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画盏眠2024-10-08 13:4231,877

  A市入秋天气颇凉,黎嘉洲穿了件深灰呢绒大衣,倚在车旁看着她笑。

  两人同居以来这些时间,陶思眠看过无数次他穿家居服的样子,真当他修长挺拔的骨架被衣服撑起来,停车场暗光打在他下颌、凸起的喉结和肩颈上,陶思眠脑子被美色震得嗡嗡发麻。

  两人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陶思眠挪得很慢,黎嘉洲就这样含笑望着她。

  直到她走到跟前,黎嘉洲这才问:“要喝奶茶吗?”

  陶思眠点头。

  “可我给你带了花。”黎嘉洲从身后摸出一小束精心包装的玫瑰。

  陶思眠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黎嘉洲把玫瑰递到她手里,问:“还想要玫瑰吗?”

  陶思眠思维有些转不过来,点点头。

  黎嘉洲从身后再摸出一个礼盒,打开,一条精巧素净的蓝宝石项链。

  黎嘉洲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买,不在乎价钱,刚好陶思眠也只觉得中间那朵小花的造型颇美。

  “可我给你带了项链。”黎嘉洲慢条斯理把项链拿出来,微微探身绕至她身后给她戴上。

  项链是凉的,他指尖滚热,冷与热交替让陶思眠说不出话。

  偏偏黎嘉洲掸了掸她的发,语气温缓耐心:“还想要一条项链吗?”

  陶思眠用清澈的黑眸看他。

  黎嘉洲从身后拿出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可我给你带了奶茶……”

  陶思眠接过来,喝一口,温醇的奶香溢了满嘴,陶思眠仰面问他:“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黎嘉洲笑:“我不知道,我也想喝。”

“啊?可你只买了一杯……”

陶思眠没反应过来。

黎嘉洲眸光沉了沉,下一秒,他长指径直但不紧不慢地穿过她散乱的长发、俯身低头吻住了她。

那些时间里的久违和温柔宛如硬质糖果洒在云朵上,滋味轻飘又美妙,伴随抽丝剥茧的爱意,恰逢其时地在等待中抵达。

楼下,黎嘉洲这个蓄谋已久的吻被陶思眠当成临时起意。

  黎嘉洲薄唇轻摩一下她的唇,然后挪了力道,转而碾在她唇角。

  他脑海里无数个声音叫嚣着吻深一点,千转百回地挣扎之后,还是放开了她,只是手指穿过她乌黑的发,鼻尖堪堪抵着她的。

  黎嘉洲呼吸很重,嗓音低得像午夜嘶嘶的风。

  “没控制住。”他说。

  发了个笑音,完全不想道歉。

  陶思眠稍稍抬眼,视线恰好落上他凸出的喉结,精巧的锁骨,久违的木质香适时侵蚀神经。

  陶思眠舔了舔唇,忽地想看他衬衫下覆着的样子。

  临近饭点,停车场有人进进出出,所幸两人在角落,背景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没有对方一次呼吸来得惊心动魄。

  良久。

  黎嘉洲终于压下浑身的躁意,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想出去吃还是我做给你吃。”

  没提刚刚。

  陶思眠心说像刚刚那样的话,不吃晚饭也可以,不过他矜持,她也不能太过分,只是轻轻应了个音节:“出去吧。”

  黎嘉洲说:“好。”

  陶思眠:“嗯。”

  黎嘉洲笑眼望着陶思眠:“好。”

  陶思眠:“嗯。”

  两人像学龄前儿童一样重复了好几次没有意义的对话,黎嘉洲揽着陶思眠走向电梯。

  陶思眠抱着奶茶一口一口喝,黎嘉洲看她,时不时伸手把她垂在额前的碎发拂至耳后。

  电梯上行时,黎嘉洲望着两人落在金属面上的模糊影子时在想,和她像新婚小夫妻一样回家的这一刻是他出生到现在最幸福的一刻,就算让他现在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但黎嘉洲转念又想,如果自己死了,小姑娘大概会“哦”一声?然后毫无反应。

  黎嘉洲心里一凉,忽地反应过来,好端端自己为什么要死。

  “神经病吗。”他笑着暗骂了自己一句。

  陶思眠没听清,含着吸管偏头看他:“你说什么?”

  黎嘉洲挠了挠小姑娘的耳垂:“说你好漂亮。”

  陶思眠心底一软,嘴上却嫌弃他的莫名其妙:“神经病啊你。”

  黎嘉洲笑着“嗯”一声,觉得这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被人骂了神经病高兴得不像样。

  

  A市深秋有风,晚天被刮得灰蒙蒙的。

  烤鱼铺老板娘又买了隔壁两家店,两层楼五个大横铺灯火通明。

  陶思眠和黎嘉洲到的时候,门口有一堆人坐在独凳上玩手机,老板娘匆匆路过门边看到两人,给新来的服务员打招呼:“诶,先带他们进去,这是我们……”

  陶思眠看黎嘉洲,小声:“你饿吗?”

  黎嘉洲摇头。

  陶思眠朝老板娘道:“不用,他不饿,我们等一等。”

  老板娘也是个爽利人:“那我待会儿叫你们。”

  老板娘说着,给两人递了两张凳子,黎嘉洲接过来,放下时手和小姑娘的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

  两人都是离得开手机的人,并排坐定后,陶思眠目光散漫地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黎嘉洲去自助区给小姑娘拿了花生瓜子和薄荷糖。

  黎嘉洲坐回原位,用湿纸巾擦擦自己的手,又放自己兜里焐热了,这才把小姑娘两只手牵在一起,用自己手包着,“你要吃什么给我说,我给你剥。”

  陶思眠点点头。

  周围有人在小声议论,陶思眠想了想,告诉黎嘉洲:“我没长耳朵。”

  黎嘉洲点点头:“我也是。”

  陶思眠想说黎嘉洲不要脸,可想想,自己能说这话好像也挺不要脸,两人相视,又笑了。

  周围等队的人来来去去,半小时后,老板娘终于出来,跟着小孩叫:“七七姐姐,到你们了。”

  陶思眠和黎嘉洲应下起身。

  两人进去时,一行人恰好从里面出来,两人朝旁边避了避,等玻璃门帘掀开了,这才看清出来的是周识理团队。

  王潇走在周识理左边,聂珊珊走在周识理右边,前后还有几个面生的研究员。

  周识理大概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眼角都喝得发红了,嘴边挂着笑。

  他朝黎嘉洲点一下头:“出来吃饭啊。”

  黎嘉洲回以敷衍的微笑。

  一行人越过两人,陶思眠和黎嘉洲下意识用目光追了一段距离,刚好就看到周识理侧身和王潇耳语什么把王潇逗得花枝乱颤,手却是横在聂珊珊腰上若有若无地摸,聂珊珊似是有个扭头看的动作,却没阻止,露给陶思眠和黎嘉洲的侧脸甚至还有笑意。

  黎嘉洲发了个嗤音。

  陶思眠啧一声:“牛逼。”

  黎嘉洲和陶思眠朝里走,黎嘉洲道:“辛苦周教授每年勤勤恳恳拉着太太立精英男神爱妻人设评交大年度人物,不过我们研究大楼的知道这些不奇怪,你怎么也不好奇,”黎嘉洲问,“我记得你采访过聂珊珊?傅教授好像说过她,有男朋友?”

  陶思眠点头:“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存在定律啊,”她笑一下,分外清明道,“多少年相濡以沫的感情都抵不过一具新鲜的肉体。”

  黎嘉洲:“只能说大多数人是这样的。”

  陶思眠认同:“我二叔二婶感情就很好。”

  黎嘉洲;“我之前看藤校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说多巴胺这类情感影响因子可不可能具有靶向性。”

  陶思眠:“你还找得到浏览记录吗,我想去看看,”陶思眠说,“感觉很有意思。”

  黎嘉洲:“应该有,我记得时间。”

  陶思眠点头。

  

  带黎嘉洲和陶思眠进包厢的服务员觉得巨神奇,上一秒这两人明明还你侬我侬温情款款,下一秒明明手还牵在一起,就能这么冷漠残酷地评论感情。

  服务员点好菜后,赶紧出去给老板娘说这个八卦。

  老板娘呿一声:“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板娘思忖,“我估计小孩以后找媳妇也是这种酷酷话少的姑娘。”

  KID粉丝已经从一万多变成了五十万,老板娘每天忙里偷闲去儿子微博下装粉丝评论“加油,身体最重要,K神我爱你”的时候,很明显看到了一些“K神我要和你生孩子”“K神我要给你全部的爱”。

  老板娘虽然知道隔着网线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是人是狗,但想着儿子有一天成了别人的老公,她心里倏地生出几分怅惋。

  包厢内,陶思眠和黎嘉洲坐在一边。

  陶思眠给自己和他拌蘸料,黎嘉洲一边把需要自己动手的菜下到烤鱼旁边,他看着土豆萝卜鹌鹑蛋,时不时笑一两下。

  陶思眠疑惑:“你笑什么?”

  黎嘉洲又笑了一下。

  就在陶思眠以为黎嘉洲不想说或者不会说的时候,黎嘉洲朝后稍稍仰身和她平齐,然后附到她耳边低语一句。

  陶思眠脸轰一下红炸。

  黎嘉洲好整以暇笑着直身。

  一秒,两秒,三秒。

  陶思眠微笑着想抬手掀锅,黎嘉洲按下:“别别别,这锅会碎,要赔钱。”

  陶思眠端起饮料杯。

  黎嘉洲拦住她的手:“陶总算了,算了,别和我计较。”

  陶思眠一口气卡在喉咙咽不下去,想了想,一把掐在他腰上,黎嘉洲“哎哟喂”夸张叫着让她开心,陶思眠白他一眼,气得不想理他。

  接下来整个吃饭过程中,黎嘉洲觉得她掐那一下如隔靴搔痒,搔得他现在心口直痒,坐立难安。

  陶思眠倒是故作淡定吃着东西,只是烤鱼不辣,她脸却和快滴血一样,满脑子都是刚才……黎嘉洲蕴着笑意、刻意压着到好似电流淌过的低缓哑音。

  他说:“我的肉体,挺新鲜的。”

  多少年相濡以沫的感情都抵不过一具新鲜的肉体。

  他的肉体,挺新鲜的。

  他的肉体……

  这人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什么骚话都能说,陶思眠坐在他旁边心里不知道恼着谁,耳根却是红得快软掉。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提之前,双方都觉得自己可以是柳下惠,提之后,所有浮于表面的接触都像隔靴搔痒。

  两人同锅异梦地吃完一顿饭,上电梯后,黎嘉洲盯着自己的西裤腿和锃亮的皮鞋尖,想象着关于成年人的恋情。

  而陶思眠透过前方的金属反光看他的脸、上身、长腿,视线收回来,发现他指甲盖都修剪齐整,熨帖得不像话。

  “叮咚”电梯到。

  黎嘉洲走在前,陶思眠走在后。

  黎嘉洲开门,两人进门,陶思眠关门,玄关感应灯浮起微弱的亮。

  “好像要换灯泡了。”陶思眠小声说着,正要探手按大灯开关,黎嘉洲伸手覆上她的手,微微压着她的手虚扣着开关,把她抵在了门上。

  陶思眠垂长的眼睫乱颤,但没推开。

  黎嘉洲也没急,带着她的手稍稍下挪了一段距离,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专注地看她。

  “你怎么不看我。”他嗓音里带着惯常笑意,陶思眠可以看到他喉咙浮动的细节。

  “仰着脖子好累。”小姑娘似是高冷,又似是带着撒娇的味道。

  “那就不仰,我亲你就好。”黎嘉洲声线宛如裹着砂石,磨得陶思眠心口发痒。

  陶思眠细若蚊蝇“嗯”一声,黎嘉洲削薄的唇瓣落在她唇角。

  “这样可以吗?”他鼻息贴着她皮肤。

  陶思眠轻轻地:“嗯。”

  黎嘉洲唇碾落到她纤长的脖颈,陶思眠稍微昂头。

  黎嘉洲哑道:“这样呢?”

  仍旧一声轻应。

  黎嘉洲唇辗转到了她耳后,“这样呢?”

