一个人反驳一句,这个人就一耳光扇过去,说一句扇一句,那么被扇那个人即便是对的,也会附和说自己错了,这就是人性。”
黎嘉洲特别喜欢小姑娘毒舌的样子,和自己太有夫妻相。
“我们都是扇别人的人,但宋文信不一样,他顾虑的东西太多。”黎嘉洲想到下午见面时宋文信略显憔悴的容色,叹了口气。
日薄西山,大片天光落在研究楼外墙。
研究室内昏黑安静,屏幕微弱的亮光在角落闪烁。
宋文信在看视频。
画面中,陈潜四十五岁,意气风发站在科学技术突出贡献奖领奖台上,观众席掌声雷动。
宋文信转而翻自己桌边的论文草稿,足足一尺。
他回想起最终确定方向时陈潜对自己说的话。
他敬重陈潜,怎么也没想明白陈潜为什么会那么看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宋文信我是你恩人你要明白这一点。”
“没有我陈潜就没有你宋文信的今天。”
“你不是蝇营狗苟想出逃研究室吗,这个方向正和你意啊,将来不在高校做科研了随便去个医药集团就是百万年薪起跳,不好吗?”
“傅阔林研究室上学期出了个走狗,我研究室出了一个你,挺好的。”
“是不是想现在就走?那你想清楚噢,现在走了你的博士论文我可能就过不了。”
“博士毕不了业,你要到外面,人家也不敢收啊。”
“……”
陈潜给他在外暴利但在高校内鸡肋的方向,就是刺激他出逃到外面,可博士论文过不了,博士毕不了业,他怎么出逃?
项目,方向,博士论文,毕业。
每一个字眼都是一座大山,不长眼般压到宋文信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博士念完应该是27岁,为了满腔热爱赌上全部青春。
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研究室内,宋文信一遍一遍抚摸那些论文,曾经每一个数据都能让他欢呼雀跃。
宋文信家里,宋文信妈妈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宋文信刚研一时,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过年都是回来匆匆吃个年夜饭就走了。
他生日那天,终于回来了,但到家倒头就睡。
宋文信妈妈叫儿子起床:“你先把午饭吃了再睡,不然肠胃不好,你受不了。”
“我好困,你不要叫我,”宋文信累到不行,把头埋进被子里,“你当我死了。”
宋文信妈妈搡宋文信,怪他不会说话:“怎么能当你死了,你死了我也死了。”
宋文信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妈妈。
母子俩都笑了。
宋文信妈妈忽然醒过来,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了?”宋文信爸爸开了床头的夜灯,“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宋文信妈妈还有点懵,“好梦,但就是忽然之间惊醒了,心悸。”
宋文信爸爸把宋文信妈妈抱在怀里顺背:“没事啊,接着睡。”
第二天天气不错。
倒春寒一过,阳光便温暖起来,晒在树叶上、灌木丛、建筑中,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中午的时候,宋文信给裴欣怡拨了个电话。
这是时隔快一个月,他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裴欣怡很惊喜。
“最近还好吗?”宋文信问。
裴欣怡:“还好,你呢?”
宋文信:“还好。”
两人沉默一阵。
宋文信:“你有想我吗?”
裴欣怡不自觉地笑了:“你猜。”
宋文信:“下午要去做什么?”
裴欣怡:“和陶思眠一起去找导师。”
交大大三下学期会跟导师、分专业方向,然后在大四时和导师一起确定毕业论文选题。
宋文信:“很抱歉带给你的伤害。”
裴欣怡:“你没有伤害我,其实我也有不懂事。”
宋文信:“好好照顾自己。”
裴欣怡:“你也是。”
裴欣怡还想说什么,宋文信已经挂了电话。
裴欣怡也没关系,如果他在忙,自己就去看他。
她真的很想他,很想他,想得听到他的声音,心里那株小植物又开了花。
裴欣怡把手机放回包里,和陶思眠去了学术楼。
研究室内,宋文信给奶奶打电话。
宋文信很大声地和奶奶说话,奶奶的开心藏不住,但害怕耽误宋文信时间,一直叫宋文信去忙。宋文信听得有些心疼。
学术楼内,裴欣怡和陶思眠在和导师周识理交流。
研究室内,宋文信给父母、小学同学、高中同学、曾经的老师挨个拨了电话。宋文信是好学生,人好,成绩好,家教好,乐于助人,心地善良,是老师们的心头好,同学们的榜样,女生心中的男神,大家接到他电话都很惊喜,纷纷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学术楼内,裴欣怡和陶思眠起身离开。
研究楼内,宋文信串楼层去看了黎嘉洲,又让黎嘉洲帮自己备份了一个压缩包。
黎嘉洲总觉得宋文信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他说请宋文信吃晚饭,宋文信说自己要忙新项目,黎嘉洲也不好意思挽留。
校门口,裴欣怡和陶思眠想去烤鱼铺吃烤鱼,可烤鱼铺关门了,陶思眠发微信问老板娘,老板娘没回复。
研究楼内,宋文信认真整理自己过去的实验笔记、日记、也发给黎嘉洲。
校门口,陶思眠和裴欣怡转身去了小吃街。
陶思眠一边看着手机一边道:“黎嘉洲还在忙,让我给他带份炒饭当晚饭,你要不要也去研究楼玩一下。”
顺便找宋文信,毕竟宋文信已经给了台阶。
“好,”裴欣怡也不扭捏,“我买盒酸奶给他带过去吧,他喜欢黄桃燕麦味。”
去研究楼路上,裴欣怡和陶思眠有说有笑。
主要是裴欣怡在说,陶思眠在听。
“其实我猜到他会服软,他性格真的超好,我感觉应该是最近压力大,才会忽冷忽热,他的手特别好看,特别暖和,我手凉,就刚刚好。”
“他和你和黎大佬不一样,你们都是主观意识很强的人,他不是,所以我有时候很心疼他。”
“他眼睛特别干净,笑起来有光,像装着星星,他少年气很重,我是真的喜欢他。”
“以前听你们提到过宋文信,没想到会变成我男朋友,说不定还是我以后小孩的爸爸,陶总记得随大礼……孩子叫什么,叫宋相慕吧,互相喜欢,互相倾慕,而且你们一天到晚不是项目项目项目吗?”
陶思眠乐到不行,笑裴欣怡言情小说看多了。
裴欣怡不满自己被取笑,甜蜜地抱怨:“不要给我说你没想过以后小孩的名字,我每次刷抖音看到那种父亲和小孩的视频都会想到。”
陶思眠从善如流:“那你多想想,帮我也想几个。”
裴欣怡推了一下陶思眠。
研究室内,宋文信整理好自己的论文和桌子,又把休息区的桶装水换了新的,然后不急不忙地把研究室地扫了,垃圾收拾了。
楼下,裴欣怡和陶思眠已经走近。
楼上,宋文信出研究室,锁门,扔垃圾,走到阳台,翻过矮栏,双手松开。
陶思眠和裴欣怡站在相距不到两米的位置。
陶思眠整个人愣住了,做不出反应。
裴欣怡直接昏倒在地。
枝头鸟鸣清脆悦耳。
大片阳光落在猩红的血液上,熠熠刺目。
十五分钟后,救护车警车呼啸着围在研究楼楼下。
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拉出二十米范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当初秦夏割腕时,有谣言说她跳楼。
真当有人跳楼了,论坛上却发不出任何相关字眼。
有人说是学霸大佬做实验熬太久心肌梗塞送去医院抢救。
有人说是实验室发生化学爆炸。
还有人说是署名发生矛盾,一个实验室两个大佬拿刀对捅。
少数人用谐音发了“自沙”,立刻有学生在下面骂。
“我真受不了那些科研压力大就自沙的,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保研是他们的,奖学金是他们的,论文是他们的,项目是他们的,自己要做精英,就别那么玻璃心。”
“谁还没点压力,压力一大就去死,那我们期末还活不活。”
有人匿名反骂。
“论坛什么时候允许狗叫了。”
“骂谁是狗呢?就是实话啊,真搞不懂研究楼那些为啥那么能整事。”
“……”
两边人立马撕了起来。
同一时间,医院太平间内。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了呼吸,裴欣怡和宋文信妈妈痛哭之后的啜泣断断续续。
宋文信躺在担架上,白布从头到脚盖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陶思眠、黎嘉洲、裴欣怡、傅阔林和学校派过来的紧急调查组站在一边,宋文信父母站在另一边。
调查组老师环视一圈,道:“我说三点。”
“第一,我们已经报了警,据目前掌握证据和尸检报告来看,排除他杀可能,监控大家都应该看过了,他走到阳台,翻越栏杆,没有犹豫,我们初步认定为自杀。”
“第二,自杀原因和后续事宜我们紧急调查组会快速跟进,期间家长如果有任何疑问或需要,都可以和调查组协商,调查组也会配合警方全力调查。”
“第三,陈潜教授目前在B市开会,听闻噩耗悲恸万分,已经请假,在赶回来路上。”
老师道:“如果大家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宣读死亡报告。”
老师说完朝旁边的医生点点头,医生面无表情:“死者宋文信,男,生于1994年……”
宋文信妈妈身形摇摇欲坠,然后再度昏厥。
“宋妈妈。”大家围了上去。
半小时后,警察局内。
裴欣怡反复深呼吸,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女警察看不过去,起身给裴欣怡接了杯温水,然后才开始问。
“你们第一次见面时间地点。”
“2月23号,云霄之食,黎嘉洲和陶思眠恋爱了请客吃饭。”
“确定关系的时间地点。”
“2月28号,交大校内。”
“分手的时间地点。”
“3月11号,日式和风度假山庄,嗯,老板是我哥哥,我当时感觉他情绪很低落,就给他说一些琐碎日常,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我以为他是厌烦了和我在一起,就发生了争执。”
警察找到重点:“3月11号你发现宋文信情绪反常低落?”
