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之和苏暄齐齐看向少年,这是谢南亭,陈郡谢氏家族嫡出的小儿子,排行老五。他倒是与谢氏的大部分人不同,不喜在庙堂上指点江山,一心想去江湖上过快意人生。
当然了,他这一身侠骨还无处安放,就多次被亲爹谢征,当朝太傅给揍散架了。
谢南亭生的极好,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一双明眸璀璨如星,眼神清澈,丝毫未被尘世侵染。他戴着裹巾,身穿冯翼衣,头戴小冠。腰上一圈挂着各式彩色流苏,上坠红黄蓝白各色宝石。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哪怕是黑夜,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矜贵的世家子弟。
晋国崇尚洒脱不羁的装扮和靓丽夺目的装饰,花花绿绿附在身上以彰显自己品味独特,谓之风流。而苏暄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家伙被家族保护的真好,丝毫没有谢家门阀那迂腐陈旧之态。倒是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野山鸡。再看谢南亭腰间配剑,与这文人穿着格格不入。便可知少年叛逆但未遂的心了。
“王大人。苏大人,果真是你。”谢南亭向王意之和苏暄见礼,虽急迫但礼数周全。王意之作揖,苏暄回礼。“谢公子有何指教?”
只一瞬,三声暮鼓敲响,宫门关闭,宫墙四周的灯笼都被挂起。谢南亭的大眼睛倒映出万千宫灯的璀璨,还有苏暄那秀美的身影。
“苏大人你怎生得如此美……”这是谢南亭第一次见到苏暄,夜晚宫墙上的灯笼照的人朦胧。乍一看去,苏暄竟像是一名娇柔女子。王意之看到灯火下的苏暄竟也愣了一瞬。
“诶苏大人,你认识我?”,谢南亭突然反应过来,眼睛弯弯,是发现苏暄认得自己后的喜悦。
“入了建康城,何人不识谢公子风采。”王意之一眼看出苏暄此话的敷衍,嘴角微微抽动。苏暄心想,打扮的像个花公鸡,配色土成这样的人,建康城里确实找不出第二个了。
谢南亭反倒真当苏暄在夸赞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不敢不敢,我此番前来,是想和苏大人一起前往北燕。”
苏暄诧异地看向谢南亭。这场皇帝与王丞相立下的赌约,想必只有少数在太极宫议事的高官才知道。谢南亭必是在家中刚听到父亲的谈话就急忙跑了过来。“谢公子莫要开玩笑,我刚入建康还未授官便被安排了这么个苦差,已是自身难保,您乃谢家嫡出公子,谢大人没告诉您要明哲保身吗?”
“苏大人别多想,我无意参与朝堂之事,只是想找个借口去北燕。听说失踪了五年的江湖第一高手展明夷最近在北燕现身了,我想去拜师学艺。”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滞了,看他这天真烂漫的样子,似是真的不知此间利害。如今西、南边境战乱未平,后晋国江山未稳,北方各大势力盘踞,江山在短时间内更迭了多少次已然数不清。他谢南亭竟然还有心思不远千里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拜师学艺。
王意之倒是轻笑出声,转头看向苏暄,二人一对眼神就知彼此的盘算。“苏大人,你还真是好命。等你从北燕回来我为你接风,告辞。”王意之说罢一甩衣袖,转身离开。苏暄转眼回看谢南亭,心道自己确实好命,谢家嫡公子一来,前去北燕要准备的马匹马车吃喝拉撒不一应俱全了,甚至身边还能有一支借谢公子光获得的暗卫。
只是……
“只是,谢公子,顺路搭车是没问题。但谢大人必不能同意你前往北燕,何况是与我这个在朝堂上尚有争议的人共同前往。谢大人向来明哲保身,恐有不妥。”苏暄淡淡摇头,脸上写满无可奈何的拒绝。
“苏大人,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只要照例出发就好了,我会偷偷躲在你的马车里,等我父亲发现,我就假装胁迫你,就说是我逼你这样做的,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苏暄努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她回忆自己曾经调查过的档案,这谢家小公子是个武痴,被爹保护的极好,天真烂漫。但她倒是没想到这家伙能天真到如此地步。
头疼,头真疼。
苏暄煞有其事的摇头。“这必然是行不通的,谢公子若是真想去北燕,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你要保证照我说的做,且不能让你父亲知道。”苏暄盯着谢南亭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谢南亭顿时了然,左右看了下,确认身边无人后站的笔直,伸出两根手指朝天发誓。“我谢南亭对天起誓,我是真心想去北燕见展明夷,苏公子助我去北燕,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如违此誓,天打雷劈!”谢南亭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的郑重其事,苏暄到底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好。谢公子果真是性情中人。”