  陶思眠整个人宛如过电般,丧失了一瞬的反应,黎嘉洲也不再需要她回答,邃暗的眼眸缀着光,他转而收手微托住她的腰,稍一落力,又吻回了她唇角,陶思眠没来得及反应,黎嘉洲昂头咬住,陶思眠注意力刚到唇角,黎嘉洲唇又落上了她耳垂,咬住,舔舐,然后又是耳后,顺着加重的鼻息一路到脖颈。

  空间昏暗逼仄,声响窸窣湿润,空气好像都被闷出了热意。

  黎嘉洲手指没在陶思眠腰侧,质地柔软的布料被攥得时紧时松。

  “七七。”黎嘉洲额头抵着她的,一下一下费力地呼吸,带着浓重的试探。

  陶思眠整个人已经踩在了云上,好像有细微的喘息。

  黎嘉洲笑了一下,手探从她衣摆探进朝上,陶思眠手环上他的腰。

  “咔哒”,金属开扣的声音。

  黎嘉洲又笑了一下,头埋进陶思眠肩窝正要和她说什么,“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响起。

  黎嘉洲发梢硬,挠得陶思眠心神不宁,红透着脸:“不用管。”

  黎嘉洲格外荡漾地“嗯”一下,然后摸索着从她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正要按灭扔到一边,两个人同时看到了屏幕上方的显示。

  爷爷。

  

  陶思眠接起电话的时候,黎嘉洲还保持着之前抱她的姿势。

  他东一下西一下乱摸被小姑娘用含情带波的眼眸瞪止了,便一边乖巧地去玩她的头发一副“看我多乖”的样子在她面前啧声又叹气,总归是多动症停不下来。

  “七七!”陶老爷子中气十足。

  陶思眠把电话稍稍拿远了一些:“爷爷。”

  陶老爷子大声:“怎么声音这么小。”

  陶思眠:“可能信号不好。”

  陶老爷子“噢噢”两下,话里带着笑意:“你在笑什么?”孙女高兴他就高兴。

  “啊?”陶思眠发了个诧异的音节。

  黎嘉洲捏着陶思眠发梢去挠她脖子。

  陶老爷子:“感觉你声音像买路边刮刮乐中了两百块一样。”

  陶思眠和黎嘉洲打太极一样抑制住笑音。

  陶老爷子在电话那头接着道:“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个事。”

  陶思眠:“嗯。”

  陶老爷子:“下个月是你生日,你这个月月底,也就是下周要不要回来一趟,”陶老爷子补充,“十二月的话,我想和隔壁老头去南方,暖和一点,如果你学校有事我们就开春再见。”

  陶思眠:“当然回来。”

  陶老爷子似是松下一口气般,语气轻松不少:“你最近睡眠还好吗?”

  陶思眠:“挺好的。”

  某人是个作息规律的室友。

  陶老爷子:“一日三餐呢?有按时吃吗?”

  陶思眠:“有。”

  某人煲汤技术勉勉强强。

  陶老爷子想到什么:“那你隔壁那个邻居呢?”

  陶思眠心坎一颤。

  陶老爷子接着道:“我见过两次,小伙子个子高高大大还蛮帅的,好像说学习还很不错,陶然昨天还在说去你那的时候碰到过两次,我一多问点吧,又不吭声了,”陶老爷子嫌弃,“青春期的小孩就是不想和大人好好说话,对了,你哪天有空,你不回来的话我也可以专门来看你……”

  陶思眠忽然柔柔道:“我回来吧,爷爷我想你了。”

  陶老爷子心都要化了:“好好,那就你回来,我也想你。”

  陶思眠一直等陶老爷子慢吞吞挂断电话,这才把手机放下来,黎嘉洲将小姑娘身前的发掸到身后,“为什么你这个月过生日,下个月才回去。”

  小姑娘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目光放得有些空,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我不过生日。”

  黎嘉洲半认真半开玩笑:“那生日礼物也不需要准备吗?”

  陶思眠淡淡:“必然。”

  黎嘉洲看着小姑娘的表情,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陶思眠轻轻推开他:“我去洗澡我先睡了。”

  黎嘉洲哑声:“七七。”

  陶思眠状若平常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黎嘉洲心一下就跌到了谷底。

  夜晚昏黑,房间里好像罩了一张暗色的防尘网,楼上房间灯亮,可仅一刹那,门关,灯熄。

  

  第二天一早,黎嘉洲醒来,小姑娘房门紧闭。

  黎嘉洲一边下到厨房一边给她拨电话,声线压得很低:“醒了吗?早上想吃什么?”

  “许意菱心情不好,让我过去陪她住几天,你一个人要好好待在家哦。”

  明明她用了卖萌的语气词,黎嘉洲却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黎嘉洲望着厨房锅碗瓢盆,好像没了做早饭的兴趣,他喝了半杯水便拎着东西去了研究室。

  程果同样到得很早,在座位上一边看动漫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面包。

  其他人还没来,黎嘉洲扶着桌角把转椅转到程果跟前。

  “许意菱心情不好?”黎嘉洲问。

  “啊?什么?”程果一下没反应过来,消化几秒后,圆话般连连点头,“嗯嗯嗯,她心情不好。”

  黎嘉洲看看他手机上满屏哈哈哈的弹幕,又看看他人,“你这叫女朋友心情不好?”

  程果还没说话。

  黎嘉洲:“许意菱打个喷嚏你都能上网百度一下女朋友打喷嚏有没有什么暗示,许意菱心情不好了你还能一边在这里咔擦咔擦一边看动画?”

  说实话,他不信。

  黎嘉洲接着说:“而且你脸上完全看不到为情所困的痕迹。”

  程果突然有些想念那个一脸冰山的黎大佬。

  黎嘉洲语罢望着程果,程果朝左转身,黎嘉洲转到左边,程果朝右转身,黎嘉洲转到右边。

  “我也一脸茫然,”程果无奈地放下面包,“昨晚我在意菱家里,你家陶总忽然一个电话过来……”

  许意菱脸上笑意没变,“嗯”好几次,甚至还揶揄说:“七七你现在也学会找理由了吗?”

  许意菱挂断电话,回身亲了程果一下:“明天七七要过来和我住几天,宝贝儿你得回去了。”

  程果委委屈屈的。

  许意菱看男朋友快哭出来,赶紧摸摸他的头安慰说:“没关系,你下次再过来我允许你把行李搬过来。”

  程果又欢天喜地。

  临被轰走前,程果多嘴:“陶总和黎大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忽然要来你这。”

  “不是黎大佬的问题,”许意菱眼看着要说漏嘴,赶紧改口,笑着说,“是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你可不能给黎嘉洲说。”

  黎嘉洲对程果给自己描述地各种“亲”嗤以一个鼻音:“许意菱让你别和我说你还扭头就告诉我了……”

  黎嘉洲话没说完,程果一脸莫名:“意菱这语气就是让我给你说啊,她如果不想让我告诉你不会重复的,”程果满是认真,“难道你不能从陶总的语气里猜到陶总要表达的意思吗?”

  黎嘉洲被噎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几天,陶思眠当真没再回家,两人明明就在一个学校,好像没有一方蓄意,真的就没办法碰到一起。

  程果每天会给黎嘉洲发陶思眠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笑,态度里充满了和女朋友关系良好的优越感,黎嘉洲照单全收。

  甚至有一次,程果说叫“爸爸”。

  程果是胆大包天开玩笑,黎嘉洲却脱口而出:“爸爸。”

  程果楞了。

  黎嘉洲反应了几秒,也楞了。

  好像有个声音,第无数次又格外恳切地告诉黎嘉洲,你完了。

  黎嘉洲楞一会儿,看到她和许意菱在一起,又很认命地笑了。

  而陶思眠也一直在听许意菱提。

  “黎嘉洲他们好像进了个新项目,傅教授说黎嘉洲这几天不太有状态。”

  “当然黎嘉洲的没有状态已经是别人的好状态,傅教授说黎嘉洲这种人要是没遇到对的人,那绝对是武侠小说里炼绝情药的怪物,活了几百岁还白衣飘飘芝兰玉树。”

  陶思眠想着那天晚上他趴在自己肩窝,一声一声小声叫“七七”的样子,整个人都软了一下。

  

  A市冬天偶尔会冷一些,陶思眠还剩最后一节固定收益证券。

  她把许意菱送到研究楼门口,莫名地,自己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结果什么都没等到,眼看着快上课了,她才匆匆去到教室里。

  上陶思眠上固定收益证券的讲师是傅阔林曾经的学生,现在是傅阔林团队的副导,他自然认识陶思眠,也看到陶思眠悄悄从后门进来,兴致缺缺地坐在了最后一排。

  讲师不断强调:“今天助教请假,有个小哥哥会给我们把作业抱过来,你们答应我待会儿不要尖叫。”

  讲师是个见到食堂大妈都能叫“小姐姐”的狠角色。

  大家呿一声不置可否,陶思眠则是在白噪音里撑着脸想事情,他到底在不在研究室,自己待会儿要不要去找他,他为什么没来找自己,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放在任何人眼里,好端端的自己要出去住,都挺莫名其妙可能又有点作。

  陶思眠转念,可他会不会想自己去找他,他好像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工作学习和私人生活联系在一起,就像她拒绝过很多人当众表白,他也在毕业晚会上拒绝过和他一起做项目的女生,叫什么来着,袁月吧,裴欣怡说过。

  明明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自己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陶思眠闷闷地,脑袋里像搅了一团浆糊,偏偏前一秒打了铃,课间的教室总是闹哄哄。

  陶思眠捋了一下头发,摸出手机正想问问许意菱研究室有哪些人,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尖叫。

  陶思眠皱眉抬头,便看到教室前方,黎嘉洲把一叠改过的卷子放在讲台,然后在和讲师说话。

  讲台上投影仪晕着半圈广而阔的影。

  讲师说:“黎大佬百忙之中专门给我们送卷子感不感动。”

  前排女生里响起“妈呀好帅”“真的可比照片上帅多了”“腿快赶上我身高了,怎么不出道啊啊啊”……

  黎嘉洲目光装模作样在教室逡巡一圈,最后还是忍不住落在小姑娘脸上。

  陶思眠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

  黎嘉洲收回视线,轻笑一声,好像在说天气一样对讲师道:“不是专门送卷子,我来找我家小姑娘。”

  陶思眠耳朵早就烫红一片。

  她以极慢地速度把头埋进课桌里,默念,什么鬼的小姑娘,他看不到,他看不到,自己开了隐身魔法。

  偏偏教室越来越安静,然后,一只久违修长的手落在她桌角,指节轻扣。

  “叩叩”脆响。

  下一秒。

  “陶思眠,你出来一下。”

  

  教室里轰地爆发出笑声和起哄,陶思眠跟着黎嘉洲出教室,到了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她面上维持着淡定,真当微风拂过脸颊,黎嘉洲笑着看她时,她脸烫红着,眼神慌乱躲开:“下次不用这样,”她声音变小,“发我微信就行。”

  黎嘉洲看着陶思眠,只觉得这几天心里的飘荡都安定下来:“你不回我怎么办。”

  陶思眠:“我会回你。”

  黎嘉洲从容:“所有没有签订合同的口头承诺都是无效的。”

  陶思眠居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那你可以联系我律师起草一份回微信的保证合同,他再把合同拿到公证处去做个法律效益的保证……”

  陶思眠还没说完,黎嘉洲微微歪头望着她,语气分外无辜地说:“可我只想和你拉钩上吊。”

  一秒,两秒,三秒。

  陶思眠气笑:“黎嘉洲你脑子里装的大白兔吗?”

  黎嘉洲满意:“你很喜欢大白兔。”

  陶思眠又是一噎:“我只是找个意象嘲讽你幼稚。”

  男生大概多多少少都对幼稚这类字眼怀有抵触,至少陶思眠一说,黎嘉洲立马敛好了笑意,面容一派正经,连声线都故意压低了些:“其实找你出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陶思眠想笑,但忍住了:“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黎嘉洲:“假话。”

  陶思眠:“许意菱不让我回。”

  黎嘉洲:“程果给我说了。”

  “许意菱那个大嘴巴。”陶思眠小声抱怨了一句。

  黎嘉洲:“那真话呢?”