裴欣怡很怕,很难过,她心都绞成了一团:“不是那天才开始低落,他那一段时间因为换方向的事情压力很大。”
“那?说明后面有一个时间节点,或者说在换方向之后其实没那么大压力了?”警察问。
裴欣怡完全没办法思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警察继续问:“那你们是和平分手?”
“是。”
“最后一次通话时间在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
“谁给谁拨的,说了什么?”
“……”
警察确定了裴欣怡和宋文信是和平分手,没有情怨。
然后是黎嘉洲。
“和宋文信什么关系?”
“室友。”
“几年。”
“五年。”
“关系怎样?”
“很好。”
“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面呢?”
“今天中午。”
“闹过矛盾吗?”
“从没有过。”
“……”
警察确定了黎嘉洲和宋文信关系融洽,没有室友矛盾。
然后是陶思眠,程果,许意菱,还有今天见到宋文信的傅阔林和肖旭。
陶思眠补充了所有和宋文信相处的细节,黎嘉洲补充了宋文信气色差和指甲脱落的部分,给警方上传了宋文信备份给自己的文件。
陶思眠和黎嘉洲从警察局出来,天已经黑完了。
陶思眠牵着黎嘉洲的手,道:“刚刚你做笔录的时候,我把宋文信发给你的所有资料看了一下,有些文件手机上打不开,今天发的有几个加了密,我试了他的生日和裴欣怡的生日,都不对。”
“我待会儿回去看,”黎嘉洲提了一口气,才能撑着说话,“宋叔叔把备用钥匙给我了,我们先去一趟他家。”
“好。”
宋文信妈妈还在医院昏迷不醒,爸爸去了殡仪馆,家里漆黑一片。
这个点,宋文信奶奶已经睡下了。
黎嘉洲和陶思眠尽量放轻动作,开门,开灯,然后蹑手蹑脚去了宋文信房间,收拾宋文信书桌上的东西。
主要是书、资料和一些文具。
收拾出了一个大纸箱。
两人正要离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宋文信奶奶。
“你们怎么来了。”宋文信奶奶看到陶思眠和黎嘉洲挺高兴的。
陶思眠看宋文信奶奶还穿着睡衣,拿了宋文信外套给奶奶披上:“宋文信赶飞机来不及,我们来帮他收东西。”
“下午他爸给我说文信要去出个长差,这么急吗,走之前也不回来看看,”宋文信奶奶埋怨,“总是忙忙忙,这一出差肯定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黎嘉洲笑了笑:“能者多劳。”
宋奶奶道:“可我看他忙起来那架势是连命都不要了咧,新闻上那么多猝死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上点心。”
“对了,”宋奶奶想起来,“他去哪里出差啊。”
黎嘉洲:“新加坡,在国外,要很长一段时间。”
宋奶奶拍大腿:“看看他那孩子,真不懂事,他忙没时间回来我去学校看他也好啊。我给他做了琥珀核桃,你们帮忙拿给他。”
宋奶奶说着就去厨房把东西拿出来给黎嘉洲。
密封罐干净整洁,一颗颗琥珀核桃圆满饱实。
“你们让他给人小姑娘服个软,大老爷们不就是要宠老婆咧,”宋奶奶笑呵呵道,“我没几年活头了,就盼望他毕业进个好单位,然后娶妻生子。”
黎嘉洲手在抖。
陶思眠不着痕迹接过罐子,笑道:“一定会。”
“诶,”宋奶奶慈祥道,“你们拿了东西赶快回去吧,八点了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了。”
陶思眠搀着宋奶奶回房间:“您慢点。”
陶思眠再出来时,黎嘉洲人和纸箱都不见了。
她回到车旁,黎嘉洲坐在驾驶座发呆。
“你去副驾驶,待会儿我来开。”陶思眠打开车门。
黎嘉洲一言不发下车,换到副驾驶。
陶思眠坐上驾驶座也没急着开,两人在昏黑狭窄的空间内比赛沉默。
良久。
“下午他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和你健康平安,少受挫折,我当时觉得他很奇怪,”黎嘉洲闷道,“就很奇怪很奇怪,但我说不上来。”
“我让他晚上一起吃饭,想着和他聊一聊,他说有事,我就没太在意。”
“这才隔多久,怎么突然就……”
黎嘉洲哽咽。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裴欣怡和宋文信父母崩溃的时候,黎嘉洲要清醒着留意每个人的神态。
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觉得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不然宋文信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那他终究还是个人,人心都是肉长的。
尤其黎嘉洲去了一趟宋文信房间,看着墙上那些照片、桌上那些论文,他总觉得宋文信还在。
还会在寝室洗净水器,因为陶思眠喝不惯学校的桶装水,黎嘉洲偶尔会回寝室去接。
还会买各种零食放在抽屉,因为黎嘉洲和程果生活都比较马虎,经常零食吃完了忘记买半夜饿到不行。
再早一点,寝室的酸奶费、水费、电费、清洁费都是宋文信交,然后告诉黎嘉洲和程果多少,黎嘉洲和程果转给他。宋文信家庭条件没有两个室友好,但从不斤斤计较。三个男生会因为微信转账的系统随机减看看谁的运气比较好。宋文信大部分时候是减最少的,程果笑他非洲人,宋文信笑着回早晚偷渡到欧洲,黎嘉洲则嘲讽说宋文信能发《NATURE》,程果能发《NOTHING》,宋文信笑到不行,黎嘉洲和程果相爱相杀。
每天回寝室开门的是宋文信。
每晚关灯的是宋文信。
收衣服的是宋文信。
安排寝室分工的还是宋文信。
忘记带饭卡了,宋文信饭卡上一定有钱。
忘记带纸了,宋文信包里一定有纸。
黎嘉洲和程果从少年到男人的18到23岁,一直都有宋文信。
黎嘉洲抱头哭得语不成声:“他为了裴欣怡同意换方向的时候,我劝他考虑,他说他看到裴欣怡的时候心动了,总忍不住想两人将来有了孩子的场景,十年后我们六个人变成了三家人,都有了孩子,还能教小孩叫叔叔阿姨,程果可能教我们的小孩叫他爷爷,因为男人总喜欢自称爸爸。”
突然的离开就像抽牌游戏,抽到谁,那个人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甚欢,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并且永远回不来。
你愣在原地,面对空荡荡的空气不知所措,嘴角笑意甚至都没来得及放下来。
陶思眠动作轻缓地把黎嘉洲揽到怀里,慢慢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黎嘉洲心里宛如住了只头角锋利的困兽,撞得头破血流,鲜红淋漓,一下一下划得他好难受。
陈潜一回来,学校调查组的办事效率明显高了很多,第二天就给出了关于“328宋文信坠亡”事件的详细报告。
学校小会议室。
宋文信父母不相信报告上的内容,但他们没办法思考,只能拿着报告一遍一遍看,可越看越没办法接受。
黎嘉洲陪同在旁,看完之后,直接冷脸把报告撕成两半。
调查组的老师经历过大风大浪,眼皮只是稍微动了动,然后四平八稳道:“关于328宋文信坠亡事件,我们推测自杀原因有如下三点。”
“一、面临更换研究方向的压力,父母同学未能及时发现,缺乏有效的心理疏导。”
“二、因为更换研究方向,和导师陈潜有细小摩擦,陈潜是宋文信博士论文指导老师,死者可能对博士毕业论文通过率产生过担忧,同样缺乏及时的心理疏导。”
“三、上学期绩点79.8,差0.2上80,在一些评优项目上直接地受到了影响。”
“……”
整个报告反复强调宋文信缺乏心理疏导,突出绩点影响评优,完美诠释了避重就轻甩锅能手。
学校没有任何错。
错都是宋文信的。
黎嘉洲气得不轻:“所以宋文信……”
“等老师念完,”调查组老师打断黎嘉洲,“鉴于宋文信同学表现良好,经研究室导师陈潜提议,学校杰出青年千人计划基金会愿付三万块安葬费,家属在到账后履行相关保密条款。”
很好,三万块打发一条人命,还要保密。
黎嘉洲直接气笑了:“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写和交大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因为换研究方向和导师拉锯几个月的博士、重要学科核心项目的研究人员,在行课期间,在校内,在研究楼坠楼身亡,”黎嘉洲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你们给的调查报告。”
调查老师瞟一眼黎嘉洲:“同学你可能需要回避一下?”