谢南亭一拍胸脯,“行走江湖的人,向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当天晚上,谢南亭就在谢家的宗祠里一跪不起,嘴里嘟囔着自己要为了晋国江山,为了复兴大业,要去北燕,要去拜师学武功。气的亲爹谢征拿着棍子对着他一顿抽。
宗祠外谢夫人哭着喊着请求老爷饶小儿子一命,谢家长女谢颖清一边拉拽着母亲一边啜泣啼哭叫父亲。喧闹之声吵到了一墙之隔琅琊王氏的府邸。吵到了第二天太极宫的议事偏厅里。
秦淮河南的长干里,苏暄穿着粗布交领左衽窄袖衣,小口裤。正在小院子里拿着苞谷喂鸡。她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望向北岸等着宫里的消息。
王谢两家向来因权力斗争而不合。此次北燕使臣遇刺,若是开战,王家在北方的陆路漕运经营极好,开战的兵马粮草一应事务必然由王家主导,国难财易发,其中利润可想而知。
倘若谢家备受宠爱的谢南亭也要进入北燕,王家在路上做些什么阴损之事,暗中以别家身份绑架谢南亭勒索谢征。但凡谢征还想要这小儿子活命,只能牺牲利益妥协。如此危险之事谢征必不能让宰相王桓得逞。
但皇帝司马允只是根基不深,又不傻。此次与王桓打赌,苏暄孤身一人当使臣,又有王桓从中作梗,成功平息北燕之怒极难,自然是有谢家帮扶更轻松。假如谢南亭同去,苏暄这使臣之职,暗中就有了门阀谢家给撑场面。
王桓想借谢南亭远走建康做些动作,司马允想借谢家帮助自己赢得赌约巩固权利。两方势力就这么不约而同的走向了一条路,让谢南亭随苏暄出使北燕。这无形中利好了苏暄,她又多了些成功出使北燕的筹码。
还是有些冷,但苏暄不想进屋,因为屋子里听不清院外脚步声。她打算在院子里燃些木头取暖。心想自己从未去过漠北之地,北燕现在已是飘雪的时节了吧。
杂乱马蹄声和车辙声出现在不远处,声音越来越近。长干里是平民住的里坊,出现马车声实属罕见。苏暄呆呆看着刚有些冒烟的木头,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
她突然想起了祖父,那时她才5岁,在前晋的都城长安。她每日围着祖父乱转,在有花廊的庭院里,她坐在祖父膝上。祖父拿着书一字一句教她“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这句虽然出自兵书,但处处可用。你还小,我自是希望未来你无需用这些诡术。但若有天时运不济,你自当拿起这些武器保护自己。”
“无刀无剑,这为什么叫武器?”小小的苏暄指着书上的文字疑惑地问。祖父只是笑了笑,刮了下小苏暄的鼻子。
院门处传来敲击声,苏暄回神前去开门。果然又见到一身花衣的谢南亭,腰上还别着一道圣旨。“苏大人好谋略!虽然挨了一晚上的棍子,但今日皇上竟差人到谢府上宣旨允我去北燕了!还封我为副使!”谢南亭拿起圣旨挥了挥。随即又蔫了。
“当然父亲还是很生气,甚至气急吐了血,肝郁气滞,已经叫御医给他开药方了……”谢南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自己因为任性而闯下了祸事。
“如此,属实是难为太傅大人了。”苏暄倒是没什么反应,让谢南亭进院子。
两只老母鸡看到谢南亭竟然咯咯奔了过来,吓了谢南亭一激灵。“喂喂喂,你们怎么冲我来了啊!”苏暄本在给谢南亭倒茶,一回头看到谢南亭竟凌空跃起,足尖在院内桑树枝上轻点一下,窜上了桑树最顶端。
“好轻功。”苏暄看着扑了个空的母鸡们,举起水杯抬头看向谢南亭。“谢公子上去作甚?快尝尝我新泡的茶。”
谢南亭在桑树顶上随风轻巧摇晃,丝毫没有站不稳的态势。他手指向地上啄食的母鸡。“我……小时候被这东西啄过,现在看到尖嘴的东西在地上叨……就害怕。”
苏暄噗嗤笑出声来。“你若不穿的这么花枝招展,这些母鸡理都不会理你。”苏暄笑着,眼角眉梢竟有些娇俏,活像三月绽放的桃花。这竟看呆了树上的谢南亭,他一个气口松懈,没站稳,慌慌然跌下树来。
苏暄看到谢南亭将要坠下,连忙躲避,还不忘护住茶杯中的茶水。“小心!”
谢南亭迅速反应,于空中侧转了一圈,抽出腰间佩剑轻巧撑地,一个腾跃,平稳落在了地上。
谢南亭呼出一口浊气,向苏暄低头抱拳。“惊扰到苏大人了。”
“不碍事,谢公子这武功确实不凡。”苏暄将茶水递给谢南亭,见他俊俏脸上竟生出些许红晕。谢南亭不敢直视苏暄,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又烫到了舌头,脸憋得更红了。
谢公子心道自己实在荒唐,看一男子竟看到走神。虽说晋国风气开放,但恋慕他的女子也足够绕宫城三圈,快意江湖美人在怀才是他的必生追求。龙阳之好什么的,实在是有损侠义气质。
“咳,我这不算什么。”谢南亭企图转移话题让脸上的红晕和尴尬的气氛消散。苏暄不明所以,以为谢南亭是因能去北燕太激动,激动到脸红成了猴屁股。
“若是苏大人看到了武林第一高手展大侠的身法,方才知什么是不凡。”谢南亭提到展明夷,表情突然变得肃穆。这是苏暄第一次在谢南亭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一个天真无邪少年郎,眉宇间因为向往竟真的生出了几分侠气。
“你见过展明夷?”天下人无不知展明夷这个名字,苏暄也不例外。
天下有庙堂自然就有江湖。那是个不屑与庙堂扯上一点干系的地方。对江湖人来说,什么天下纷争,腹中谋略,都不过是一刀一剑的事,不见血的斗争,都太阴暗和荒唐。
而展明夷则是江湖人的信仰,无别的缘由,只因他在天下武英榜榜首待了六年,一套明夷玄剑无人能破,冠绝天下。展明夷甚至做到了人剑合一,与人对战时无需用剑便能劈掌化为剑气,更有剑啸声自掌心如鹤唳般发出,令人惊叹。
只可惜五年前,展明夷突然在江湖上了无音讯,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