  这次陶思眠想了一会儿:“以前每年过生日前几天我都会陷入焦虑,都是许意菱在陪我,那种感觉就像把人塞进一个真空袋,然后把空气抽干净。”

  陶思眠语气清淡,偏偏她越是这样,黎嘉洲一颗心越是随着她的话悬到嗓子眼。

  “这段时间我会比较自闭,就不太想和任何人说话,”陶思眠自然看到了黎嘉洲的紧张,她眼里掠过一抹狡黠,下一秒道,“但这样的程度是逐年递减的,今年好像就彻底没有了。”

  陶思眠说:“我本来第二天就想搬回去,但搬出来的东西有点多,又在上课,我就拖延症。”

  陶思眠说:“许意菱家养了一只猫,撸起来可舒服了。”

  陶思眠说,黎嘉洲笑。

  陶思眠有点怕,弱弱缩了缩脖子,看向旁边:“而且头天晚上搬出来,第二天就搬回去会显得我很作很没面子……”

  这次,黎嘉洲终于气到咬牙,咬牙又笑,很想撬开她脑袋瓜看看里面装的什么,最后也只是忿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陶思眠你是猪吗!”不知道黎嘉洲会想你会担心你吗!

  陶思眠听到这话满是不敢相信:“黎嘉洲你骂谁是猪呢!我的家我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黎嘉洲踩着她的尾音把人抱进怀里。

  “好了好了,我是猪,我等你下课帮你去把东西搬回来。”黎嘉洲宠爱又没办法。

  陶思眠在他怀里蹭了蹭:“骂了我哪儿有那么容易哄好。”

  黎嘉洲低声:“那不然……亲一下?”

  上课铃声响得突如其来。

  “黎嘉洲你很讨厌。”陶思眠忽然用类似说天气那种毫无波澜的语气来了一句,然后飞快推开她跑进教室。

  明明她正派到不行,黎嘉洲看着小姑娘哒哒哒小跑的背影,楞一会儿,笑了。

  

  晚上,黎嘉洲去帮陶思眠搬东西的时候,黎嘉洲拖着行李箱,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脖子上还挂了一个,陶思眠就含着棒棒糖站旁边依依不舍地摸着许意菱家新来的那只加菲猫。

  许意菱赶陶思眠:“行了行了快走,你男朋友手上还拿着这么多东西。”

  陶思眠手在猫背上摸啊摸。

  黎嘉洲咳了一声:“我头发也挺多的。”

  陶思眠:“可不软。”

  黎嘉洲:“你要真喜欢改天我们也去领养一只。”

  半轮下线月晕在反差色浓重的夜色,黎嘉洲眼里好像是温柔也好像是细碎的星河,好像就是这一瞬间,陶思眠真正直视起自己的生日,想着自己和二十岁的距离。

  黎嘉洲不知道昨晚自己那句话说对了,从许意菱那里回来之后,小姑娘就乖巧到不行,主动给他揉了肩,捏了背,黎嘉洲简直想正视小姑娘做贤妻良母的潜质。

  他前几天又累又混沌,小姑娘回来这晚,终于睡了个好觉。

  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房门大开,明显有个闯入者。

  黎嘉洲再抬手一摸,扯下了自己额头上的便签。

  一个“猪”字写得横平竖直。

  黎嘉洲噗嗤一笑,翻身下床,走到茶厅,他拨出号码开了免提,一边倒水泡茶,一边眯眼看着落地窗前的阳光。

  “你醒了呀。”小姑娘声音浅浅的,带着甜。

  黎嘉洲“嗯”一声:“你快到了?”

  陶思眠:“到门口了,正好赶上午饭,你吃点东西。”

  黎嘉洲:“难得听你关心人。”

  陶思眠皱眉:“我哪有关心你。”

  黎嘉洲笑而不答,片刻:“你今晚回来吗?回来的话,你吃过晚饭戳我,我来接你?还是住下,明天再回?”

  陶思眠:“今晚回吧,我爷爷可能要会送我回来。”

  听筒里传来陶瓷摔破的“哐啪”声然后一阵混乱。

  陶思眠明知故问:“怎么了。”

  黎嘉洲轻恼:“陶思眠!”

  “好了好了,”陶思眠笑,“我就吓吓你,我不提他应该不会送。”

  黎嘉洲又是一声:“陶思眠!”

  陶思眠笑着挂了电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但还不错。

  

  陶思眠脸上笑意藏不住,手里拎着给爷爷、陶二叔二婶和陶然的礼物,从大宅门口到主别墅的一路上都很开心地喊人:“张妈,王婶,李叔。”

  大宅保姆和司机鲜少见陶思眠这样的状态,又诧异又高兴。

  主别墅门开着,陶思眠知道爷爷这个点一定在阳台,直接折身去了二楼,刚出楼梯,就看到二叔二婶和爷爷站在一起栏边。

  也不知道陶然起床没,这小屁孩会不会出卖自己和黎嘉洲,但爷爷看到自己应该很开心。

  只是,陶思眠走近了刚要掀开木帘,便听到陶爷爷近乎低喝的“我不同意”从里面传来。

  陶二婶似是没办法地叫了一声“爸”。

  陶爷爷直接罢掉手里的茶盏。

  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泼砸在地板上。

  陶思眠停下脚步,慢慢收好了脸上的笑意。

  陶二婶讪讪地,给老爷子解释:“爸你听我说,我们不是要动七七在南方系的股权,只是现在环境确实不太好,将一部分资产拿去做海外抵押换现金流是个普遍被选择的方法,等期约结束,我们支付利息赎回股权,一切都没有影响。”

  “战略没有适应时局是你和老二自己的问题,”陶老爷子冷笑,“你完全可以动自己或者老二的股份。”

  陶二婶道:“我和老二现在在当局,发言权和持股比例多少挂着钩。”

  陶老爷子“哦”一声:“那就动陶然的,”他瞥陶二婶一样,“反正陶然年龄小,又是你们亲儿子,帮你们出点力是应该的。”

  语气似曾相识,像是戳了什么痛脚。

  陶二婶辩驳:“就是因为陶然未成年,各种手续走程序很麻烦,所以我们才想到动七七的——”

  陶老爷子厉笑打断:“今天我还在你就能提这样的要求,是不是今天我死了,你能立马在股东名单里剔除陶思眠,甚至让她陶思眠滚出陶家!”

  陶二婶不相信听到什么般,几欲泫然:“爸!”

  陶老爷子更喝:“这样的事情难道你们做得还少吗?”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

  陶老爷子眼角发红,眶内蕴着微微的湿意,阖上眼眸。

  陶二婶自然也想到老爷子眼里的人,她似是笑了一下,也似是没笑,空气里卷着一点故人的边角轮廓,风声被放得很大。

  

  和所有电视剧桥段一样,陶行渝是陶老爷子不受重视的二儿子,而在陶行渝头上,一定有个光芒四射的大哥。

  陶行川就是这样的角色。

  上学时成绩永远是第一,数学题永远有不一样的简便方法,篮球一定是在女生尖叫中三分命中,陶行川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很清楚,也会在比别人更高的台阶上努力拿到。

  别人上大学之初在为新鲜的环境而高兴,他去了南方报业端茶倒水。别人毕业之际在为出路焦头烂额,他已经坐到了内容主编。两千年初一部日漫爆红全国,南方报业作为首家做周边的副刊一天发行量超过十万册,扉页的陶行川跟着红遍传媒圈,而在三年后,南方报业重组,陶行川在风雨中走到了最高位,然后在第一个大合作案里,认识了从枪林弹雨里捧出普利策大奖的宋安雅。

  宋安雅头上有个创始《民报》的祖父,圈内熟识的人会昵称她安雅。

  和陶行川很像,安雅也是个极度清醒的人,她可以为了一篇报道在中东待三个月,也能在所有人面前对着敬酒的陶行川说“我不喝,谢谢”。

  私下多约几次之后,陶行川问安雅要不要做他女朋友,他的第一个女朋友。

  安雅说无所谓,然后行吧。

  陶行川是个磊落的人,告诉安雅说,他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安雅说没关系,我也只是跟个项目,我家在纽约,没准备回来定居。

  两人恋爱一个月,安雅搬到了陶行川公寓。

  两人恋爱两个月,陶行川为安雅单膝跪地。

  一场近乎私密而神圣的空中婚礼几乎轰动,而之后,南方报业的规模与日扩大。

  陶行川三十岁那年,南方报业厮杀三个月完成对周刊的收购,由安雅主导南方入主的一休传媒挂牌上市,至此,南方系版图全面形成,陶行川夫妇成为传媒圈近乎不可撼动的传奇。

  同年,安雅怀孕。

  孩子出生时,陶行川很开心,开心得转圈圈,开心得像个大男孩,开心得整个南方系所有头版都是一个婴儿皱巴巴的丑模样,大boss还逼着所有人标“可爱”加感叹号。

  安雅取了“慎思”的“思”,“安眠”的“眠”。

  陶行川以为安雅说从前的生活需要慎思,现在只用安眠。

  安雅告诉他,遇到他之前是慎思,遇到他之后是安眠。

  腥风血雨,美眷如梦。

  真真正正含着金汤匙和万千宠爱的,陶思眠。

  

  不管陶行川和安雅在外人面前多么强势不可靠近,对于陶思眠,两人都是宠爱甚至带着点纵容的。

  只要两人在家有时间,他们会陪陶思眠看故事书、下象棋,或者去游乐园画陶罐,陶思眠要爸爸背,陶行川就背陶思眠,然后牵着安雅的手,安雅偶尔会揪一下女儿的小辫子,陶思眠倏地转头瞪安雅,小脸气鼓鼓地嗔:“妈妈。”

  “好了好了。”安雅乐得不行,摸摸女儿柔软的发顶,顺便踮脚亲老公一下。

  这种时候,太阳已经藏了半边到地底,温暖金黄的光散而漫地铺在城市上。

  为什么会把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种时候对陶思眠来说,少之又少。

  更多的时候,是她放学后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回家,陶行川打电话回来说“在开会,晚点回”,安雅打电话来说“在现场”。

  是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的时候,陶行川整日整夜待在公司,安雅没日没夜泡在医院。

  那时候,“众志成城,战胜非典”的横幅拉得铺天盖地,安雅穿着防菌服出现在萧瑟静穆、每个人脸上都如临末日的病房。

  安雅举着话筒面对屏幕语速不急不缓:“真实场景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很多,SARS患者腹部积水的情况还是没能得到有效控制,今天我们的采访对象是最新一批感染患者张守正,在感染之前,他是市人民医院第一急诊科主任医师……”

  家长们会议论:“南方系真的是唯一还能走进去的平台了,太可怕了。”

  另一人:“这不是开玩笑的啊,那么多医生护士都感染了,而且现在还没个疫苗。”

  再一人:“就是,我家楼下药店板蓝根早被抢完了。”

  陶思眠跟小大人一样坐在座位上,想让妈妈站得隔病床上的叔叔远一点,但她知道妈妈听不见。

  再有就是安雅连续三个月不在家,陶行川送陶思眠上学的路上频频看后视镜。

  三个月后,“诈骗传销”“落网”“卧底调查”“虎口脱险”,安雅伴随着这些字眼回家时,整个人瘦了一圈。

  陶行川一言未发,只是紧紧地抱住安雅。

  安雅轻轻拍了一下陶行川的背,然后蹲在陶思眠身前,疲惫但温和地笑:“这段时间有没有想妈妈。”

  陶思眠有些委屈:“有。”

  可她再看安雅时,安雅的视线已经落在了电视新闻上。

  陶思眠试过打架、晚归、考倒数,甚至试过随便牵一个男孩子的手,可越试,她越是意识到工作对于父母的意义,自己在安雅和陶行川的事业里,好像并没有太多话语权。

  她见过安雅在圆桌会议上罢笔,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

  她见过陶行川说“让步只分零次和无数次,今天只要我人还坐在南方系,你来一次,我退一次”。

  她见过南方系太多第一个发声,也被从直接鸽掉颁奖典礼的父母抱在怀里,满是愧疚。

  陶思眠见不得他们愧疚,也明白自己的所有无理取闹都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在许意菱和沈途学着长大的时候,陶思眠学会了天不怕地不怕,做个不太需要父母管教的小魔王。

  直到11岁生日那天。

  

  陶行川和安雅在陶思眠那里积攒了太多违约,陶思眠想一次用完。

  她想爸爸妈妈完整地陪她一天,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她想早上起床吃自己很喜欢的过桥米线,上午去电玩城打电动,中午去吃自助烧烤,下午去游乐场,晚上陶行川在家做饭,然后她要一个大大的蛋糕,最上面是果酱,中间是珍珠,下面是椰果,然后点蜡烛,三个人一起吹,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她想爸爸妈妈一天不接电话,即便接也是把工作留到明天,陶行川和安雅说好。

  陶思眠几乎不敢相信,但这一切也确实发生了。

  她早上吃了自己喜欢的早饭,上午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去打电动,中午去吃了自助烧烤,下午从游乐园回来时,陶思眠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车到门口,陶思眠蹭地梭下去,举着风车朝前面边跑边喊:“安雅你看!爸爸你看!这个风车超好看!”