黎嘉洲:“我是宋文信室友。”
调查老师道:“这份调查报告的接收方仅限于宋文信本人的父母,不包含室友。”
黎嘉洲直视调查老师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是宋文信室友。”
“没事,让黎嘉洲在这。”陈潜从门外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朝宋文信父母鞠躬不起。
宋文信父母眼睛通红,受不起:“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陈潜不动。
宋文信父母泪眼涟涟给陈潜鞠躬:“老师你不要这样,我们受不起。”
良久。
陈潜终于直身。
他望向两个家长,悲恸道:“很遗憾没有见到文信最后一面,这份报告是学校按条款来的,我待文信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争取最大利益。”
宋文信妈妈喉咙沙哑:“我们不是要钱,我们是想要……”
宋文信妈妈哭到说不下去。
宋文信爸爸哽咽:“这份报告我们确实没办法签字,可以等警方结案吗。”
陈潜和调查组老师沟通一番,安抚宋爸爸道:“可以,你们放心,我和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现在警方还在逐步排查,完全可以等警方结案之后,调查组再出结果。”
调查组老师点头表示同意。
宋文信父母连连感谢陈潜,陈潜推脱说:“受不起。”
整个过程,黎嘉洲都在录音,他目光死死锁在陈潜脸上,隐约看到了自己无法言说的端倪。
同一时间,交大另一会议室。
陶思眠和裴欣怡坐在会议桌前,桌上放着两份文件。
坐在上方的女老师妆容精致,语气温和:“因为陶思眠有保研资格,所以给陶思眠开的条件是直博,给裴欣怡开的条件是保研,只要你们签了面前的协议,专业方向任选,导师任选。”
“你们知道交大的研究生有多难考,直博名额也是万里挑一。”
文件的全称叫“学位保密协议”。
很早之前,陶思眠还在高中时,来交大看许意菱,许意菱带她转学校,转到保研路。
陶思眠当时不懂事,问:“因为这条路通向图书馆,走在这条路上的大部分都能保研,所以叫保研路?”
许意菱讳莫如深:“交大现在还没修好,有很多外面的工人啊、流氓啊,女生晚上一个人走容易出事,出事之后学校会安排保研,所以叫保研路。”
结果许意菱刚说完,晚饭带陶思眠去烤鱼铺,就遇到了流氓。
不过不是在保研路。
真当这份传说中的文件放在了自己面前,陶思眠才真的感觉到,这不是宽慰,是镇压。
陶思眠面色很淡:“我没有继续深造的打算。”
裴欣怡看了陶思眠一眼,跟着摇头:“我不可能签。”
“真的不考虑一下?”老师问道。
陶思眠摇头。
裴欣怡跟着摇头。
老师看向裴欣怡:“陶思眠就算不直博也可以考博,裴欣怡考虑一下吗?”
裴欣怡愠怒:“为什么觉得我会用男朋友的死换学位呢?”
老师笑笑,收走了文件,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陶思眠和裴欣怡离开的时候,黎嘉洲已经在送宋文信父母回家的路上。
方才的会议室内,剩下陈潜和调查组老师相对而坐。
调查组老师:“家长肯定是向着自己孩子,加上黎嘉洲帮忙,估计不会善罢甘休。”
陈潜灭了烟头,放下二郎腿,无比诚恳地道歉:“很抱歉因为自己学生给领导带去这样的麻烦。”
调查组老师连连推口:“陈教授别这么说,你是我们学校中流砥柱,学生自己不懂事,学校一定是尽全力让你少操一些心。”
准院士和博士,领导们还是会算账。
隔了一会儿。
陈潜出声:“虽然我学理,但我看鲁迅先生蛮多话都说得很有意思。”
“国人都有折中思想,如果想让他们接受一个坏的结果,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更坏的结果。”
陈潜语罢,春雷乍起。
上一秒还是艳阳天,下一秒瓢泼大雨噼里啪啦浇在地上。
陈潜把一份病历送到警察局后,和调查组通了半个小时电话。
半个小时后,宋文信爸爸接到陈潜电话,他们看向黎嘉洲。
宋文信不在,黎嘉洲就像他们半个儿子,黎嘉洲点头,宋文信爸爸按了免提。
陈潜嗓音沙哑,像是哭过:“哥。”
一声“哥”,叫得宋文信爸爸受不起。
“哥,”陈潜说,“我去警察局看了笔录细节,黎嘉洲怀疑文信的死除了自杀可能还有其他诱因,指甲脱落这件事就很不正常,这话很难开口,但我还是要问问你们,能不能把文信的遗体捐给交大进行解剖。”
“啪嗒”,宋爸爸手机砸落在地。
陈潜的声音从地上响起。
“一方面可以彻底查清死因,另一方面文信热爱科研,也算为科研做贡献。”
“科研科研科研!你们是死都不放过我儿子吗!”宋妈妈忽然像发疯的猛兽一样冲过去趴在地上冲陈潜吼,“他活着的时候就在研究室做牛做马,他生日啊,蛋糕吃一口就走了,死了还要捐给交大解剖!你们是禽兽吗!连全尸都不留!”
宋文信爸爸红着眼把妻子拉起来,对陈潜道:“陈教授,谢谢你为文信着想,但解剖这件事我们确实没办法同意,你知道文信妈妈的情绪到现在都还不稳定。”
黎嘉洲站在旁边,嗫嚅:“其实……”
宋文信爸爸问:“其实什么?”
黎嘉洲摇摇头:“没什么。”
宋文信奶奶颤巍巍走到门口,笑得慈祥:“是不是文信来电话啦,新加坡好玩不啦?”她戳儿子胳膊,“你问问他吃没吃好穿没穿好,”见儿媳跌坐在地,宋文信奶奶埋怨,“给你说了地不用每天擦,就你爱干净,这个天还没暖和起来,你又有寒腿。”
上一秒还崩溃的宋妈妈这一秒抹了眼泪鼻涕,笑着站起来:“好,下次我两天擦一次。”
宋妈妈看向黎嘉洲道:“我是看黎嘉洲来了,怕地脏给人笑话。”
宋奶奶问黎嘉洲:“文信吃核桃了吗?”
“吃了,”黎嘉洲昨晚已经把核桃放进了宋文信的纸箱里,对宋奶奶道,“他说他就喜欢吃您做的。”
警察局外的城内,陈潜脑海里反复回响宋爸爸说的不同意解剖,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同意解剖,就好办了。
宋文信出事之后,黎嘉洲想回自己房间睡。
他怕自己做梦,怕自己惊醒,怕自己吵到陶思眠。
平时酷酷的陶思眠这时候偏偏成了黏人精,一定要抱着他睡。
好几次,黎嘉洲从噩梦中惊醒,都看到陶思眠在给他擦汗。
黎嘉洲抚着陶思眠细白的手臂,心疼:“你这样睡不好。”
“我睡眠本身就少,”陶思眠微微腾身,给黎嘉洲按太阳穴,“梦到什么了?”
“在日式和风民宿,”黎嘉洲眼神涣散地望着床尾一无所有的墙面,声音很轻,“我看到他指甲落了,脸色发黑,他说他喘不过气,喘不过气,就像在暗示我什么。”
“然后今天陈潜提议捐献遗体解剖。”
“捐献遗体解剖是正常操作,压力大喘不过气也是正常的,指甲脱落有偶然性,可三件事情连在一起,就不是偶然。”
“而且陈潜对宋叔叔他们的语气,就像他和宋文信从来不曾发生过矛盾,宋文信没告诉宋叔叔情有可原,但你我都知道,这矛盾有多大。”
陶思眠很小心地推测:“可能,我是说可能,有没有可能是?”
