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晋国,建康城。
气候渐凉,酉时黄昏越过秦淮河,斜照在七雉高的宫墙上,墙上大司马门四字被照亮。宫墙阴影覆下,遮蔽住宫门前的空场。
皇宫内传来击鼓声,大司马门应声而开。穿过宫门的孔洞,风自南向北徐徐贯入宫城。
宫内三三两两走出许多刚散衙的大臣,他们被宫门口的风吹了个照面,纷纷拢好身上的衣服。
黄昏的太阳是冷的,当然就算暖和,也照不到大司马门前恭敬站着的苏暄。
他是今日上朝前就在这里守着的。
抱着胳膊驮着背的大臣们刚适应这扑面的秋风,一抬头,视线都盯在门外苏暄的身上。
“他怎么还在这儿?”大臣三三两两议论着。“必然是还没被召进宫授官衔呢,他敢走吗?”苏暄听到他们的议论,置若罔闻,依旧规矩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瘦小的身体笔直,宽袍大袖的麻布素衣在风中掠动。
国子监的张博士刚出宫门,发现苏暄竟还没进得了皇城。无奈闭眼,长叹一声,急的直跺脚。“唉!如今这王丞相……”身边的学正孙复听到这话直接捂住了张博士的嘴。张博士一个干瘪老头,险些被孙复撂倒。
“张博士慎言!别叫旁人听了去。”孙复推搡着张博士向前走,孙博士两步三回头的看向似旗杆一样矗立不动的苏暄。
“要我说,这苏暄一界寒门,今天能站到这宫墙下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容易了。”孙复的眼神黯了一下,如今宰相王桓勾结太后把持朝政,皇上尚且年少。所有的大臣选拔都是门阀世家说了算,哪儿有寒门出头之日。
张博士的嘴角因激动而颤抖,花白胡子也跟着颤颤巍巍。“太猖狂了,太猖狂了……战乱未平,迁都才多久?就算他一言九鼎,擢选人才这种事都不做做样子给天下人看吗?就这样寒了士子的心?”
孙复听到这话,竖起一身鸡皮疙瘩。眼神飞快扫视左右,生怕与人对上眼神。“莫要激动,你我在朝堂也是苟且偷生。他苏暄必要靠自己过这一关,才有机会在晋国朝堂上拿到一席之地。”
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众大臣带着各式心思和言语与苏暄擦肩而过。
今夜没有月亮,宫灯尚未掌起。苏暄抬眼看向宫城里,那是一团暗淡的深蓝。已经没有人往出走了。她的四肢已经僵直,疲态从头顶漫到脚踝。但她仍旧是想,自己终于走到这里了。从前晋都城到乡野再到现在的后晋都城,她女扮男装隐姓埋名再改头换面,终于又走到了这里。
深蓝宫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亮点,是有人拿着一盏灯在走。烛火忽明忽暗,随着人的脚步上下颠簸。从烛火跳动的韵律便能看出,持灯人的姿态必然是凛然有度。苏暄嘴角微微牵起,她知道,这人是来寻她的。
举灯之人是王意之,从三品御史大夫,琅琊王氏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人才。他初见苏暄是在两年前的暮春,那天是清明节气,湘州多雨,在那个绵绵细雨的清晨,王意之在山坡上,看到苏暄在烧纸。潮湿的空气令纸钱很难点燃,王意之看到苏暄的侧脸带着倔强,一遍一遍打开火折子。
她那日的倔强和今天很像,王意之这样想。
苏暄看着王意之走近,终于有了动作,向王意之做了个揖。“王大人。”王意之举起灯照了下苏暄的脸,心想这男子生得比寻常女子都要美。鹅蛋脸,杏眼朱唇,皮肤白若脂玉。只可惜眉梢眼角更多是清峻的神态,没有一丝柔情。
“今日在太极殿,皇上与王丞相据理力争,说你年纪轻轻屡破奇案,虽出身低贱但有绝世之才。”王意之停顿了一下,但看苏暄的神态没一丝变化。“皇上还说举荐制度刚推行不久,该是以你为契机,开一个广纳天下人才的口子,不论出身。”
苏暄平淡开口“以九品中正制擢选官员的规定由来已久,苏某不敢僭越,万不可说是以苏某开了先例。”
王意之看苏暄滴水不漏的样子顿觉有些好笑。“在我面前不用装了,九品中正是由来已久,可放眼朝堂,擢选上来的人,有哪个不姓王、谢、庾、桓的呢?”
苏暄动了动站麻的脚,也不打算再绕弯子。“所以王大人,您说举荐我入朝为官,我也在宫门口站了一天,这官是授还是不授呢?”
王意之终于看到苏暄有些鲜活生气的样子,便微微一笑。“丞相训斥了皇上,说皇上是意气行事,丞相并不相信你的能力。所以皇上和丞相打了个赌。”
苏暄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她自知此番入朝完成自己的所某之事有多艰难,但没想到才刚开始,自己就变成了宰相和皇上争权的靶子。“什么赌?”
“今日巳时,北燕使臣在建康城郊遇刺身亡。朝堂上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也瞒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如果被北燕知道,恐怕刚平息的战火又要燃起来了。”王意之看向苏暄,苏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王意之心道这人果真是喜怒不形于色。
但其实,苏暄已经隐约猜到王意之后边的话语,脖颈处已被冷汗浸湿。这样棘手的事件,必定会找一名不惧生死的使臣前去北燕陈情游说,以平息怒火。成功则落个外交使臣的名头,不成就直接被乱刀砍死在燕国。
“皇上和丞相命你为晋国使节前去燕国,阻止这场将要燃起的战火。”王意之一脸郑重,倒是真把家国之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只要你平安归来,即刻任命你为大理寺丞,分管大理寺事务。”
苏暄心思千回百转。燕国使臣遇刺,要么是燕国自导自演,要么是燕国与晋国的和谈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而这个差事,要么能令她直接踏入晋国朝堂,要么直接客死他乡。
“好,我可否去查验使臣的尸首?”“不可,但明日我能想办法让你进殓房待上一刻钟。”马匹,马车等物品是在……”苏暄已经在盘算接下来该做什么了。然而王意之薄唇轻启,两个字让她遍体生寒。“没有。”
苏暄怔愣一瞬,随后了然。丞相摆明了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好在皇帝面前再立个威。晋国皇帝与门阀共同治理天下,但实际上,权利是门阀实打实握在自己手里的,让谁当官也不是他皇帝司马允说了算。
“好,我自己去备。”苏暄向王意之作揖,转身打算离开。王意之看着苏暄单薄的背影,还是张口叫住了她。“苏大人。”
苏暄回头,王意之仍旧掌那个灯笼,在一瞬间,苏暄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御史大夫脱去官服,也应是个芝兰玉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此去艰险,但务必活着回来,不要忘了两年前你对我的承诺。”王意之觉得苏暄很朦胧,她仿佛藏着许多未显露于人的秘密。因为那双杏眼里,总是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淡。
“相比王大人你,我更想自己活着回来。”苏暄再次欲走。刚抬起腿,却被远处一声大喊镇住。
“苏大人!慢着!”城门西侧狂奔过来一佩剑少年,气喘吁吁地在苏暄面前刹住脚步。“苏大人,我……要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