  安雅笑着走在后面:“宝贝儿你慢点。”

  陶行川停好车追上来牵起安雅的手小跑。

  安雅惊呼:“你做什么。”

  陶行川:“你快说宝贝儿你慢点。”

  陶思眠回头朝爸爸妈妈做了个鬼脸。

  安雅笑着掐了陶行川一把:“不要脸。”

  门前花园种满了玫瑰和蔷薇,向日葵也开得灿烂,陶思眠看着安雅和陶行川对视那一眼,只觉得之前那些等待和失落都烟消云散。

  看吧,她真的是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她妈妈很美,她爸爸很好看,他们只是工作忙了一点,但他们感情很好,他们很爱她。

  “傻笑什么呢像傻子一样。”安雅走过来揉陶思眠脑袋。

  陶思眠眨巴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陶行川:“爸爸晚上我想吃糖醋排骨。”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想吃宫保鸡丁。”

  陶行川:“好。”

  陶思眠:“我还想吃水煮牛肉清蒸鲈鱼粉蒸排骨土豆牛腩……”

  安雅对陶行川道:“我给你打下手。”

  陶行川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好不容易给七七做一次饭,你别又把厨房吊顶烧了……”

  “什么叫又。”陶思眠问。

  “没什么。”安雅一边宠爱地给女儿整理衣领,一边暗暗踩在陶行川脚上。

  陶行川敢怒不敢言。

  

  陶行川厨艺是极好的,几道家常菜烧得色香味俱全。

  尤其糖醋排骨,澄黄酥香,馋得陶思眠没等到菜上齐就偷吃了一块,酱汁都滴在了桌子上。

  陶老爷子在国外度假,卡着饭点给陶思眠打了电话。

  二叔二婶忙着工作,礼物也提前几天就寄到了。

  陶思眠反而更喜欢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一起吃吃饭,一起说说话。陶思眠平常也爱吃蛋糕,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待。

  陶行川和安雅在拆盒子。

  陶思眠一边等一边给爸爸妈妈软声软气说着碎碎的话:“我前桌女同学好像和沈汤圆谈恋爱,我看到那个小姐姐亲沈汤圆了。”

  安雅问:“你们老师有管吗?”

  陶思眠:“老师管不住沈汤圆,”陶思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我想做什么,老师也管不住我。”

  “你呀。”陶行川轻轻刮了一下陶思眠鼻尖,陶思眠没有躲。

  可陶行川刚放好蛋糕,点上蜡烛,比生日快乐歌来得更快的是安雅的电话。

  陶思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可安雅的电话比新闻更快。

  安雅歉意地看了一眼陶思眠,接了起来:“说。”

  陶行川停了动作,陶思眠也没有出声。

  对方环境嘈杂,快而急的语速响在偌大而安静的空间里。

  

  “滨江新区”“化工爆炸”“规模太大”“确定死亡人数已经到了13,才十分钟”。

  对方道:“滨江新区这边的生化院牵扯到你们整个北部招商引资,现场发回这块我们还在沟通,确实牵扯到太多方……”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震得听筒失音。

  安雅电话没挂已经站起身来。

  陶思眠眼神追着安雅。

  陶行川不忍:“不然我们吃块蛋糕,现场也是体力活——”

  安雅:“陶行川你觉得等得了吗?”

  陶行川跟着站起身。

  车在来的路上。

  不远处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

  安雅蹬蹬蹬上了一趟楼又下来,语速和动作一样快:“嗯,二十分钟内到,我会到,我一定会到。”

  陶行川打电话让保姆过来照顾陶思眠:“这次去的时间应该不长,最多两三天,老爷子也快回来了。”

  临出门前,安雅穿着鞋跑到餐桌前:“七七,妈妈爸爸回来一定给你补上,这次说好补妈妈一定会补,妈妈不补妈妈就是小猪,爆炸不比其他,真的太急了,七七你要理解……”

  “理解理解理解我当然理解,”陶思眠霎时红了眼眶,“我理解你们在说好的游园会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我发烧咳嗽超难受的时候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我生日的时候丢下我,我理解你们在答应好的时候丢下我,每个电话之后都丢下我。”

  “放学人家都是爸爸妈妈接,我要么司机接,要么一个人,周末人家都和爸爸妈妈玩,我蹭许意菱和沈汤圆的爸爸妈妈,”陶思眠已经开始哽咽,“明明我也有爸爸妈妈。”

  安雅不忍:“七七……”

  陶思眠拉住安雅的袖子:“明明说好了今天陪我,今天一天就好,公司那么多人,让其他人去好不好妈妈,”陶思眠乞求,“就今天一天,妈妈我真的等好久了,我好久好久都没和你们说今天这么多话了。”

  安雅手握上陶思眠的:“七七。”

  陶思眠泪眼望着安雅:“你们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们。”

  陶行川:“七七。”

  陶思眠小手紧紧攥住安雅袖口不肯松:“以后我每次考试都第一好不好,以后你们走我再也不拦着好不好,以后我比以前更听你们的话好不好。”

  司机在门口催:“先生,太太。”

  安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陶思眠:“七七……”

  “你们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谁稀罕你们!谁要求你们!我一个人也能过生日,也能过很好。”陶思眠哭着近乎吼出来,然后倏地安雅跑上二楼。

  安雅怀里空落落。

  可她终究连追上去的时间都没有。

  安雅朝上望一眼,匆匆出了门。

  陶思眠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太对。

  陶思眠看到了安雅和陶行川歉疚的眼神。

  她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道歉,可他们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说好的事情变卦,是他们永远都匆匆忙忙丢下她,为什么自己还要道歉,为什么。

  

  别墅外夜色静谧。

  陶思眠屈腿坐在床上,呜咽着打开电视。

  “113特大化工爆炸事故”现场已经发回,警戒线正在拉长,一排排急救棚沿着集装箱搭起来。医生、护士、警察、记者,还有抬着担架的志愿者来来回回。

  混乱中,有人高呼“安雅到了,安雅到了”。

  陶思眠看到爸爸妈妈下车, 眼睛亮了一刹,下一秒,一群人蜂拥上去。

  “里面进不去不知道什么情况,管理处那边也说太危险不让进,”前序记者脸上扑满了爆炸的黑烬,“我们沟通过,但他们想控制伤亡人数。”

  “说不进去就不进去吗?”安雅见惯了太多这样的场景,直接抬手指了负责人,“那今天你是不是要我宋安雅给你把死亡人数直接报个零。”

  “不是的,”负责人解释,“确实情况太乱了,各边压力给得也很大,不知道会不会有二次爆炸,情况很危险,肯定要经验最丰富的记者快速进去快速出来……”

  十分钟后,又一个中队的消防人员戴着防毒设备朝里走。

  安雅站在唯一的入口通道旁,里面火光滔天,浓烟黑水把园区烧得如同炼狱,橙色的消防队服在滚浪中时隐时现。

  安雅没戴防毒面罩,直视着屏幕,声线难得带了一丝颤抖:“情况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进去的第一个消防中队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出来,也没有一个传来消息,第二消防中队已经进去了三个分队,保守估计殉难人数达58人,失踪139人。”

  一个小个头的消防员坐在通道内侧啃了个馒头正拎着面罩朝回走。

  安雅放下相机小跑追过去,声音努力盖过爆炸声:“请问您是第一中队进去的同志吗?我是南方传媒安雅,方便给我们做个简单的采访吗?”

  “方便的,方便的,就是要快点。”小个头对着镜头乐呵呵地抹了一把脸,脸却越抹越黑。

  安雅直接用手给小个头抹了抹脸,语速很快:“请问您叫什么。”

  小个头:“肖晓,滨江区消防中队第二支队第三小队。”

  安雅:“请问您是哪儿人。”

  小个头:“江苏无锡。”

  安雅:“请问你能说说里面具体受灾情况包括爆炸实际波及面积……”

  安雅话没说完,滚浪在她身后倏地蹿起爆开,火光瞬间吞噬了整个画面。

  也是这一瞬间,陶思眠没有惊呼,也没有哭。

  她只是愣愣地望着电视机屏幕,说不出话来。

  

  陶思眠怎么也没想通,陶行川和安雅走的时候还活生生,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浑身是烫伤,摸上去却冷冰冰的。

  这场化工爆炸事故轰动全国,群众的情绪和关注伴随醒目的数字不断高涨。

  园区和分管安全的负责人在现场守了一天后,连夜跟车到陶家。

  几方人马站在客厅不敢动弹。

  沙发很大,陶思眠小小地蜷在边角,纤长的眼睫覆住眼窝,安静得像睡着。

  墙角落地钟“嘀嗒”震耳。

  陶老爷子动作轻缓地给孙女盖好薄毯,拄着拐杖去了隔间。

  陶老爷子走两步,跟着的人走两步,陶老爷子加快步伐,跟着的人加快步伐,陶老爷子停住,跟着的人停住。

  陶老爷子阖眸,睁眼:“人已经没了,你们凭什么……”

  陶老爷子说不下去。

  为首的男人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陶老爷子,我们很抱歉遇上这样的事,但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才到这里来,现在事态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厅级撤了四个,处级撤了十二个,两个中队第一批次进去139个人出来4个人根本没法报,陶总和Vivian的位置您也清楚……”

  陶老爷子手下的拐杖颤巍巍:“人已经没了,你们,凭什么……”

  为首的男人坚持:“如果在这种时候报出两个人同时殉难,后续影响根本吃不住也吃不了,南方系或者说整个新传圈会发酵成什么样根本无法——”

  “所以少数是牺牲……多数是失踪?”陶老爷子默了一瞬,下一秒,勃然喝指,“所以冲锋陷阵的时候一批批他们在前面,救人抢灾的时候一批批他们在前面,我家老大和安雅拼着命要第一时间要一个真相,我家老大,”陶老爷子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拐杖点在地板上的声音胆战心惊,“我家老大回来的时候手指都没留全,你们就让我点这个头松这个口说失踪,那你们说好端端的人凭什么说丢就丢,他们染一身血我一个白发人都不能给黑发人善终——”

  陶二叔和陶二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爸,您为南方系想一想啊。”

  陶二婶仰头看着老爷子,眼泪霎时涌出眼眶:“您知道南方系里面都是钢筋铁骨的人,以前出什么事儿他们都不怕,所有人都说只有南方系最敢说,只有南方系最敢写,没有人发声的时候只有南方系发声,”陶二婶流泪道,“可您知道今早,就今早,我办公室敲门声没断过,所有人都走来走去坐立不安,所有人都在说陶总和Vivian……”

  陶老爷子没说话。

  陶二婶放慢语速:“大家都看到了二次爆炸那一瞬间,但大家都抱着一丝侥幸当救命稻草,大哥大嫂给南方系那么多笔杆子撑腰开道,大哥大嫂在他们心中该是什么位置,如果讣告在这种时候发出来,”陶二婶抹了一把眼泪,“如果在这种时候发出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得住。南方系是大哥大嫂拼尽心血起的高楼,现在大哥大嫂人已经没了,爸您忍心看着南方系瞬间崩盘吗。”

  陶老爷子手下的拐杖颤得厉害。

  “爸,”陶二婶哀求,“如果大哥大嫂还在,你还可以做决定,他们也一定希望……”

  陶二婶哽住。

  “爸,”一直没说话的陶二叔眼睛通红地盯着墙角,“就七天,就七天好不好。”

  用七天失踪换时局缓和。

  用七天失踪换人心安定。

  假设陶行川和安雅没出事,不管事情再难,大家都相信,南方系会给出一个真相。

  假设陶行川和安雅没出事,不管原因再多,大家都愿意等,起因给结局的一个交代。

  沙发上,陶思眠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一些。

  隔间里,陶老爷子身体摇摇晃晃,折射在拐杖龙眼上的灯光亮得刺目。

  

  黎嘉洲从来没想过黎妈妈会在一大早因为一则新闻给自己打电话。

  他刚和自家小姑娘通话不久,语气颇为轻快:“用股权做海外抵押算正常操作,南方影视投的几个大制作都凉了,新媒体流量卡着上不去,纸媒也没什么圈点的地方,整个南方系这段时间都有点难熬,如果你和爸想在传媒这块试试水,可以提前开这个季度的董事会提案收购。”

  黎妈妈喃喃:“陶行渝,梁素。”