黎嘉洲心领神会。
3月30号,凌晨五点,宋文信遗体转到殡仪馆。
黎嘉洲向宋文信爸爸提出解剖,宋文信爸爸拒绝。
3月31号,警方结案,定论为缺乏心理疏导自杀,无过失方。
黎嘉洲暗示宋文信父母可能有其他死因,宋文信父母心如死灰。
4月1号,学校再次出具调查报告,赔偿金额从3万元加至三万六千元,体现“人道主义”。
宋文信父母拒绝签字,也拒绝解剖。
他们想让宋文信安心走完最后一程,而对黎嘉洲和调查组来说,局面都进入了僵持阶段。
这时,陶思眠一篇讣告在交大校内引起轩然大波。
调查组紧急撤版问责。
陶思眠被单独带到会议室交代过程。
会议桌上,放着一个封上写有陶思眠的牛皮纸袋。
“校刊交给你是出于信任和肯定,”老师道,“你为什么要发这些不实言论引起风波。”
“不实言论?”陶思眠像听到笑话般,“是宋文信没死,还是宋文信不是交大的学生?”
老师道:“宋文信是交大学生,也确实在交大校内自杀——”
“那为什么不能发?”陶思眠打断,反问,“这是交大博士,活生生的人没了,校刊铭言是记录交大,为什么这件事不能记录?”
“你只知道记录,那后果你能承担吗?”老师也怒了,拍桌斥道,“同学之前传谣引起恐慌谁负责?万一跟风有了自杀潮流谁负责?自杀影响到自主招生和高考志愿填报谁负责?”
老师说完,想到陶思眠是交大优秀学子,软了心肠,自以为仁慈道:“你写个三千字检讨说明自己的过失,这事儿就算完了,要么,你连交大学籍都别要了!”
这个选择题极其极端。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选。
寒窗苦读十二年考进来的交大和一份轻若鸿毛的讣告检讨。
尤其陶思眠这种乖学生。
陶思眠长相很淡,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但也就是这样的淡,能让她刀枪不入风雨不侵。
“要么写检讨,要么连交大学籍都不要。”陶思眠细声重复一遍。
老师没好声没好气哼了个鼻音。
“那我肯定不要交大学籍啊。”陶思眠脸色都没变一下。
老师腾地站起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陶思眠软道:“知道的。”
老师以为陶思眠服了软,跟着软了语气:“你想想,一边是直博,一边是开除。”
“老师您可能不了解我,”陶思眠用了敬语,“我和宋文信不一样,宋文信从小就乖,努力上进,面临各种压力,要毕业要拿工资。”
“我是个富二代,无父无母那种,别说一个本科学籍,就算是研究生博士学籍,那我不开心,我就不要了,所以您完全没必要让我做这样的选择题。”
“威胁不到我也改变不了我。”
陶思眠的乖戾和不在乎是骨子里的,老师根本招架不住。
“对了,您刚刚说的话我全部录了音,我感觉对您不太友好,但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有用,可能是个定时炸弹。”陶思眠说。
老师醒过神:“陶思眠只要你还是一天交大学生,你的学籍在这,我就希望你端正态度,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和口出狂言的后果。”
陶思眠拿过文件袋,取出学籍看了一眼,迎着老师的目光直接把学籍撕成两半,然后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抬手,轻飘飘地把学籍扔进垃圾桶。
陶思眠背对着老师。
“不是问我要不要吗?”她轻笑一声,“我要个屁。”
聂珊珊来校刊办公室拿资料正好听到这一句,她忽然就反应过来陶思眠是谁,自己见陶思眠第一面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聂珊珊从来就是一个叛逆的人,小学便会逃课去网吧,通宵劲舞团。
但在亲戚和父母同事的眼中,聂珊珊是乖乖女,而旁人判断乖巧的方式着实简单——成绩。
这样的话,聂珊珊的生活就达到了一种撕扯的平衡,只要她考第一,妈妈便不会管她做什么。
只是这样的平衡在六年级被打破:她考第二,父母不允许她去网吧,她年少不懂事离家出走被骗到传销组织,遇上了一个救她命的人。
安雅。
最开始的时候,聂珊珊以为安雅是同病相怜,然后,她发现安雅想逃,再然后,安雅帮她逃了出来,再然后,传销窝点被毁,安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从那之后,聂珊珊改掉了很多坏毛病,书架上有了安雅和陶行川的自传。
而陶思眠是安雅的女儿。
就在调查组商议对陶思眠的处分决定时,陶思眠和黎嘉洲找到蒋时延,蒋时延托人找到南大教授楚珣,楚珣托朋友重新做尸检,尸检结果和已知一样,自杀。
同一时间,交大研究楼陈潜办公室。
陈潜伏案写报告,肖旭双手撑在桌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您说,免疫球蛋白的项目和我没关系?”肖旭胸口起伏,“当初您拿我当马前卒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我可以接下这个项目,甚至可以是第一作者,好,死者为大,就算宋文信的论文宋文信是第一作者,那项目总该交给我?”
陈潜没抬头:“人要学会知足,以你的资历进我研究室已经破格了。”
肖旭不和陈潜废话,环视一圈陈潜办公室,身体猛倾:“你应该比大家想象的要有钱很多吧,”肖旭低声道,“两百万,封口费,我安静如鸡,否则的话,我不介意抖出全部真相。”
肖旭裤兜里的手机录音进行时。
陈潜终于停笔看向肖旭,宛如听到笑话一般。
“真相?什么真相?”陈潜茫然道,“难道你和宋文信之间有什么矛盾吗?宋文信的死是你促成的吗?”
肖旭愣住了。
陈潜接着道:“同学之间为了利益厮杀我见太多了,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肖旭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潜。
陈潜劝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你真的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我建议你尽快找警方的自首,惩罚是一时的,道德负担是一辈子的,我们不提倡犯错,但我们也鼓励知错能改的人堂堂正正重新做人。”
陈潜、傅阔林和另一教授王子夜并称交大王牌。
学术上著作等身,为人光风霁月。
肖旭第一次帮陈潜做事时,他认为是自己天赋不凡被贵人看中。
肖旭第二次帮陈潜做事时,因为陈潜看重自己而暗喜。
肖旭第三次帮陈潜做事时,他以为自己取代宋文信成了陈潜心腹。
而此刻,肖旭明白,自己不过是陈潜的一把枪。
用完就扔,擦都不会擦。
肖旭后背一阵发凉:“很多事情都和你有关,要是我全部坦白,一定会有蛛丝马迹,”他不知道在威胁陈潜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一定会。”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可能你需要放几天假。”陈潜起身倒水,路过肖旭时,他笑了一声,几乎用气音道,“你大可以试试。”
肖旭还没从陈潜办公室出来,楚珣赶在警方案件录档前发了一份报告,黎嘉洲终于看到了令人心悸的字眼。
“牙垢中发现铊盐残渍及铊成分”,“自杀前疑有金属中毒症状”。
薄薄一张纸,宛如点燃炮弹导火索,让凝结的局面瞬间炸掉。
调查组亲自赶到殡仪馆,提出赔偿五十万,调查组老师面对宋文信父母时冠冕堂皇的嘴脸从来不变:“人死不能复生,很多事情计较已经没有意义。”
宋文信父母已经哭干了眼泪,只是摇头。
调查组又重新找到裴欣怡,在保研的基础上加码了一年两万的入学奖学金。
条件越开越诱人,裴欣怡不为所动。
陶思眠和黎嘉洲在家陪宋奶奶。
老人和小孩是一家的命门。
陈潜指的方法很明,调查组老师一个电话打到宋文信奶奶的老人机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接起电话。
调查组老师试了两声:“喂,喂你好,请问是宋文信奶奶倪翠吗,我们这里是交大总务室,关于您孙子宋文信的情况,我们这边有几点想和您沟通一下。”
握住电话那只手被攥得发白。
“老师,您有小孩吗?在上学吗?几年级?”陶思眠同样客客气气道,“让他每天放学回家路上注意点。”
调查组老师没想到是陶思眠,一时没反应过来。
陶思眠说完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清理宋奶奶手机通讯录,设置白名单。
“底层的,道上混的,就连放高利贷的人现在都知道祸不及父母,”陶思眠轻嘲,“这是大学老师。”
“圣人脱了皮囊不见得比魔鬼干净。”黎嘉洲摸了摸陶思眠脑袋。
“楚珣团队的检测报告没有法律效力,法医不肯重新出报告,指望交大彻查比登天还难,”黎嘉洲在发微信,“最好的办法就是捅上去,闹到无法遮掩。”
陶思眠看向黎嘉洲,心领神会:“南方系。”
从宋文信家出来,黎嘉洲去警察局重新确认中毒细节。
陶思眠驱车去到南方传媒集团总部。
天空一碧如洗,八十层的大厦高耸入云。
跑车刚停到门口,便有门卫小跑过去替陶思眠拉开车门,陶思眠下车,前台已经端着湿毛巾走到跟前。
陶思眠刚擦完手,陶二婶的秘书已经下楼来。
“二婶今天忙吗?”陶思眠脚步匆匆。
“还好,听说你要来,推了三个会。”秘书亦步亦趋。
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总裁专用电梯。
前台小姐放下托盘,脸上笑容也没了。
一人道:“说实话挺羡慕的,要钱有钱,要颜有颜,不用上班,还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不知道你在羡慕什么,钱再多也是寄人篱下,被架空的长公主而已。”另一人道。
“对哦,”先前说话那人反应过来,“本来这整幢大楼就应该是她的,结果现在来一趟还要人带,本来是唯一的嫡系长公主,现在成了旁支左节。”
“……”
顶楼总裁办公室。
陶思眠刚进去,陶二婶就抱住了陶思眠:“想要什么打个电话就好,钱不够我马上划到你卡上,这个点来是不是堵得很。”
“还好,十来分钟,”陶思眠笑道,“有件事情可能要二婶帮忙。”
“怎么这么见外,别说一件事,只要七七开口,就算刀山火海,只要二婶能办,”陶二婶一边说着一边从零食柜里给陶思眠拿各种零食,“买这个柜子的时候就想着你来的话吃东西方便,虽然没用几次,但是真方便,小蛋糕啊冰淇淋啊刚拿出来口感特别好。”
陶思眠用小叉子戳了一下草莓蛋糕,却没吃。
“二婶,”她道,“我前室友男朋友,也是我朋友,坠楼身亡了,警察法医全部都说是自杀,然后许意菱男朋友是死者室友,就托朋友查了一下,查出来有金属中毒的可能。”
“但因为法医不肯重新出报告,警方没办法翻案,交大也想息事宁人,所以我想,”陶思眠顿了顿,“我想借南方刊物一周的头版,当然,新闻程序审慎都按规则走,只是其他非紧急新闻都为这条新闻让路,你看可以吗?”
