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
乌衣巷内住着的朝臣今日没有进宫上朝,而是被告知要来建康城郊。
秦淮河南的里坊中,每一家都门户紧闭,市场也没了烟火气。为的是给朝臣们肃清前往城外官道。
苏暄很困,昨夜三更天被王意之通知去殓房。乔装打扮了一番,偷偷摸摸进去后,乌漆麻黑的拿着油灯勉强查验了北燕使臣的尸首。
天并不热,使臣刚死没过两天,尸体被简单放置于木床上。死者面部表情平和,没有明显痛苦之色,瞳孔轻微扩大。应是睡梦状态下突然死亡。身上无淤伤勒痕,咽喉部没有任何异物和毒物迹象。苏暄翻开死者衣服,看到死者心脏处被一刀贯穿。
是晋国常见的一种环首刀,只是用力与角度,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日常用刀的练家子刺的。
“什么人?”殓房门外的值守看到殓房里微弱的灯光,大吼一声,吓了全神贯注的苏暄一大跳。
苏暄连忙熄灭油灯,向后一撤,竟直接靠到了一人身上。淡淡的竹香环绕在苏暄身侧,清幽之气与殓房这地方十分不搭。
“是我,别出声。”是王意之的声音。
外边值守的人正向殓房靠近,脚步声愈发清晰。王意之快速将苏暄拉到柱子后,怼在柱子上,因急迫而没收住力道。苏暄后背撞击在柱子上,疼的皱了下眉,但没出声。王意之则探头越过苏暄的耳侧,气息灼热,观察即将推门而入的值守。
值守打开门,没有发现异常。嘟囔了一句可别真见了鬼,赶紧关门脚底抹油溜了。
听到关门声,苏暄和王意之都放松了身体。苏暄这才意识到自己离王意之有多近,轻轻推了下王意之。王意之也反应过来两个大男人这姿势属实不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淡然地直起了身。
“我那宰相叔父不想你去北燕,我只能以这样的不妥当的方式让你验尸,委屈苏大人了。”王意之压低声音,但话语仍旧恳切,不卑不亢。
“无妨,此次多亏王大人助力,不然我举步维艰,见不到死者,无法获得讯息,有负皇上的嘱托只能告罪还乡了。”王桓丝毫不隐藏自己的狼子野心,明晃晃地阻拦皇帝亲封的使节执行公务,分明是想让苏暄知难而退。
王意之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相交于胸前,头微微低下,做了个特别标准的揖礼。
两年前苏暄在湘州第一次见到王意之。她早就知道王意之与别的门阀世子不同,她也早就等着王意之来见她。
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人本就不多,坐着享受家族带来的庇护也能官途通达。可他却在做些不同的事情。
比如在以叔父王桓为首的琅琊王氏的政治集团里,他总能身居中庸之位而不僭越,又不至于让王桓觉得这个侄子有什么悖逆之心,这种在朝堂上对站队的微妙把控,何其困难。
又比如他不远千里从建康来到湘州,只为见上苏暄一面。
彼时湘州出现了一件无头尸案,调查下去竟发现死状相似者有数十人,衙门束手无策,苏暄经人举荐调查此案,仅花七日就查出真凶。这件事传到了大理寺,传到了王意之的耳朵里。
苏暄知道,王意之在挑选,择一个能与自己站在相同立场上共谋大业的人,所以他来见苏暄,是抱着小心而郑重的试探。
与苏暄简单对话后,王意之的双手已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苏暄这人胸怀锦绣,她的能力怎会仅限于断案。在得到承诺的那个清明,王意之也向苏暄郑重地做了个揖,一如今日这个揖礼。
建康城外停着三辆八架马车,晋国本是以牛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只是这次赶路要披星戴月,牛在建康城内做个文人雅士乘骑的交通工具尚可,跋山涉水去北燕实在是难为人家了。
马车也是牛车替换来的,本应由青、赤、黄、白、黑五色牛并驾,在牛背上树起旗帜,缠绕不展。现在变成清一色枣红骏马,背上仍旧插旗。
马车拱棚顶部架起来个微翘起来的平面,是供挡雨用的。车舆前面有敞口,后面开一方门。本来车棚是以云母为装饰,四角挂羽毛装饰的铜铃,但苏暄认为太过招摇,还是换了几辆普通马车。别看这车不起眼,里头可是装载着若干丝绸、瓷器,美酒等珍稀物品,均为进献给燕王的贡品。
马车后有十名侍从,每人各牵一匹枣红色骏马。人数不多,却庄严而肃穆。
苏暄头戴通天冠,身着绛色袍,手持白旄,背上背着一个与服装不匹配的破烂包袱,装着她的贴身换洗衣物。她与谢南亭一同跪拜在官道中央,凝神听着后晋琴圣俞怀远的送别曲。
送别曲本是悠远绵长的意境,竟是生生被苏暄听出了个壮怀激烈的曲调。
苏暄怎么都没想到,这场本会被王桓扼杀于摇篮之中的出使活动,最后竟然落得这么大个阵仗。
皇帝司马允拉上一众朝臣亲自来送行,一曲听罢的苏暄直接被司马允手拉手拽起来平了身。司马允还顺手给苏暄正了下冠。官道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想将苏暄培植成自己的亲信。这是年少皇帝对门阀世家无声又无力的反抗。
苏暄第一次见到后晋年轻的帝王,他从九岁被太后和王谢两家扶持上位,至今仍是个傀儡。只不过前些年他还比较听话,最近几年竟想拒绝当前朝最尊贵的花瓶,在太极殿上经常与宰相、太傅、自己的生母太后王氏唱反调。
王桓和谢征两位朝臣看着这一幕,一个面带嘲讽,一个眼含担忧,当然谢征担忧的绝不是晋国江山,而是自己的儿子。王意之的目光在苏暄和谢南亭的身上来回流转。他迫切希望朝堂的格局能因苏暄的到来而改变。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暗中涌动,苏暄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猎苑中的孤立无援的小鹿,凶狠猎人的一双双眼正紧盯着她。
苏暄有自己的经营。她远望送行队伍里穿着裲裆服的朝臣,目光锁定在一些人的身上。
我苏暄再次归来之时,晋国的朝堂就要翻天了。
为了祖父的冤屈,为了父母与十二万大军的性命。为了……史官轻巧一笔就翻转的真相。
“陛下,草民苏暄为国家社稷,为边疆太平,定不负圣恩,竭忠尽智,完成使命!”苏暄再次与谢南亭跪拜司马允。侍从也随着苏暄的动作尽数跪下,司马允竟眼中含泪,深深望向苏暄。
“苏卿,孤两年前就听过你在民间曾屡破奇案。知晓你机智多谋,必为我大晋英才,只可惜未曾授予你官衔便要你赴此险境。”司马允言辞恳切,声音洪亮。
“为国尽忠实乃草民分内之事,臣惶恐。”苏暄是真惶恐。皇上啊,你少说两句吧,少说两句我去北燕的路上还能少两波暗杀。
谢南亭只是规矩跪着,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给晋国丢脸,但满心装的仍旧是展大侠。
司马允转身看向众位朝臣。“如今国家飘零,北方不能再乱了。”司马允挥手,龙袍的袖子在空中猎猎一挥。“启程吧。”
苏暄与谢南亭起身,俞怀远又弹了一首曲广陵散,苏暄不想再面对这阵仗,忙上了马车。