  “啊?”黎嘉洲楞了一瞬,心里隐隐生出些什么预感。

  黎妈妈默了片刻,声音轻轻道:“陶行渝和梁素是七七的二叔二婶,七七是你陶行川叔叔和安雅阿姨的女儿。”

  黎妈妈说:“七七就是陶思眠,慎思的思,安眠的眠。”

  黎嘉洲嘴唇动了动,他想说自己有猜过,却发不出一点响动。

  黎妈妈似是笑了一下,每个字眼都是温柔的。

  黎妈妈说:“我昨晚梦到你安雅阿姨一家人了,梦到了你陶叔叔,梦到了七七,梦到他们真的像约好一样暑假来我们家玩,你带七七去买棉花糖,你安雅阿姨夸你个子高了,模样也好看,我说七七更乖,大眼睛小酒窝笑起来甜得和什么一样。”

  “我梦到你和七七走在前面,七七踩你的脚,你踩七七的脚,你俩眼看要打起来,七七没看路跨空了一步台阶,你下意识抱住了她。”

  “然后我笑着想给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说你俩小调皮,结果一扭头,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不见了,我赶紧回头看前面,七七也不见了。”

  “我立马慌了,大喊你爸爸去找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结果你爸爸像听不见一样,我大喊你名字想让你去找,一扭头,你也不见了。”

  “我从梦里惊醒,才想起你和七七……好像都还没见过。”

  这是黎嘉洲第一次听黎妈妈给自己说过去的事,给自己说关于陶叔叔和安雅阿姨的所有细节。

  黎家夫妇和安雅夫妇认识是因为一场农民工闹事。

  最初的最初,安雅以为黎家夫妇吞了农民工工资,派了三个小组寸步不离地守在黎家门口想要一个说法。

  那是在夏天,蝉鸣叫出一层汗湿的暑热。

  黎妈妈和黎爸爸吃饭的时候可以在门口看到一张脸,出门倒垃圾可以看到一张脸,就连半夜睡醒都能窗户上看到了一张脸。

  黎妈妈笑:“我和你爸那时候看到安雅就和看到瘟神一样。”

  因为当时管着款项的不是他们夫妇,是他们相识多年的一个老友。

  数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八百万。

  朋友半个月没有音讯,民工开始闹事,但黎妈妈和黎爸爸不知道朋友是跑了还是真的遇到了困难,只能一边焦头烂额一边沉默,像被安雅揪辫子的小孩。

  他们提过给安雅一笔钱让安雅先撤,安雅一个眼神,他们再不敢说话。

  再然后,民工开始在家门口放蛇和一麻袋蜘蛛,卸黎爸爸的车胎,朝墙上扔臭鸡蛋。

  也是安雅,面不改色叉着蛇的七寸告诉民工说不能动手,动了手理就在他们身上。

  那天晚上,多年老友给黎爸爸打了个电话,哭得声泪俱下:“嗯,在澳门,全输完了,老黎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一家老小,我房子车表全部抵了,只剩这条命,你和嫂子把我这条贱命拿去吧,老黎我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半小时后,黎爸爸对电话道:“我朝你卡上转了一千,一碗面三块,一天三碗面,一个月三百,三个月一千。”

  对方哽咽着说不出话。

  黎爸爸说:“谢谢当年上学时你家对我的好……算算都快二十年了,”黎爸爸红着眼眶,慢道,“就当,没认识过吧。”

  对方还想说什么,黎爸爸忽地挂了电话,长长叹气,黎妈妈手安抚性地覆上黎爸爸手背。

  安雅对待恶人从来都是不留余地,到什么程度呢?

  几小时前,安雅听到黎爸爸母亲打电话说孙子生病了找黎爸爸要钱,她内心毫无波澜,听到黎爸爸父亲说追债的堵到了老家门口敲玻璃吓得小孩睡不着觉,她毫无波澜。

  但这个时刻,在黎爸爸挂完老友电话这个时刻,她摘下监听耳机,前所未有的安静。

  

  第二天,黎家夫妇去到工地上,工人们沸腾的愤怒让黎家夫妇寸步难行。

  黎妈妈说:“钱的事我和老黎会尽快想办法,卖车也好,卖房也好,都会凑出来,不会让大家拿不到钱就回家过年。”

  打碎牙朝肚子里咽,没有其他。

  只是黎妈妈和黎爸爸都没想到,在朋友们撤资的撤资,退项的退项时,安雅给黎妈妈打了个电话,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

  黎妈妈和黎爸爸自认只是包项目带工人的,要文化没文化,要学识没学识。

  而安雅是陶家长媳,是半个南方系掌舵人,她和陶行川百科上的介绍长得让人看不到底。

  黎妈妈都觉得说安雅能因为民工闹事儿注意到自己算自己和老黎高攀了。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很奇妙。

  安雅想给黎家夫妇做一顿饭,结果炒番茄鸡蛋的时候烧了厨房。

  陶行川一边检查太太有没有受伤,一边给黎家夫妇说着抱歉,然后他找人清理狼藉,又重新做,直到晚上快十点,四人才坐到饭桌上。

  黎妈妈和黎爸爸有些拘谨。

  安雅勾着红酒杯起身:“很抱歉之前有些误会……”

  黎妈妈和黎爸爸受宠若惊。

  后来,安雅和陶行川给黎家父母拿了一笔钱,在黎家父母跪下之前,安雅和陶行川把人扶了起来。

  再后来,黎家父母单飞、拿地皮、起高楼,没有人知道他们和陶行川夫妇的亲密,只有节假日或者风里雨里,陶行川和安雅夫妇撑伞走在他们身旁,一次两次三次把他们从乌云压顶的巨浪尖上接回家里。

  陶行川好酒,黎爸爸也好酒。黎爸爸喜欢借着醉意给陶行川说自己早年做白酒采购走街串巷捞的第一桶金,陶爸爸会说家门森严其实自己有点叛逆。

  安雅喜花,黎妈妈每次来都会带花,黎妈妈喜欢听安雅说科威特的小孩在夕阳下跳舞,安雅喜欢黎妈妈身上爽利的生活气。

  每次晚上,安雅都会掐着时间去厨房煮了牛奶给小姑娘端到客厅,小姑娘在杯沿嗅了嗅,然后皱皱眉头把脸别到一旁。

  安雅故作严肃地一字一字叫:“陶思眠,牛奶喝了长高。”

  陶行川宠女儿得要命,把小姑娘抱到腿上教话:“给妈妈说我们会喝会喝,让妈妈对你温柔一点,叔叔阿姨在这看着,小朋友不喝牛奶会被羞羞。”

  黎爸爸和黎妈妈也喜欢小姑娘得紧,赶紧道:“我们不羞,不羞。”

  陶行川、安雅:“老黎你们俩???”

  黎爸爸自知理亏,悻悻摸了摸鼻子,对陶思眠:“这样吧,叔叔给你唱首歌,你听着叔叔的歌声慢慢喝,就很享受。”

  黎爸爸说:“叔叔不是吹,我上初中那会儿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男高音,可多女生喜欢我。”

  陶思眠睁着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彼时身家已经过亿的杰出企业家黎先生范儿一起、嗓子一嚎,坐在陶行川腿上的小姑娘楞一下,然后立马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喝完牛奶,从陶行川身上滑下来,逃命一样就要跑上二楼回卧室。

  四个大人笑得快要岔气。

  陶行川前俯后仰:“别人唱歌要钱,老黎你唱歌要命。”

  安雅把女儿捞过来:“给大家说晚安。”

  陶思眠“呜呜”着满脸抗拒,黎爸爸心疼地哄小姑娘又是学猫叫“喵喵喵”,又是学狗叫“汪汪汪”。

  陶行川说:“老黎你这样不行看我的,”,然后开始,“哼哧哼哧,嗷呜嗷呜”。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

  小姑娘眼睫挂着泪,脸蛋却暖得红彤彤的,夜晚的蔷薇在花园开得蓊蓊郁郁。

  

  其实,在出事的前一年,黎妈妈和安雅推心置腹地谈过。

  黎妈妈说安雅常年在一线不是办法,女人的身体不比男人,虽然下面的人要成长,但他们迟早都要把事情担起来。

  安雅当时斜倚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的姿势颇为无奈。

  她说,不是一线的问题,而是有些现场,人家知道你是安雅,就会让你进去,大家看到南方系,就会相信,尤其所有人两眼摸黑的时候,你手里就攥着蜡烛的烛线。

  安雅说,她也想过回归家庭,可她骨子里有本能,点灯照亮的本能。

  黎妈妈以为自己到了更年期记性不好,可现在给黎嘉洲说起,她才发现,安雅轻描淡写说话时,每根头发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灾难伴随英雄。

  那些火光冲天的画面里,安雅说他们最小的18岁,最大的47岁,可安雅走的时候,也才36岁。

  “安雅说他们刚从饭桌上下来,可她自己,也是刚从饭桌、女儿的生日饭桌上下来。”

  所有人都在歌颂逆行的消防员,可没有人知道,拍照片的人留在了火海里。

  安雅是美人在骨,当黎妈妈再在殡仪馆看到人时,安雅躺在花簇里,皮肉模糊,黑红一片。

  陶老爷子挂着氧气瓶坐在儿子儿媳棺木旁,陶二叔陶二婶忙着应付官员和来往的朋友,陶思眠在各种协议上签字,录音,写委托协议交代秘书给父母办死亡销户,安雅和陶行川亲近的朋友来了,陶思眠就停下手里的事情去招呼客人。

  小姑娘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安静又乖巧。

  她说:“酒在这边,点心在那边。”

  她让这个叔叔“这边坐”,那个阿姨“去那里”。

  南方系每个高管都带着眼泪,陶思眠挨个给她们递纸巾。

  她要安慰爷爷,安慰长辈,安慰安雅和陶行川的挚友,可没有人记得她才11岁,她再懂事她也是个孩子,没有人再安慰她。

  黎妈妈和黎爸爸到那天,陶思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她抱着一瓶酒穿梭在嘈杂的人声里,身形瘦小单薄。

  黎妈妈心疼地叫了声“七七”。

  “啪”一声,昂贵的酒瓶砸碎在地上,陶思眠宛如机器人被按下暂停。

  整个悼念厅瞬间消音,所有人齐齐看向这里。

  黎妈妈走过去,蹲在陶思眠面前:“妈妈她……”

  黎妈妈话没说完,陶思眠愣愣地,眼泪就流出眼眶,紧接着,她裤子上出现一道水痕,从大腿一路朝下淌。

  黎妈妈几个字,陶思眠失禁了。

  没有人说话。

  陶思眠整个人像被钉住了一样,她想挣脱,挣不脱,手一直哆嗦,黎妈妈想去抱住她,陶思眠不肯,陶二婶跑过来,陶思眠宛如受伤的小兽般哭着叫着对几个大人又踢又喊,然后躲到了陶行川和安雅的棺木下,不吃不喝。

  直到三天后。

  

  大人们正讨论谁端照片,谁走最前面,陶思眠却好像突然清醒般出来了,说:“我来吧。”

  陶老爷子抱了陶思眠好一会儿,陶二婶把陶思眠带去洗漱,换了新孝衣,然后陶思眠端着陶行川和安雅的合照,走在队伍最前面。

  到了火化室,一众人敬礼,陶老爷子别过脸不敢看。

  陶思眠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死亡证明,两份,确认,签字。

  然后工作人员把陶行川和安雅从棺木里抬出,送到火化窗口。

  火化过程太反人类,原则上不允许观看,陶思眠签完死亡证明跟着工作人员走进观看室,陶二叔想拦,陶老爷子朝陶二叔摆手。

  然后陶思眠站在隔热窗外,望着脚下炉火滚浪,油喷在安雅和陶行川身上,工作人员用手挡住陶思眠眼睛,陶思眠轻轻把工作人员手拂开,滋一下,火焰蹿起两米高。

  陶思眠就这样慢慢地,静静地,看着给她生命她最亲最亲两个至亲,一点一寸,皮开露骨,烧成灰烬。

  再然后,行礼,下葬,立碑。

  细细密密的雨落在地上,落在黑压压的西装礼服上,陶思眠注目、献花。

  南方系两个掌权人突然离开,南方系必定有场厮杀,黎妈妈和黎爸爸跟陶老爷子商量,想领养陶思眠,不领养的话,让陶思眠去他们那散散心也行,陶老爷子没说话。

  陶思眠在墓碑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黎妈妈说,她们会对七七视如己出。

  陶老爷子沉默。

  黎妈妈说,避避风头也好,七七身份太敏感。

  陶思眠转身,走到黎妈妈和黎爸爸跟前。

  黎妈妈和黎爸爸刚想开口。

  陶思眠望着他们,眼神清澈。

  “爷爷,”她问,“叔叔阿姨怎么还没走,他们是?”