末了,陶思眠暗示,“二婶我没开口向你求过这个,但这次,你看可以吗?”
在陶家这么多年,陶思眠看得很清楚,陶二婶的底线是南方系,只要自己不插手南方系董事会,陶二婶便会对她和老爷子一如既往百依百顺。
关于内容,头条,陶思眠认为对陶二婶来说是小事。
她怕自己说出黎嘉洲,陶二婶会顾虑晶科,甚至都用了程果的名义。
陶二婶笑意凝固了。
宋文信出事当天,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就给陶二婶发了消息——周识理。
陶二婶当时正在开会,立马中止会议去到休息室和周识理通了三个小时电话。
陶二婶巴不得这件事情赶快过去,又怎么会让陶思眠把她闹大。
况且,陶思眠想得太简单,陶二婶的容忍点不是董事会,而是关于南方系的一切,陶思眠都不能插手。
前有黎家晶科和蒋时延作妖,现在陶思眠又跑来要头条。
“他爸爸妈妈现在还好吗?”陶二婶宛如被吓到,“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不开。”
陶思眠微微惊讶:“我以为二婶见惯了生死。”
“你朋友就是我晚辈,”陶二婶难过状,“你这么一说感觉就像是自己身边人一样。”
陶思眠以为陶二婶会松口。
“这个忙二婶真的很想帮,”陶二婶话锋一转,下一秒,“但七七你知道南方系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晶科虎视眈眈,别说一周头版,就是一天头版内容部那边都是如履薄冰,南方系股票今年已经第二次停牌整理,现在都还没复牌,所以七七,不是二婶不帮忙,是二婶帮不了,不过既然你开口了,二婶帮你问问楼下。”
陶思眠听到陶二婶第一句,就明白不可能了。
陶二婶还要作势打总裁专线,陶思眠急忙制止陶二婶拙劣的演技:“不用了二婶,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陶思眠一秒都不想多待。
陶二婶还在挽留:“七七你是不是生二婶气了?要不要吃个晚饭再走。”
陶思眠笑:“没有。”
陶思眠出了南方系大楼,直接去了一休。
在前台,因为没有预约被拦下了。
陶思眠坐在等候区打量一楼装潢,和严肃低调的南方系不同,一休给人的感觉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劲作,可劲造。
就和蒋时延本人一样。
陶思眠父母和蒋时延亲近,黎妈妈和蒋时延亲近,可能是蒋时延揭过陶思眠伤口,陶思眠对蒋时延并没有什么好感。
但蒋时延说过陶思眠有事情可以找他,现在真的有事了,她过来打蒋时延的脸。
这不,连楼都没上得去。
陶思眠足足等了半小时,蒋时延才从楼上下来,抱歉道:“有个会确实走不开。”
“蒋总日理万机。”陶思眠皮笑肉不笑。
“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想起到我这儿了,”陶思眠在蒋时延面前很直接,“之前黎嘉洲麻烦你找人重新尸检的报告出来了,但交大那边还是想压,我和黎嘉洲就想爆出来,我找我二婶借一周头版,我二婶拒绝我了。”
“你见过毒蛇嘴里吐花吗?”蒋时延转身就走。
陶思眠站在原地,大家都是毒蛇。
“愣着做什么,”蒋时延示意陶思眠跟上。
陶思眠不知道蒋时延用意几何,还是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情,陶思眠无论如何没想到。
蒋时延从一楼前台开始,给人介绍:“陶思眠,可能以后她还会带个帅哥来,见她如见我?懂?”
前台小姐姐连连向陶思眠道歉。
然后是二楼影视公司。
三楼新媒体。
四楼网红MCN矩阵。
……
十八楼,一休最核心的一休传媒,蒋时延叫来主管,和主管说了相同的话。
三十二楼,一休各个高层,蒋时延带着陶思眠挨个认脸。
最后顶楼总裁办公室,蒋时延回到办公桌翻翻找找,最后给已经彻底呆住的小姑娘扔了块工牌。
“我估计这事你们不会很快弄完,你有事就用内网登我账号,有最高权限,账号002,密码tyadg0901,你指令大胆发,如果有问题,我助理会告诉你。”蒋时延打了个哈欠。
陶思眠完全惊呆了:“你不怕我扭头把你内部资料卖给我二婶?”
“这有什么怕的,”蒋时延理所当然道,“你要是能卖我,就不会找到我这里来,如果你真的卖了我,那我这点身家不要也就罢了。”
陶思眠端端正正给蒋时延鞠了一躬。
蒋时延问:“开车来了吗?没开的话叫我助理送你。”
陶思眠恭敬:“开了。”
蒋时延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他每天要忙的事情很多,宋文信的事情对陶思眠对黎嘉洲来说很大,但对蒋时延来说,却太小了,小到他帮忙都不会多过问。
陶思眠心里感激,出去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快到门口。
“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你会沉默吗?”蒋时延突然问。
陶思眠默。
“大家都低头的时候,你会低头吗?”蒋时延再问。
陶思眠仍默。
“大家都认错的时候,你会认错吗?”蒋时延问得冷静又克制。
陶思眠没回答。
蒋时延已经知道了答案。
“只要你相信,一缕微弱的光就能照亮黑暗。”
“四下昏黑,你就是唯一的光。”
调查组老师见过不少富二代,准确的说,是纨绔子弟。
他以为陶思眠撕学籍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一周不到,一休纸刊、公众号、旗下抖音微博各个大V齐齐推送宋文信的小视频。
宋文信在实验室看显微镜,宋文信在国奖领奖台上鞠躬,宋文信一边走一边和国外团队用英文交流,动听又流利,宋文信站在座位旁穿白大褂……角度极佳,画面中的侧脸线条在日光下清朗卓越。
这是个颜值即流量的时代,一休的营销着实扎实,刚过二十四小时,“科研男神”的话题已经到了全网热搜第一。
无数人跟风放出自己和宋文信的合照,晒宋文信给自己打过的电话,引得议论纷纷。
凌晨零点一过,讣告随之而来。
先给一个偶像剧男主般的美梦,然后倏然戳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各大卫视和主流媒体争相报道,长枪大炮架在交大行政楼前。
“交大重点研究室博士意外坠楼身亡,为什么没有半点消息?”