  陶老爷子淡淡对黎妈妈黎爸爸道:“你们和老大安雅亲,以后就不要联系了,小孩子恢复能力强,可能慢慢就忘了,你们总出现,她就总记得她爸爸妈妈要带她去你们那,就总记得她爸爸妈妈……”

  他知道黎家夫妇和老大安雅亲,可越亲,越碰不得。

  黎妈妈和黎爸爸朝陶老爷子和小姑娘深鞠一躬,道了保重。

  陶老爷子脑海里回想着心理医生说起陶思眠时凝重的表情,没看到随着黎妈妈和黎爸爸车驶离,陶思眠眼里最后一点光,跟着熄灭了。

  再之后,陶思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过了两三年烧钱烧命的浑噩日子,陶老爷子一场大病,将她彻底拉了回来。

  黎妈妈告诉黎嘉洲,安雅和陶行川走了十年了,七七就是她和黎爸爸最窝心的那点念想。

  就算七七不记得过去,就算所有人以为他们是背信弃义对南方系虎视眈眈,她也要淌南方系这滩浑水。

  有安雅陶行川的,才叫南方系。

  没有安雅陶行川的,只能叫南方传媒集团。

  

  陶思眠已经在无数次噩梦里炼就钢盔铁甲。

  她整理好情绪,敲门:“爷爷,二婶,怎么了?”

  陶二婶捋了一下头发,笑得温婉:“没事,午饭做好了吗?”

  陶思眠跟着笑:“好了,还有佛跳墙。”

  陶二婶想去搀老爷子:“爸,吃午饭吧。”

  陶老爷子看也没看陶二婶,越过陶二婶在陶思眠搀扶下下了楼。

  一顿午饭吃得还算平静。

  中途陶二婶给陶老爷子夹菜,陶老爷子直接夹给陶然。

  陶二婶给陶思眠夹菜,陶思眠倒是吃了。

  吃完午饭,陶老爷子浑身气场终于缓了一些,问陶思眠:“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陶二婶:“我待会儿要去公司,我送七七吧。”

  陶思眠推脱:“不用,我刚好自己走走,好久没走路了。”

  大家又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

  陶老爷子准备午休,他摸摸孙女脑袋,爱怜道:“有什么事就告诉爷爷,爷爷在。”

  陶思眠给老爷子剥了一半柚子:“我只想您健康长寿快乐。”

  陶老爷子笑。

  

  一小时后,陶思眠独自出陶家别墅大门。

  大片乌云压在天边,陶思眠关门瞬间,脸上笑容消失不见,她转身抬眼,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车和黎嘉洲。

  二十出头的男人长身玉立,五官的棱角好看得无可比拟。

  陶思眠忽然就有些喘不过气。

  她朝前走,车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走到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车还跟在她身后。

  下雨了,陶思眠想甩开什么般跑起来。

  雨越下越大,她越跑越快,直到最后“噗通”一下,跌落在雨地。

  黎嘉洲停车,开门,撑伞来到她身边。

  陶思眠坐在地上不想动,黎嘉洲把伞扔了直接把她端起来。

  黎嘉洲把她端到后座放好,腾身到后备箱拿了毛巾,先给她擦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脖子,然后是手。

  他动作轻缓又温柔,毛巾颗粒划过皮肤的触感很清晰。

  狭小的空间逼仄又安静。

  “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黎嘉洲说,“七七,叔叔阿姨是很好的人,他们带给过很多人希望,包括我父母,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我不可能安慰你什么,但你要相信,有的人确实生如火炬。”

  “我去一休那次,”陶思眠声音有些沙哑,重复了一遍,“我去一休那次,蒋时延给我看了最完整的视频。”

  陶思眠纤长的眼睫上挂着雨,黎嘉洲抬手拂开,陶思眠眨了眨眼。

  “晚上8:40,陶然爸爸妈妈比安雅和陶行川先到现场,那时没有第二次爆炸,他们可以进去,但没有进去。”

  “晚上9:03,安雅和陶行川到现场,总工程师告诉他们有第二次爆炸危险,安雅和陶行川进去了。”

  “晚上9:50,第二次爆炸,第一个中队幸存两人,第二个中队幸存四人,第三个中队没有人出来,安雅在第二次爆炸中受轻伤,她直觉事情不是简单的化工爆炸着火,然后发现化工厂旁边是小型发电站,空气里检测到了某个数值的伦琴参数。”

  “滨江新区建了十年,可能是未来最大的能源产业基地,附近有近三万居民,总工程师要求群众撤离,管制会切断了所有线路信号想把这起事故摁在襁褓里。”

  “外围有居民在看,有人受伤,有人进去,零星的人出来,火啸声,小孩的哭声,还有妇女在讨论。”

  安雅镜头无比冷静地记录着这场事故,从高到低,从外到里。

  “然后是里面的工程师和消防员,修隧道接水泵抽水箱,填硼填沙,火光漫天,很多人其实是走了回头路的,只是更多的人没走两步,倒在了路上。”

  “凌晨3:20,微博上伤亡数字没有变化,南方系没有更博,这场事故好像已经完结,就剩追责,但是现场,一整个大队才刚刚进去。”

  脚步声,说话声,爆炸声。

  匆匆忙忙,密密麻麻。

  总工程师告诉安雅,可能会有第三次大爆炸,他询问安雅和陶行川要不要先撤,之前外围还有几十家媒体,到现在,最里面,只剩安雅和手下的南方系。

  每一秒都在记录,可能每一秒都是将来会被反复循溯的真相。

  安雅让南方系其他人先撤,自己和陶行川留下来。

  陶二叔和陶二婶在外围等陶行川和安雅。

  “他们约定,3:45,安雅和陶行川一定会出来。”

  “凌晨3:30,工程师和管制会开始后撤至安全区,陶然爸爸妈妈还在。”

  “凌晨3:40,医护人员和维稳警察开始后撤至安全区,陶然爸爸妈妈还在。”

  “凌晨3:45,陶行川和安雅没出来,陶然爸爸妈妈驱车到安全区。”

  安雅和陶行川对蒋时延有恩,蒋时延看到陶行渝和梁素两个人过来没有安雅夫妇,整个人快疯了,他不管不顾返回化工厂门口,安雅和陶行川刚好从里面出来,他就看着火浪猛一下吞没两人身体,将人抬高,安雅生命的最后一秒,是抵命把相机扔出来。

  “嘭”一声,第三次爆炸。

  “咕咚咕咚”,相机滚在蒋时延脚底。

  

  陶思眠说:“陶然爸爸妈妈到时间走了,没问题,蒋时延追回去,也没问题。”

  黎嘉洲把陶思眠朝怀里揽了揽。

  陶思眠声音无比冷静:“南方系当时如日中天,很多人都有想法很正常。”

  “陶然爸爸妈妈想把南方系股权逐渐握进手里,安雅的,陶行川的,我的,只要我不涉足传媒,他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他们保我这辈子衣食无忧甚至挥霍无度,所以在安雅和陶行川还没下葬的时候,他们把一部分股权委托处理协议混在死亡说明和销户委托里,让我签了字。”

  “蒋时延是安雅和陶行川亲手带出来的嫡系,他不想让南方系落到陶然父母手里,可他敌不过陶然父母和我血缘关系,尤其我那时未成年,所以他在葬礼之后才来,之后一整年,他做的事情是带着一休传媒,叛逃南方系。”

  “我爷爷的立场更复杂,一方面他偏爱陶行川拼命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一方面他完全不懂传媒也不懂商业,另一方面陶行川走了,陶行渝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是要给他送终端牌位的那个人。”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陶然父母偏爱我,因为愧疚和股权,只要我不进南方系,一切都好说。”

  “爷爷不想我进南方系,怕我走上父母老路,想我进南方系,又怕我被陶然父母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明年22岁,大学毕业,陶然父母由着《星空笔记》怕我萌生进南方系的想法,想在那之前把我手里最后一点股权挪出去。蒋时延则是拼命暗示我进南方系,重新扛起南方系,不是因为安雅之死暗喻纸媒衰落,而是一方面,陶然父母是商人,扛不起安雅陶行川曾经教他的信仰,另一方面,一休想垄断市场,如果还是陶然父母握着南方系,那他吞也吞不得,因为安雅的恩情,合也合不得,不想陶然父母占便宜,如果我握着南方系,他可以以合的名义组织并购,和南方系一起吞了当初和一休一起叛逃南方系后来独立出去的小传媒公司带,重新分版图。”

  巨擘遗孤,权利漩涡,风口浪尖。

  黎嘉洲,心疼了。

  黎嘉洲轻轻地:“不要说了。”

  偏偏陶思眠红着眼睛继续。

  “他们都以为我懵懵懂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什么都不说,”陶思眠说,“因为我不在乎,股权也好,南方系也好,我真的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说着安雅对我不好不管我,其实安雅对我很好。”

  “她半夜回家进我房间之前怕吵着我她会把拖鞋先脱掉,她会给我掖被子,会亲我,她以为我睡着,其实我醒了。”

  “她会在周末给我做小蛋糕,她不会做饭,一做就炸厨房,但烘焙手艺很好,小蛋糕又甜又奶,咬一口嘴里一直有热热的香。”

  “我一直很想忘记,可偏偏我记得,记得她抱我亲我的温度,记得她的笑,记得她给我读书,读的是‘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我记得当时有阳光,阳光落在她手上。”

  “黎嘉洲你知道吗,”陶思眠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眼神却好像没焦距般,“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却给他们说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黎嘉洲你知道吗,”陶思眠眼泪滑下来,“安雅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七七,来,妈妈抱一下。”

  11岁陶思眠闹着小公主脾气扭头就上楼。

  20岁的陶思眠忘不了安雅那个愧疚又舍不得的眼神。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我,可她们没给我机会,来不及拥抱,来不及说不怪,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我以为会有下次的,我以为会有下次……”

  陶思眠泣不成声:“你懂那种感觉吗,忽然之间,世界塌了,我想起他们的每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告诉我,把我带来这世界、最亲的两个人走了,带着我给的遗憾走的,我开始无限循环做噩梦,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

  “陶然爸爸妈妈有陶然,爷爷也是陶然爷爷,有时候看着他们吵吵闹闹说话急眼,我会羡慕,羡慕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多余,可能无父无母的小孩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陶思眠自嘲地笑,“所以我不想招惹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发生牵连,不想再爱一个人。”

  陶思眠:“每次我动摇的时候,总会有事情提醒我,我太坏了,我不配,我复杂病态又多余——”

  黎嘉洲心疼得快死掉。

  他抱着她,嗓音低得近乎安抚:“叔叔阿姨原谅你了,他们最爱的就是你,他们只想你好好的,他们舍不得你这样。”

  黎嘉洲一遍遍说,喉结起伏。

  陶思眠哽咽:“我还承受不住失去……”

  黎嘉洲顺着她的背轻轻抚,轻轻抚,直到陶思眠情绪平息下来。

  黎嘉洲一边给她擦脸上的残泪一边轻声说:“我身体好,坚持锻炼,肯定活得比你久,我没什么信仰只碰学术和资本不接触危险现场,我不要你送走我,将来一定是我送走你,给你火化,给你下葬,在墓碑上给你刻最温柔的话,用你最喜欢的字体,放春天最好看的花。”

  黎嘉洲说:“我知道你浑身带刺但我不怕痛,你要拔刺我就一点一点给你涂伤口,你不拔刺我就这样抱你,你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扎得我浑身是血都没关系,只要你不推开我,你伤的,就没关系。”

  陶思眠朝他怀里蹭了蹭,嗫嚅着:“你要说你对我好,黎嘉洲我是孤儿,你得对我好,不然我被欺负了连……”

  黎嘉洲吻住了她。

  就这么轻轻吻了一下,极其珍重又柔情。

  “陶思眠我没办法再爱第二个女孩子了。”黎嘉洲额头抵着她的,鼻息落得、声音颤得几乎是掏了心肝,他说。

  “我父母有彼此,我把命给你。”

  

  等雨停下来,陶思眠情绪彻底平复,天已经黑了。

  黎嘉洲问陶思眠要不要坐副驾,陶思眠软绵绵朝他伸手。

  “抱。”

  一个字。

  黎嘉洲心软到不行。

  他不仅把人抱到副驾,替她系好安全带,还顺势俯身亲了亲她。

  陶思眠睁大眼睛看他。

  黎嘉洲一脸不用客气的表情:“送的。”

  陶思眠想了想:“好吧。”

  温顺的模样让黎嘉洲心里发痒。

  回去路上,黎嘉洲问她:“所以我们算正式在一起了吧?”