“作自杀论的话,铊中毒如何解释?”
“铊中毒是否作为自杀的催化剂或直接导致自杀?”
“铊中毒投毒者和前因后果是否已经调查清楚?”
那些掩盖在泥沼下的细枝末节被带血挖起,调查组老师彻底乱了。
陶思眠留在学校档案里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她寝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潇多嘴说了黎嘉洲不止是宋文信室友,还是陶思眠男朋友,调查组老师又急匆匆赶到傅阔林研究室。
黎嘉洲在核对模型数据,一行调查组老师站在黎嘉洲桌旁。
大约过了十分钟。
黎嘉洲扭了扭脖子,起身,看到调查组老师时被吓一跳。
调查组老师问黎嘉洲:“可以到阳台吗?”
黎嘉洲摇头:“不敢。”
调查组老师假装没听懂黎嘉洲嘲讽:“我们现在了解到一些情况,希望和你沟通一下?”
黎嘉洲继续:“我一问三不知,只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好沟通的。”
调查组老师这几天已经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又被黎嘉洲的态度激怒:“你的研究室是交大掏的钱,你的奖学金是交大掏的钱,现在交大名誉受损,你身为交大学子的首要责任就是维护交大权益,和交大共进退。”
“交大的权益是这样的维护的吗?”傅阔林端着水杯从自己办公室出来。
方才还嗡嗡麻麻的研究室此刻鸦雀无声。
所有人看向傅阔林。
傅阔林去饮水机处接了热水,慢悠悠吹气,啜一口,在沉默中第二次问:“所以,交大的权益是这样维护的吗?”
调查组老师不敢出声。
傅阔林道:“我14岁上交大少年班,19岁拿博士学位,26岁进中经,30岁回交大任教,59岁评院士,63岁终身成就奖,”傅阔林说,“我给交大拿了23个国家大奖,3个博士点,16个国务院直属项目研究,13本教材编著,论文就不说有多少了,今天你到我研究室,对我学生说,他的研究室是交大掏的钱,奖学金是交大掏的钱,现在交大名誉受损,让他和交大共进退?”
这个笑话确实好笑。
黎嘉洲和傅阔林同时笑出声来。
调查组老师抖若筛糠:“傅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言语有不当的地方,希望您多多包容。”
“道歉。”傅阔林吐了两个字。
调查组老师向傅阔林恭敬鞠躬:“傅教授对不起。”
傅阔林:“不是给我。”
调查组老师犹疑。
“没什么可道歉的,老师向我道歉我受不起。”黎嘉洲挥手。
调查组老师向黎嘉洲颔首:“同学不好意思。”
黎嘉洲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没关系,不要强人所难。”
当天晚上,调查组老师就换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陶家别墅。
陶二婶和陈潜通了一个漫长的电话,然后拨给了陶思眠。
陶思眠料到了这个电话,接通之后并没有出声。
陶二婶斟酌措辞:“七七,我不知道你去找了蒋时延,这事你怎么不和二婶商量一下呢?让人家看我们陶家的笑话吗?”
陶思眠没反应。
陶二婶语气和缓了许多:“人生命运有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为了一口饭在努力,有点人出生就在终点,有的人日子平淡倒也幸福,对于宋文信父母来说,五十万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可能你在这费心费力,人家觉得并没有意义。”
“二婶不是阻止你的意思,”陶二婶好心状,“二婶怕你被人当枪使,现在冲动以后后悔,你学籍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交大多好的学校,就算……”
陶思眠不想再听:“谢谢二婶,可我监护人从来就不是你。”
陶二婶苦口婆心:“七七,二婶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是陶思眠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都快笑出声来。
事情闹大之后,警察和调查组被迫重新介入调查。
陶思眠在陈潜研究室的监控里得到的第一条线索是宋文信和肖旭的大打出手。
画面没有声音,只有肖旭的唇形可以看出只言片语。
“说了不换就不换,为什么突然换,是不是没脾气。”
“你怂,和你奶奶一样,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
肖旭想宋文信换方向,陈潜也想宋文信换方向,两个人就像约定了什么事情一样,只是这件事情无从知晓。
黎嘉洲已经翻完了宋文信三年的日记,得到的第二条线索是宋文信的身体变化。
“12月18日,打了四十分钟篮球,弹跳和体力都不错,我可能是个被科研耽误的职业CBA后卫。”
“12月30日,慢跑7公里荣登keep榜一,祝黎嘉洲和程果恋爱发福。”
“1月7日,为什么要换方向?没有道理啊,难道让我去扶贫?”
“2月26,心口有点闷,小姑娘总是蹦蹦跳跳 ,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我明明是开心的,为什么有点累?”
“3月1号,指甲不小心碰掉了一块,总是失眠心悸,不能熬夜了,我发誓,再熬夜是狗。”
“3月10号,有点喘不过气。”
“3月14日,跑了两圈就不行了,果然恋爱让人体力变差吗?”
“3月20日,明明吃了那么多为什么还瘦了,明明瘦了为什么看上去肿了,世界总是confuse。”
“……”
黎嘉洲截取了身体状况相关部分。
直到坠亡前一天。
“3月27日,呼吸好像都能要我的命。”
一个人到底要到什么境地,才会说,呼吸好像都能要命?
宋文信的字体漂亮,横平竖直,一句话让调查开了加速模式。
警方得到的第三条线索,是聂珊珊向警方举报的内容。
肖旭家藏有铊盐。
警方迅速行动,在肖旭的出租屋内找到了一袋白色粉末。
第二天上午,警察局提审室。
一行警察坐一排,聂珊珊和肖旭坐一排,陶思眠、黎嘉洲和调查组老师站在旁边。
传真机嘎吱作响,打完报告,警察传阅,相视之间结果已经明了。
报告显示,是铊。
警察把报告复印件发给众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肖旭身上。
肖旭满脸茫然:“铊盐?我完全不知道?”
聂珊珊惊呆了:“那天你给我发消息说想见我一面,我去了你们研究室,后来你包里不小心掉出来一包东西,就是铊盐!”
肖旭反驳:“我想你叫你过来没有错,可你为什么说我包里掉出来一包东西,有证据吗?有监控吗?”
聂珊珊:“那是监控死角。”
“那我怎么就刚好掉到监控死角了?我是算准了吗?我藏铊盐不应该谨小慎微,为什么还会被你发现?”肖旭反咬聂珊珊,步步紧逼,“先不论我那天掉没掉,就算我掉了,我和我女朋友同居做饭需要食用盐,凭什么说我掉的铊盐不是食用盐。”
警方要求肖旭出示所有包含物流的软件信息。
肖旭出示,未检查到购买记录。
警方要求肖旭出示照片图库。
肖旭出示,里面有他和聂珊珊的照片,和现女友的照片,各种游戏图片和表情包,没有购买记录截图。
警方传讯各大快递负责交大片区的快递员。
每天进件出件实在太多,交大研究楼和肖旭住的小区都有快递柜,更加无从查证。
肖旭得意道:“我进陈教授研究室已经是上辈子的福分,我能跟宋文信的项目也是莫大的荣幸,我知道我一个人不能扛起这个项目,我没有金刚钻为什么要揽瓷器活?我和宋文信的矛盾更加不成立。”
“相反,”肖旭顿道,“聂珊珊和我有矛盾,我蹉跎聂珊珊人生中最好的七年渣她绿她还让她堕过一次胎,我像没事人一样和新女友双宿双飞,聂珊珊应该对我恨之入骨,嫁祸给我也不是没可能。”
聂珊珊瞳孔骤缩不敢相信:“肖旭!!”
肖旭满脸坦然。
就在这时,另一个化验结果出来。
铊盐袋子上没有肖旭指纹,只有聂珊珊指纹!
两张图一行字,引得提审室一片哗然。
陶思眠紧紧盯着肖旭:“刚刚警方什么都没说,你这么着急是急着摆脱什么?”
肖旭气定神闲:“陶总,万事讲证据。”
聂珊珊被拘留在派出所,肖旭和陶思眠几人一起离开。
陶思眠和黎嘉洲都是极其严格细节控和逻辑控,黎嘉洲一脚油门踩到翡翠园,陶思眠有了想法。
她一进家门就挂了VPN登了个小众网站,根据产品分类找到铊盐,只有一家店铺。
店铺成交量不高,陶思眠假装不相信店铺信誉,又说自己是交大学生,很轻松就套出“学长”的成交记录。
陶思眠想要学长地址电话和购买前后聊天记录,店家立马以“隐私”为由中断和陶思眠的聊天,黎嘉洲接过陶思眠聊天框也没多说,改键入英文,几行之后,店家把他和肖旭的成交截图发了过来。
陶思眠看到其中一个表情包,和肖旭手机里的一模一样。
“你用了什么方法?”陶思眠好奇,钱根本没用,在这上面的交易都是安全第一。
黎嘉洲笑着搂过陶思眠:“BTC,你以为你老公的上亿身家徒有虚名吗?”
陶思眠拧巴小脸:“你占我便宜。”
黎嘉洲挑眉:“你有意见吗?”
陶思眠不和黎无赖鬼扯。
但好像只有两人漫步目的的聊天,才可以稍微缓解这些天心里的阴霾。
聂珊珊的嫌疑尚未完全洗清,肖旭的嫌疑尚在调查中。
陶思眠觉得大家已经很接近真相,偏偏真相披了一层面纱。
陶思眠没想清楚:“为什么不把店家给的收货地址也直接交给警方?肖旭嫌疑就能立即成立,我们不知道肖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黎嘉洲顺着陶思眠柔软的长发,道:“如果我们把证据和底牌全部给出去,肖旭嫌疑立马就成立,我们怎么看到他挣扎,又怎么看到他和其他人的牵扯。”
“所以给他半线生机是最好的选择,”黎嘉洲低声教陶思眠,“猛火过后是灰烬,只有小火才能烧出人心中的恐惧。”
陶思眠是外壳坚硬如铁,内心柔软似水。
黎嘉洲外看没有攻击性,但能从二级市场活着出来的人,无一不是笑着把人性当枪使的狠角。
肖旭重新被调查的第一天,调查组老师找到裴欣怡父母劝裴欣怡接受保研条件,裴欣怡父母反而让裴欣怡自己做决定。
第二天,肖旭就直接找到了裴欣怡,开价一百万,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一百万对于裴欣怡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于陶思眠来说,不难,对于黎嘉洲来说,更是九牛一毛。
裴欣怡找到陶思眠借钱,陶思眠回绝了裴欣怡。
裴欣怡找到黎嘉洲,陶思眠不借,黎嘉洲怎么可能借?
那一瞬间,裴欣怡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裴欣怡:【所以你们要的真相不过是嘴上说说?一提到钱大家都一声不吭?】
裴欣怡:【肖旭说得很清楚,他走投无路,只要给他钱,他就说出来,全部都说出来。】
裴欣怡:【明明我们隔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我说了是借我会还会还啊!!】
陶思眠尽力安抚裴欣怡。
陶思眠:【你怎么保证肖旭的话是真的?】
陶思眠:【你怎么保证肖旭说这话不是别人出的主意?】
陶思眠:【你怎么保证肖旭收了钱不会说是我们给了钱强迫他做的伪证?】
陶思眠:【你又怎么保证……】
陶思眠话没说完,裴欣怡退出群聊。
但接下来,裴欣怡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肖旭找裴欣怡的本意是为了激怒陈潜,引起陈潜的危机感。
奈何陈潜走过的桥比肖旭走过的路都多,他不仅不慌,反而走到肖旭身边向他耳语了一件事。
春雷阵阵,雨声淅沥。
肖旭找裴欣怡问了地址,一路跑到翡翠园,他哆嗦着给小区保安看了学生证做了登记,逃命般到了陶思眠和黎嘉洲楼下。
结果,上不去。
头发上的水汩汩淌过脸颊,流到衣服上。
衣服已经湿完了,狼狈地贴着身体,水汇到衣角滴答落到地上。
他双目无神,冷得两手抱臂浑身发抖,看到两个身影从远走近,宛如看到救命稻草般。
黎嘉洲和陶思眠回来,就看到肖旭这副样子。
黎嘉洲皱着眉收伞:“你怎么了?”他不着痕迹把陶思眠朝自己身后带了带。
“我没恶意,”肖旭嘴唇发白,“是陈潜,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是陈潜让我做的那些事,”他激动,“你们一定要帮我,一定,我求求你们了……”
肖旭哭诉着,抓着黎嘉洲的手就要跪下。
“上去说。”黎嘉洲和陶思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敛好脸上的情绪。
肖旭妈妈很强势,强势到儿子的学业、爱情,统统都想插手。
肖旭和聂珊珊彻底分手后,肖旭妈妈本来想到学校抓聂珊珊的话柄,免得总有街坊邻居说自己儿子辜负聂珊珊,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自己儿子绿了聂珊珊,聂珊珊曾经打掉的那个孩子也是肖旭的!
肖旭妈妈倏地就炸掉,停了儿子生活费不说,还在校门口烤鱼铺指着儿子鼻子骂,最后气不过那个被打掉的孙子,掀了烤鱼铺的桌子。
滚油把墙壁溅得一片斑驳,刚映上去没事,后来总有客人说会蹭到衣服上,徐大勇两口子还专门歇业好几天重新换墙纸,这是后面的事。
肖旭当时脸都丢尽了,要和肖妈妈断绝母子关系,肖旭妈妈一脚踹在肖旭身上,肖旭夺门而出。
他回到研究室冷静,遇上了晚下班的陈潜。
肖旭跟了陈潜一个项目,倒也勤勤恳恳,不过陈潜在项目的金字塔尖上,他是底层劳动力,两人交集少之又少。
可能是当时气氛融洽。
可能是陈潜故作的关心姿态太真实。
陈潜问肖旭发生了什么。
肖旭一股脑就把母亲和自己的冲突说给了陈潜听,甚至还有自己绿聂珊珊的事。
陈潜安慰肖旭:“你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如果换一个贤淑的女孩子,处理方式可能就没有你前女友那样激进。”
这是肖旭这辈子第一次和陈潜这样的巨擘吐露心事,而陈潜懂他,宽慰他。
这一刻,肖旭心里温暖又感激。
偏偏陈潜还放低了姿态,以忘年交的语气告诉肖旭每个人都有烦恼,自己也不例外。
肖旭自然问陈潜有什么烦恼。
陈潜问肖旭:“知道宋文信吗?”
“当然,”肖旭脱口而出,“您研究室的中流砥柱,奖学金大佬,天赋又高,性格又好,勤恳冷静,我们都说他是为研究而生,前途无量。”
陈潜讳莫如深:“给鸟插上翅膀,他却想飞。”
博士换导师或者中途出走研究室的案例屡见不鲜。
肖旭不相信:“学长看着不像。”
陈潜每句话都无比隐晦:“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怎么给你说这些,”陈潜才反应过来一般,“小朋友要努力,坚定,克制。”
说完,还拍了肖旭后背。
这一刻,肖旭在心里成为了陈潜的马前张保,马后王衡。
那段时间,星座公众号告诉肖旭他有贵人运,一个大佬会重塑他的人生给他指明前途,以一种从未被想到的方式,而且这个大佬还是已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每一条都和陈潜无比吻合。
肖旭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尤其和陈潜搭话的机会,所以他开始每天给陈潜献殷勤,陈潜也会指点他,赞赏他,甚至说当年的宋文信其实不及肖旭,肖旭努努力甚至能接宋文信现在项目。
陈潜在肖旭苍白的世界里扯开一个小孔,给他一束光。
肖旭蠢蠢欲动。
陈潜又告诉肖旭学术圈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干净,多少项目是踩着其他人的血泪拿的。
不知怎么的,两人后来就聊到研究室出事,再后来,就聊到宋文信的执拗和隐隐约约的背信弃义。
投毒第一次,肖旭手都是抖的。
他的本意只是让宋文信生活失序,无法扛起项目以便自己顺利接手。
第二次,第三次之后,肖旭加大了剂量。
动作是肖旭做的,但意识是陈潜引导的。
肖旭以为自己是陈潜的心腹,没想到是一把枪。
肖旭以为自己是陈潜的一把枪,没想到,自己是陈潜的替死鬼。
黎嘉洲一把将肖旭拉下板凳。
黎嘉洲气笑了,手攥成拳,声音在抖:“老师从小教你努力学习报效祖国,你报效了吗?你家长让你好好学习考第一你考了吗?宋文信和你什么仇什么怨,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是你自己吐出来的你就忘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肖旭哭着跪坐在地上,“你们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我,陈潜要搞死我。”
黎嘉洲和陶思眠默。
知道自己儿子被同学投毒,宋文信父母几乎站不稳。
他们颤抖着在解剖书上签字,得到了被提前预知的结果。
警方提审室。
肖旭嗫嚅:“宋文信对自己项目和方向把控度很高,DL医药集团对宋文信研究的免疫球蛋白很感兴趣,有高价收购专利的意愿,陈潜给宋文信提过,医药集团如果高价购买专利,相关药物的价格一定会一提再提,宋文信不愿意,陈潜和宋文信生了罅隙,”肖旭环视一圈,“陈潜示弱和我建立亲近关系,引导我给宋文信投毒,允诺至宋文信生活失序主动离开项目后,他会给我免疫球蛋白项目提成以及100万项目启动资金。”
所有人看向陈潜。
陈潜你不急不忙:“首先,肖旭确实有天赋,在免疫方面嗅觉也比较敏锐,他和宋文信同年的话,可以和宋文信旗鼓相当,他和宋文信有前后竞争关系,有充分的犯罪动机。”