  陶思眠:“嗯。”

  黎嘉洲:“就是那种特别正式,可以给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男朋友的关系对吧?”

  陶思眠:“嗯。”

  黎嘉洲思索一下,看了陶思眠一眼,有些小心:“就是那种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提分手,如果你非提不可,我不答应,我们就不可能分手那种对吧?”

  陶思眠:“……”

  自己曾经的拒绝到底给他造成了多大阴影?

  陶思眠想归想,还是格外正式地“嗯”了一声。

  黎嘉洲心里那块石头,这才算真正落了地。

  陶思眠和黎嘉洲肠胃都不太好,黎嘉洲本想说今天算纪念日,不然去吃个火锅庆祝一下,他还没开口,陶思眠就说回家煮点粥,黎嘉洲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逛超市的时候,黎嘉洲买米买菜,陶思眠双手插兜跟在他后面,黎嘉洲拉出她一只手勾在自己小臂上,陶思眠顿了一下,由着他去,黎嘉洲轻咳一声,暗暗偷笑。

  “这是什么?”陶思眠问。

  “西芹。”黎嘉洲答。

  “这是什么?”陶思眠又问。

  “小白菜。”黎嘉洲又答。

  “这是什么?”陶思眠再问。

  “上海青。”黎嘉洲格外有耐心。

  两人旁边路过一对新婚夫妻,挺着大肚子的妈妈看着陶思眠和黎嘉洲,拧了一把准爸爸的胳膊:“你瞅瞅人家小两口,人家丈夫多有耐心。”

  准爸爸皱着眉:“我也很有耐心啊。”

  准妈妈:“拉倒吧。”

  小两口是什么神仙词汇?

  陶思眠舔了舔唇角,耳朵有点红。

  黎嘉洲倒是笑得荡漾,小两口,他和七七,小两口。

  路过饮料区的时候,陶思眠想买冰可乐。

  黎嘉洲脸色拉下来:“可乐勉强可以,但冰可乐……”

  陶思眠不管:“可我想喝。”

  黎嘉洲:“喝了不好。”

  陶思眠:“我没男朋友的时候想喝就喝……”

  “就一罐,不许多。”黎嘉洲苦大仇深般把可乐放进购物车。

  不是嘚瑟吗?不是荡漾吗?

  陶思眠心下暗笑,一直给黎嘉洲说“可乐是自己的命”,惹得黎嘉洲敢怒不敢言,结账的时候,她却是把可乐拿出来放到了回收框。

  黎嘉洲在路上看小票没看到可乐还想回去买。

  “算了,”陶思眠拉住他,“可能是结账的时候东西太多没注意拿。”

  黎嘉洲“哦”一声。

  陶思眠嘴角弧度更大。

  男朋友这,有点可爱啊……

  

  回家后,黎嘉洲给陶思眠放好衣服让她去洗澡,自己则是简单冲了一下就下楼去做饭。

  就像老夫老妻般细水长流又自然。

  陶思眠喜欢这种淡淡的依赖感,两个人的小幸福两个人体会,就很美妙。

  楼上,陶思眠刚赞叹完这种平静,想着要不要给黎嘉洲买什么小礼物。

  楼下,厨房,锅里炖着白粥,黎嘉洲抱着手机倚在流理台,在自己几年都没怎么冒泡的各种群里突然活跃。

  七姑八婆亲戚群。

  黎妈妈:【链接这几种蔬菜吃不得,中科院刚发紧急公告!赶紧转发给你家人】

  二叔:【链接孩子不做作业怎么办?家长懂教育,孩子懂感恩】

  三姨:谢谢黎二叔,我家鹏鹏就是磨磨蹭蹭,怎么说都不听,一个作文写四个小时,我就在作文纸上撒把米,鸡都比他写得快。

  四叔:你瞅瞅你孙子都小学了,我闺女一天天在外面不见人影。

  黎嘉洲瞅准时机赶紧进场。

  黎嘉洲:@黎妈妈你不要一天到晚分享这种新闻,都是假的。

  黎妈妈:我正寻思你呢,看看你四叔说啥,再瞅瞅你自己那怂样,人家要么没喜欢的人自由自在,要么快快乐乐谈谈恋爱,就你不上不下。

  黎嘉洲掏出学校官网陶思眠的国奖照片。

  黎嘉洲:【图片】

  黎嘉洲:这我女朋友,陶思眠。

  黎家一堆亲戚感叹小姑娘皮肤白长得好成绩好,黎妈妈还没反应,黎嘉洲赶紧屏蔽,换群。

  

  傅教授火锅小组。

  程果:下午那检验谁跑的啊,我要保存吗?

  程果:没人理我吗?那我直接走了哦?

  黎嘉洲:这个点大家都在和女朋友腻腻歪歪,谁理你啊?

  程果:???都???

  黎嘉洲:【图片】

  黎嘉洲:这我女朋友,陶思眠。

  傅阔林:!!!

  程果:!!!

  大家还没来得及盘问,黎嘉洲赶紧关掉界面。

  

  交大国奖闲聊群。

  天天社畜:238出《公司金融》《货币金融》《期权期货》教材、习题集、笔记全套。

  学妹1:周识理上学期漏题什么的爆出来了之后不是禁止买卖笔记吗。

  学妹2:陈潜之前还爆过漏题呢?医学院学生不一样买卖吗?黎大佬那室友,宋文信,笔记被传得到处都是。

  学长3:陈潜本来就是随机给分,而且陈潜素来崇尚自主学习,陈教授和傅教授一个级别,周识理什么的就别来碰瓷可以吗?

  海阔天空:匿名了之后大家真是啥都敢说。

  群管理员关闭匿名。

  fire:校门口好像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黎嘉洲:叫什么,在哪?

  fire:黎!大!佬!尖叫!

  fire:就叫烧仙草!

  fire:黎大佬喜欢喝奶茶吗?

  黎嘉洲:我对这些还好,我女朋友喜欢。

  众人宛如追星一样追着黎嘉洲问了一些保研啊做科研的事,黎嘉洲难得一次有耐心,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TIUUITTI:黎大佬女朋友??上次发群里说要追的小姐姐吗?

  黎嘉洲心道终于有人会抓重点,感觉却是波澜不惊的。

  黎嘉洲:嗯,【图片】。

  黎嘉洲:这是我女朋友,陶思眠。

  黎嘉洲说罢不理会众人刷屏和尖叫,飘然关掉界面。

  大抵觉得在不熟的人面前秀没意思,黎嘉洲开始活跃于各种小群。

  

  寝室群。

  宋文信:你们俩现在都在外面住,我一个人愣是把三人间住成了豪华单间,一个人享受煮火锅的快乐,【图片】,瞅瞅这麻辣锅底,这毛肚鸭肠牛肉片……

  程果:心疼。

  宋文信:???我在晒吃的?尊重一下?

  黎嘉洲:程果的点可能在于你一个人吃,毕竟我们都不单身,你单身……哦文信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今天恋爱了,我女朋友来过我们寝室拍微电影,陶思眠。

  宋文信:……

  宋文信:……

  屏幕提示黎嘉洲:您已被踢出寝室群。

  

  什么莫名其妙的?

  黎嘉洲也不恼,乐呵呵地换了个地方。

  游戏群。

  魏可:这个表情包好好笑,简直神了。

  黎嘉洲:哈哈哈真的长在笑点上,我女朋友在我旁边都笑出声了。

  魏可:???

  黎嘉洲:哈哈哈我是不是还没给你说,我和陶思眠在一起了。

  魏可:??

  屏幕提示黎嘉洲:您已被踢出游戏群。

  黎嘉洲再换个地方。

  等黎嘉洲春风满面在互联网冲完浪,陶思眠刚好洗完澡下来。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问:“许意菱和程果他们让我管管你,”陶思眠奇怪,“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啊,”黎嘉洲小心瞥了陶思眠一眼,旋即收回视线,一脸无辜,“可能觉得平时你不太管我吧,有时候占有欲也会增进双方的幸福感……”

  黎嘉洲话还没说完,陶思眠已经看到了截图。

  陶思眠微笑着看黎嘉洲。

  黎嘉洲放下瓷碗就想溜:“那个,我突然想起我自己住的那边房子是不是还没缴电费,一直拖到现在……”

  陶思眠面无表情揪住黎嘉洲耳朵把他朝书房带。

  黎嘉洲夸张地嘶痛并嚎啕:“陶思眠你这样不好,会给我造成心理阴影。”

  “陶思眠我弯腰腰痛,长太高。”

  “陶思眠你能不能给我点人权,现在到处提倡平等,人民当家作主,你凭什么——”

  “嘭”,关门声。

  

  十五分钟后,黎嘉洲面如死灰坐在桌子前,朗诵自己的检讨书并承诺。

  “我承诺,杜绝小学鸡的炫耀心态,在他人面前提‘陶思眠是我女朋友’字样一天不得超过三次。”

  “我承诺,不无缘无故以自己的恋爱状态搞事并抨击他人心态。”

  “我承诺……”

  陶思眠靠在书桌旁,“噗嗤”一下没忍住笑出来。

  黎嘉洲看也没看陶思眠,长手揽过她的腰倏地把她带到腿上。

  陶思眠低呼:“你好好念——”

  黎嘉洲吻了她一下。

  黎嘉洲:“念在嘴里没什么意思,要念在你心里才有诚意,心口相通心口相通。”

  陶思眠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歪门邪道,还没反应过来,黎嘉洲又吻了上来。

  黎嘉洲眼睫温柔垂落,陶思眠心痒如麻。

  

  黎嘉洲脱单前,傅阔林瞅他像个雕塑,傅阔林想看雕塑动一动,想他脱单。

  黎嘉洲脱单后,来研究室带着笑,跑模型带着笑,开会带着笑,讨论带着笑,就连加班,他给陶思眠汇报完回到座位,也能带着笑,活脱脱做了微笑唇。

  傅阔林看一眼,用手把黎嘉洲的脸别到一边。

  黎嘉洲疑惑。

  傅阔林捏了捏眉心:“笑得我头晕。”

  黎嘉洲不置可否。

  而陶思眠不让黎嘉洲在群里秀,黎嘉洲就在朋友圈秀,陶思眠不让黎嘉洲发“陶思眠是我女朋友”,黎嘉洲开始用英语日语德语韩语西班牙语。

  陶思眠偶尔翻到他朋友圈,脑仁一阵发疼。

  偏偏黎嘉洲还感慨:“将来如果国家少了一位经济学家多了一位语言大家,你功不可没。”

  陶思眠别扭:“我不想要这样的功可以吗?”

  黎嘉洲揉揉她的脸:“不可以哦,小朋友拒绝为国家做贡献的思想不对哦。”

  陶思眠对小朋友这个称呼满脸写着排斥。

  黎嘉洲也善解人意:“黎曼零点分布的猜想和randomwalk之间的核心联系是什么?”

  陶思眠微笑。

  陶思眠反击:“那你说月度效应和季度效应之间的波动率变化……”

  陶思眠话没说完,黎嘉洲忍笑:“我是你学长。”

  陶思眠:“……”

  黎嘉洲:“直系的。”

  陶思眠:“……”

  陶思眠生气地要和黎嘉洲保持距离,黎嘉洲又臭不要脸贴过来:“不要生气,你不是小朋友,我是小朋友。”

  陶思眠不理人。

  黎嘉洲逗她:“你五岁,我三岁。”

  陶思眠还是不理。

  黎嘉洲不要脸不要皮开始叫:“姐姐。”

  “噗。”陶思眠绷不住笑了。

  

  陶思眠从来没想过自己恋爱的样子,但她确确实实和黎嘉洲谈起了恋爱。

  平时她上课,黎嘉洲等她放学,她不上课,就去研究室当临时工,顺便陪黎嘉洲。

  周末的时候两人偶尔哪也不去,就宅在家里沙发上,黎嘉洲像撸猫一样捏捏陶思眠下巴,玩玩陶思眠头发。

  如果小姑娘不动声色,他就一直玩,如果小姑娘拧着眉毛想挠他,他就笑着把人按在怀里。

  偶尔两人也会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散散心。

  不去景点,下午茶一喝就是一个下午,星星一看就是一个晚上。

  寝室有个长期看言情小说的裴欣怡,陶思眠知晓并畏惧过恋爱中的吵架、质疑、分手,但黎嘉洲就差把陶思眠三个字刻身上了。

  在黎嘉洲眼里,不管男女,只要阻碍他和他家七七的感情就是情敌。

  曾经有个大胆的学妹认为没结婚一切都有变数,疯狂朝黎嘉洲献殷勤,黎嘉洲疯狂给她穿小鞋,黎嘉洲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最后找到傅阔林硬生生把人踢出了研究室,格外干脆,不留余地。

  许意菱给陶思眠说起的时候,陶思眠嘴上无所谓,心里却还是舒服的。

  而陶思眠一张脸本来就写着生人勿近,偶尔有一两个男生觉得自己勉强可以和黎大佬比一比,陶思眠眼皮都不抬:“小说看多了吗?为什么要比?”