“其次,我在交大这些年捐给国家的专利有13项,其中含两项突出贡献奖,宋文信之于我是左膀右臂,是学生,是孩子,肖旭说我和宋文信因为高价买卖专利起争执,简直无稽之谈!”陈潜掷地有声,愤而拍桌。
“第三,肖旭很早就表现出躁郁症和臆想症倾向,我在宋文信坠亡第二天,3月29号就来警察局做过备案。”
肖旭呆住了:“我不是,我没有,陈潜……”
陈潜看着肖旭:“嫉妒让你变成魔鬼,我太痛心了。”
在陶思眠引导下,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肖旭身上。
肖旭眼神闪烁。
“如果出了意外,我会给你开精神异常证明,你不用付任何责任,两年后到DL医药集团研究室,入职同样有一百万安家费。”
陈潜的话回荡在耳边。
当时肖旭和陈潜在无菌室,没有手机,没有监听,没有录音。
可现在。
如果他不承认精神异常,就等于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十年以上。
如果他承认精神异常,等于毒是他下的,锅是他背的,陈潜择得干干净净,没有后路更没有安家费。
肖旭大叫不止,崩溃地摔坐在地上。
陈潜端端正正朝黎嘉洲和陶思眠鞠躬:“谢谢你们的坚持和带给大家的真相。”
“对了,”陈潜想到什么,看向陶思眠,“如果你需要复学,我可以给总务处写信。”
陶思眠:“不必。”
陶思眠和黎嘉洲相视心悸。
所有人都知道宋文信的死没那么纯粹,所有人都知道和陈潜相关,偏偏陈潜滴水不漏,过错全都在肖旭的嫉妒上。
一纸精神异常证明横亘在上,所有的黑暗被彻底埋藏。
随着肖旭被开除,陶思眠办完退学手续,事情仿佛已经落下帷幕。
宋文信的葬礼很简单,只有父母和朋友,寥寥地站在草坪上。
落盒填土立碑。
墓志铭写的有幸许国,不负少年。
春雨细如牛毛,润湿墓碑,朋友献花,鞠躬。
香烛落灰,云烟散去,宋文信曾经那些嬉笑怒骂好像跟着散去。
雨后放晴,碧空如洗,天空荡荡的,好像宋文信不曾存在过。
黎嘉洲平静地陪宋文信父母处理完宋文信的档案、学籍、户口,回到车上,陶思眠侧身抱住黎嘉洲。
黎嘉洲嘴硬,故作轻松地笑:“前前后后弄了这么久,早就难受过了,我没事。”
陶思眠什么都没说,只是碰了碰黎嘉洲的头发,黎嘉洲伏在陶思眠怀里,没有出声。
陶思眠肩上的衣服润湿一片。
陶思眠以为黎嘉洲为结果难过,只有黎嘉洲自己知道。
为宋文信,也为他确切明白的一件事。
他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陶思眠。
光是想想他就难过得受不了。
宋文信刚走那段时间,黎嘉洲和陶思眠会去宋文信家,偶尔送点新加坡带回来的点心,偶尔去蹭饭。
宋文信奶奶问:“这都四月底了,怎么文信还不回来,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宋奶奶埋怨,“这孩子总是这样,一工作起来什么都不顾。”
陶思眠坐在茶几旁,帮宋奶奶卷着毛线团:“可能得要一两年,”她倾身到宋奶奶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听黎嘉洲说这项目很核心,奖金高得可怕,估计回来就能给您买房子抱孙子,开心吗?”
“哎哟我是担心他身体,”宋奶奶直叹气,“开心开心。”
宋妈妈每每听到这些话,脸上笑容都是僵的。
后来,宋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像有什么感应般间歇性地忘了宋文信,黎嘉洲和陶思眠在宋文信爸爸的暗示下去得更少了。
宋奶奶还是很喜欢捡废品,宋妈妈担心宋奶奶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想让她去,可宋奶奶总也不听。
她已经忘记了一些词语,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女儿这房子空荡荡的,她和女婿上班之后她一个人在家怕。
宋妈妈在宋奶奶脖子上挂了一块吊牌写了自己和宋爸爸的联系方式,交代社区保安注意宋奶奶去的地方,也便由着宋奶奶了。
后来,宋奶奶捡废品带回来一个五岁的小孩,衣衫褴褛,局促地躲在宋奶奶身后,眼神怯懦。
宋奶奶不确定儿媳会不会不高兴,断断续续解释:“这孩子蛮可怜,爸爸死了,妈妈跑了,家里太小嘞,还租给外来客,他和他奶奶就住在壁橱,现在奶奶又瘫痪了,租金就够买药,饭都吃不起,天寒天热就只有这一件衣服。”
“我看文信房间空着,上次那个谁说要一两年才回来,我就想着让他睡文信房间,你们要怕把文信房间弄乱的话,让他睡沙发或者阳台都行,”宋奶奶心疼道,“这孩子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白饭泡水,瘦得皮包骨。”
宋奶奶接着道:“我就想着他吃住在我们家,然后早饭午饭给他奶奶送过去。”
宋妈妈脸色变了。
宋奶奶紧张道:“你们不乐意的话我们再商量,生活费可以我拿,我还存了四五千。”
宋奶奶以为宋妈妈不开心自己捡回来个孩子,没想到宋妈妈抱住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哭得宛如即将溺水的人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渐渐地,宋文信出现的频率更少了。
裴欣怡退群之后没有再加,专心进行考研复习。
她每天早上七点多去图书馆排队等八点开门,晚上十一点踩着闭馆铃声回宿舍。
一周之后,她觉得搬出去之前一直坚持这样的陶思眠简直不是人,完全配国奖。
这时,调查组老师找到裴欣怡,语重心长:“你和陶思眠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陶思眠可以二话不说撕学籍,她照样在上流圈子吃得开,而你和我一样,我们是普通人,”
调查组老师终于说出目的,“所以老师希望你把这份保密协议签掉,以后就不要再提。”
裴欣怡愣住。
调查组老师再接再厉:“你看陶思眠之前把事情闹这么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说明宋文信的命就到这里了,这份协议一方面希望你不要再提也不要哪天重新翻出来,另一方面是周识理教授觉得你悟性不错 ,就是前两年打的底子差了一点,但可以招到他的研究室。”
裴欣怡偏头问:“可我签了的话,和吃人血馒头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会这么说,”调查组老师被吓到,“人不是你杀的,毒不是你下的,舆论开始和结束都与你无关,你只是事发现场目击者,仅此而已,为什么会是人血馒头?”
裴欣怡摇头:“我不会签的。”
“你再好好想想。”调查组老师和蔼地向裴欣怡点点头,起身离开后,老师背对裴欣怡,轻蔑冷哼。
五月一过,梧桐上的知了就聒噪起来。
速度快的同学已经把数学第一遍拉完了,而裴欣怡刚到一半。
这时,她想起陶思眠,如果是陶思眠,应该不用复习吧。
她又想起宋文信,她很想找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但她和宋文信认识的时间确实不长,就连牵手和亲吻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好几次吃饭都有陶思眠和黎嘉洲,去日式小屋度假村那次又不欢而散。
交大主页资讯里还有宋文信拿奖的报道,宋文信写过的那些论文裴欣怡除了“songwenxin”“to”“for”,其他都看不懂。
全英文,是宋文信写的吗?
就连中文名称,裴欣怡都读不完整。
她开始怀疑自己和宋文信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交集。
裴欣怡把自己和宋文信走过的路走了一遍,去过的地方重新去了一遍,路上的风景已经从春天变成了夏天。
裴欣怡给陶思眠打了个电话。
时隔两个多月。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裴欣怡说。
陶思眠瞬间明白了裴欣怡的意思,道:“尊重你的选择。”
电话那头,裴欣怡深呼一口气:“谢谢。”
陶思眠没有情绪:“不该对我说。”
裴欣怡仓皇地挂了电话。
裴欣怡在保研保密协议上签字那一刻,宋文信好像彻底消失在大家的记忆里。
被遗忘,被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