  男生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不比黎大佬差,可以先认识一下,再接触接触。”

  陶思眠心说,你不比黎嘉洲差就不会说黎大佬而是黎嘉洲。

  陶思眠近来脾气好了不少:“不是你比不比他差的问题,我和他在一起又不是因为他优秀。”

  黎嘉洲来接陶思眠,走到小姑娘身后正好听到这一句。

  黎嘉洲停住脚步。

  陶思眠背后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身侧牵起黎嘉洲的手。

  她稍稍偏头,语气稀疏平常:“我只喜欢你。”

  偏偏黎嘉洲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傲傲娇娇手插兜,偏头看她:“谢谢你?”

  陶思眠笑着掐了一下黎嘉洲的腰,黎嘉洲故作吃痛,陶思眠又伸手揉了揉。

  男生就是喜欢陶思眠在黎嘉洲面前的鲜活和纯粹,可他不知道,陶思眠也只有在黎嘉洲面前,才会有鲜活和纯粹。

  

  冬天的风和雾总是夹杂在一起,水滴在叶面上滚落成晶。

  元旦过了很快就是期末,其他同学在学校三点一线紧张备考,陶思眠和黎嘉洲反而趁校门口人少去吃吃喝喝。

  最后陶思眠成绩下来,绩点还是第一。

  黎嘉洲问陶思眠要不要跟自己回家,陶思眠不太好意思,黎嘉洲刚好研究室加班,就陪陶思眠留在了翡翠园。

  烤鱼铺的成哥被俱乐部放回来过年,看到陶思眠很开心,眼神里写着雀跃和腼腆。

  “我看你们俱乐部拿了季后赛冠军,你连续三场MVP超厉害鸭。”陶思眠把礼物给小孩。

  小孩酷酷地收下礼物:“还好。”

  黎嘉洲手上也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逗他:“叫姐夫。”

  小孩满脸抗拒:“不行。”

  黎嘉洲搂在陶思眠肩上的手耀武扬威般动了动。

  小孩:“我瞎了。”

  黎嘉洲笑:“我的手在陶思眠肩膀上噢?”

  小孩:“我聋了。”

  黎嘉洲:“我和陶思眠在一起了噢?”

  小孩:“我死了。”

  烤鱼铺老板娘端菜过来刚好听到,捏了一把儿子的脸:“大过年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陶思眠笑着摸摸小孩脑袋:“叫姐夫。”

  小孩不情不愿:“姐夫。”

  黎嘉洲把礼物给小孩。

  “谢谢。”小孩嘟囔一句。

  “你是冠军了,拿出点冠军的气势。”陶思眠揶揄小孩。

  小孩闻言,抬头的时候瞪了黎嘉洲一眼,大家大笑。

  

  除夕那天,所有人都在群里嘻嘻哈哈发红包。

  以往这个时候,陶思眠会和陶老爷子还有陶然一家一起看春晚,陶老爷子今年和战友一起过节了,陶思眠就和黎嘉洲窝在家里。

  陶思眠有点忐忑:“你妈妈真的不会怪你吗?总感觉我像红颜祸水一样缠着你让你过年不回家。”

  黎嘉洲给小姑娘掖了掖沙发被:“她和我爸已经在文莱了,我们那边冬天冷,他们经常出去玩,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大过年的,我却可怜巴巴一个人吃着蛋炒饭……”

  陶思眠当然知道黎嘉洲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稍一偏头,唇落在黎嘉洲唇上。

  陶思眠难得主动,黎嘉洲纵着她主动,心里好像放着一朵朵烟花。

  两个人吻烫到不行时,黎嘉洲还是想推开她,陶思眠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说:“不要推。”

  楼下电视隐隐约约有歌声,窗外有蒙蒙细雨,烟花和萤火在远处若隐若现。

  陶思眠看到了黎嘉洲前所未有的侵略性,而黎嘉洲也知道小姑娘提前做了功课,乖巧温顺得像一抔软水,荡漾在心尖。

  凌晨四点,夜色安静。

  陶思眠枕在黎嘉洲怀里昏昏欲睡,黎嘉洲给她读英文版《斯通纳》,声音低缓轻慢,即为催眠。

  看着小姑娘快睡着了,黎嘉洲合上书,轻手放在床头书架上。

  他也进到被子里。

  小姑娘刚刚很纠结以前自己推开她的时候。

  黎嘉洲望着她细柔的眉目,把她朝怀里搂了搂。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确定,是怕太快走到那一步,你会觉得我急躁不珍重,怕太慢走到那一步,你会觉得我愚钝不浪漫。”

  “总怕给你的不够多,总怕给你的不够爱。”

  “想说爱你就像爱生命吧,又仔细想了想,生命有无常有苦痛有荆棘挫折。”黎嘉洲失笑。

  “我只想给你全部的好。”

  

  元宵节过后,交大就开了学。

  裴欣怡好久没见到陶思眠,叽叽喳喳给她说各种八卦。

  裴欣怡活动范围有限,内容无外乎班上谁和谁分手了,谁和谁又在一起了。

  以及聂珊珊。

  裴欣怡问陶思眠:“你还记得聂珊珊吗,就那个学姐,和我关系还可以,舞蹈团的,之前找我借钱,”裴欣怡暗示,“孩子刚打完就和渣男复合了。”

  陶思眠点头:“记得啊,我采访过她。”

  裴欣怡:“那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说渣男妈妈骂聂珊珊不检点,我妈让我少和聂珊珊玩,批评我借钱给聂珊珊,当时我还奇怪,聂珊珊怀的明明是她儿子的孩子,渣男妈妈为什么说聂珊珊是破鞋,这次终于破案了。”

  陶思眠:“?”

  “因为渣男给他妈妈说,”裴欣怡卖关子,“你猜说什么?”

  陶思眠揣摩:“聂珊珊怀的别人的孩子?”

  裴欣怡惊:“你怎么知道!”

  陶思眠很轻地笑了一下。

  裴欣怡等不及,和她八卦:“就这次过年,渣男把聂珊珊带回家,渣男他妈直接把聂珊珊带去的东西扔了,说聂珊珊不知好歹,不要一而再再而三仗着他儿子好心就蹬鼻子上脸。”

  校门口烤鱼店,裴欣怡嘴都没擦,泛着油光道:“然后邻居听他们对骂,听出了门道,翻来覆去的事实是什么呢?”

  裴欣怡说:“事实是,渣男给他妈坦白,说聂珊珊绿了他,怀了别人的小孩,聂珊珊找到自己让自己陪着流掉小孩,渣男想着自己和聂珊珊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有感情于心不忍,就陪了,之后聂珊珊要补品、要首饰,渣男一直从他妈那里拿钱。”

  “然后渣男给聂珊珊说,她小产之后好吃好喝,他找朋友借了钱,聂珊珊又把自己奖学金给渣男让他去还钱。”

  “其实最后这些钱,全都被渣男拿去养一个大一的学妹,各种送礼,元旦礼物,在一起一周纪念,半个月纪念。”

  “小学妹当然知道渣男和聂珊珊在一起,但渣男给小学妹说他和聂珊珊完全没有感情了,如果不是碍于两家人街坊邻里,他早就提分手了,加上聂珊珊一直要死要活缠着他,他这才迟迟没分手,他还让小学妹不用去纠缠聂珊珊,说聂珊珊心眼很多,怕小学妹被聂珊珊欺负,小学妹感动得不成样子。”

  裴欣怡说得直恶心:“过年渣男妈妈当着那么多街坊面骂聂珊珊,但渣男跪着认错,一下下扇自己耳光,聂珊珊就原谅了。”

  “直到开学,她和渣男在校门口的酒店住了几天,中途有一天,聂珊珊一个室友提前回来,一个人住着怕,让聂珊珊回寝室陪她住,聂珊珊答应了,她回寝室之后,另外有个室友提前到了,聂珊珊回酒店,撞破渣男和小学妹搂在床上咬耳朵。”

  裴欣怡激动道:“聂珊珊当时都快崩溃了,抱起两个人的衣服就扔到了楼下,渣男又跪着拖聂珊珊的腿,聂珊珊还是走了,应该是彻底撕破了。”

  “我看聂珊珊挺难受的,就想请她吃个饭,或者喝杯奶茶,但我妈坚决不让,”裴欣怡苦恼,“我妈说聂珊珊私生活挺乱的,邻居们都在背后说她,她警告我不要跟聂珊珊走太近。”

  裴欣怡想到自己之前劝聂珊珊分手,聂珊珊还是复合了,当然她也怕麻烦,请客的念头就打消了。

  但裴欣怡想不通:“渣男为什么不敢承认小孩是自己的,既然舍不得聂珊珊要求原谅,当时为什么要劈腿。”

  陶思眠又笑了一下:“胆子小啊。”

  见裴欣怡蹙了下眉头,陶思眠解释道:“不敢承认小孩是自己的,是害怕承担责任,管不住自己劈腿了还强行挽留不敢分手,是害怕承担道义。”

  陶思眠道:“这种人是唯利是图但又什么没魄力,聂珊珊爱他他觉得自己是宇宙之王,聂珊珊一旦绝情,你看他绝对又追在聂珊珊屁股后面哧溜哧溜舔狗第一名。”

  她想到之前在烤鱼铺看到周识理和聂珊珊暧昧,但没说。

  裴欣怡愣愣地望着陶思眠嘴角轻蔑的弧度,半晌才道:“你觉得……你和黎大佬的恋爱谈得有意思吗?”

  陶思眠递过去疑问的眼神。

  “就你们这样把什么都看清楚了,谈恋爱难道不是,”裴欣怡想了想,“一个问要不要牵手,另一个分析是出于碰到熟人还是多巴胺突然旺盛分泌,一个问要不要约会,另一个分析对方的动机并表示不要进行这样无用的暧昧行为,然后接吻的话,”裴欣怡脑补,“就碰一下快速分开。”

  末了,裴欣怡总结:“感觉你们就是两台没有感情的恋爱机器。”

  “对呀,”陶思眠状若轻巧道,“我们都觉得恋爱要舒服大过喜欢,喜欢伴随着占有欲、猜忌、敏感、多疑,可能对方在路上多看异性两眼回去都能吵半天,但舒服不一样。”

  陶思眠说:“舒服的要义是合作,怎么对甲方就怎么对对方,他看别的异性看久了,你关心他眼睛酸不酸,对方彻夜不回消息你觉得他一定是在通宵加班,送上美味的早点,对方玩手机不太爱理你,你也坐在他旁边玩手机,到点了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吃饭。”

  裴欣怡:“你们就差约法三章拟个合同了?”

  陶思眠想着黎嘉洲死皮赖脸到自己家借住那阵,点点头:“好像有。”

  裴欣怡犹疑:“太生硬了吧?”

  陶思眠想起自己无数次落荒而逃,毫不脸红:“你知道我自我防御意识很强,他也很强,两个人都这样,还能怎么办?”

  裴欣怡叹了口气。

  她听过陶思眠和黎嘉洲恩爱的传闻,也听过两人在网吧门口大吵的八卦,但始终没仔细问过当事人,也没见朋友圈有什么动静,如今听到陶思眠这波澜不惊的语气,她想起那些年陶思眠借给自己抄过的作业,嘴上拒绝但默默给自己带过来的晚饭……

  裴欣怡思前想后半天,在企鹅一个大群里找到黎嘉洲,删删减减给他发了一大段信息。

  

继续阅读: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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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洲思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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